长江文艺 2009年第08期-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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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闻的臊味硬是阵阵扑鼻而来;熏得人要作呕。外地投资商考察的那些天;政府为此很动了一番脑筋:首先在时间的选择上有讲究;一定要是阴雨天;严禁高温天气。另外;外商到达的前一天还派人到动物园与黄伯一道进行了彻底冲洗打扫。尽管如此;那天外地投资商一到动物园的山脚下还是不停地抽鼻子;陪同人员假装没看到;投资商终于忍不住了;问:什么味道?那种时候;陪同人员显得有些尴尬;言语不免含糊:是啊;什么味道?
接下来的情形可以想象得到;人家虽然没有拿这个当条件;但对此表示的情绪很浓很浓。后来;陪同人员理直气壮地告诉投资商:根据市里的规划;动物园马上就要迁走!
除此以外;市民对这个问题反映也很强烈。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开始注意健身休闲。每天晚饭后登山的人渐渐多起来;对动物园难闻气味的牢骚也多起来。
是啊!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黄伯和他的家伙们都得离开这儿;说走就得走!
而黄伯却病了;老年人怀旧;他不想离开这儿!他应该是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的离去;生生死死也要跟他的那些家伙们在一起;对不对?他怕自己不能动弹的时候被人弄走;所以就选择自杀!嗯?
彭副又用那种古里古怪的目光看着我:丫头儿!
语气里听不出他对我的褒贬。
犟丫头儿啊!
彭副所长突然像父亲一样地摸摸我的头;没精打采地说:我再说一遍;黄伯他不会自杀!
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吸了好几口;又甩过来一句话:要走他早就走了!
原来;彭副所长和黄伯打过交道。半年前;就是那只老老虎被几个小混混弄伤了;从来不跟人扯皮的黄伯天天到派出所闹;当时接待他的就是彭副所长。彭副所长被他缠得不行;硬是带两个警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找到了那几个小混混……就在上个月;政府安排黄伯动物园搬迁到一处低洼地;黄伯不肯;坚持动物要住高处!工作人员几经动员不成;不晓得从哪里知道彭副所长与黄伯的关系;便上门请彭副所长出面。谁知黄伯眼睛一鼓不给面子:不选个向阳的高地就是不搬。要不要老命?!彭副所长只好干笑;本来嘛;这件事扯他出面就不妥……
这么说来;黄伯的生活;彭副所长不比菜市场那些人知道得少:
打开铁门;黄伯将自行车上那三笼猪心肺、四只活鸡;还有几大包的米粑粑、麦子粑粑、苞谷粑粑;以及一堆青菜之类的东西一一卸在石梯边。也不歇气;又大包小包地往上扛。在米林山脚下;十八年有多少个风霜雨雪、风和日丽的日子;就有多少次这样的情景发生!
那些家伙们早就闻到了气味;兴奋得闹起来。猴儿们发出尖利的怪叫;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黄伯懒得理会他们;按自己的顺序来喂食。他向那只雌狮投了两只鸡;才转向老朋友的笼前。老朋友便是那只老老虎。
黄伯从包里抽出一只鸡;并没有马上投给老老虎。老老虎牙不好;他要替它把鸡骨头剔了。那是一双变了形的油乎乎的老手;骨关节格外大;根本不能像正常的手那样伸展开;似乎它与动物的爪子更接近一些。虽然如此;它比我们的手更有力量;在嘎叽嘎叽的撕扯声中;不一会儿;黄伯就将那只鸡骨肉分离。老老虎还有半边烂牙勉强可以;所以它只好偏了头用力地咀嚼咀嚼……黄伯看得发呆;不觉头也跟着偏;目光分明有些酸楚:
慢慢吃;莫急啊!
黄伯转身要去喂别的家伙。这时候;旁边的铁笼子摇得哗哗直响;狮子瞪着眼睛;半立着庞大的身体向黄伯示威;两只鸡子就对付了么;爷!
黄伯火了。呼地将一笼猪心肺塞进去;高声骂道:
狗日的饿痨鬼;还敢跟老子瞪眼!老子说走就走;叫你几爷子喝西北风!
原来;“说走就走”其实是黄伯的一句口头禅啊!收养动物二十年;几个字就在他的嘴边挂了二十年哪!
那时候黄伯还没有得病。可是;好多次;他都觉得日子撑不下去了!
圈舍年久失修要钱;家伙们生老病死要钱;每天的生活开支要钱……有没有人留意过黄伯的动物园每天有多少收入?算下来;平均不到六百块;而每天;黄伯到南门菜市场几乎都要花掉五百多块……不算了不算了;黄伯摇摇头;不晓得这些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了。
实践证明:在我们这个人口不足十万人的县城;要养活这样一个哪怕是最小规模的动物园实际上不具可行性!
总算可以歇歇了。黄伯又转到老朋友的跟前。隔壁的狮子将一笼猪心肺又吞了下去;老老虎还偏着头在那儿用力地咀嚼。
他坐在笼外怔怔地看着他的老友;他晓得它的老家;森林、家人朋友;以及它一生中那个被人类捉拿的悲惨的日子……它被人装在笼子送到过很多地方;被卖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老态龙钟。当年的小皮儿早就老死了;在黄伯心里;他会哀哀地把老老虎想成是天老爷爷给自己送来的一个老伴儿。
莫急啊;慢慢吃;吃饱!留着呢。
唉!黄伯起身为自己拿了两个苞粑粑。他的早饭是两个苞谷粑粑一杯白开水。要换个口味的话就是麦子粑粑或米粑粑;基本上天天如此;西红柿便宜的时候可以吃个西红柿;黄瓜上市的时候可以吃根生黄瓜。黄伯啊;是搭边儿顺带跟着那些家伙们勉勉强强混个肚儿圆!
这仅仅是生计问题。
更严重的事实是:转眼间进入七十的黄伯越来越觉得精力不济。老脚老腿;蹦不动哒蹦不动哒!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好些天他都心烦意乱;常常无端地对笼子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家伙们发脾气。
疯;疯你几爷子鬼呀;倒八辈子霉;让老子侍候你们!
主人家的脸色家伙们是很敏感的;但它几爷子忘性大;安静不到一会儿;不久又向主人讨吃的。
黄伯的火又来了:背时挨千刀砍脑壳死的!老子一张老脸让你几爷子丢尽哒!
哦;一连几天阴雨天;没有娃娃儿来。黄伯收不到钱;平日的积蓄也不多了。像这样的时候往往要赊账。
离开时;他跟老老虎说几句悄悄话;又到猴笼前抱了抱那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猴儿。转过身要走;却突然间老泪巴沙……
下山之前;黄伯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头狠狠地说:好!要得!你几爷子不管老子的死活;老子说走就走!看哪个狠!
于是;缠绵阴雨中;年近七十的黄伯轻轻松松地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飞也似地离开米林山。穿过小巷;驶过小桥;老人家来到了县城中央最热闹的商业区。他将自行车丢在路边;爬上天桥;像一个初进城的乡下老人那样望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发呆。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哟!哪来这么多人哪!
当然;和好多次一样;当黄伯重新跨上自行车时;他只是围着县城转了个圈儿;龙头便不听使唤地又朝着南门的菜市场方向……当他将那些食物搬上山的时候;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一样。照样骂狮子;照样用那双变了形的老手给老朋友撕鸡肉。
……
彭副所长突然停止了讲述;大声骂道:那些没良心的家伙;黄伯上辈子欠它们的么?它几爷子硬是让他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七
彭副所长让我学着写结案报告。老实说;我从没写过;连起码的要求格式都不懂。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还是交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彭副所长半抬着眼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好半天才懒洋洋地说:你这是结案报告?
我毫不含糊地点点头:就是!
就是?
我听见几声近似冷笑或者讥笑的哼哼。
第一部分嘛;还勉强。
第一部分是结论;排除他杀以及一系列有关侦破情况。
第二部分……彭副所长不做声了;又埋头看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随后便低下头在灰尘扑扑的桌子上乱翻一阵终于在报纸底下翻出一支笔。对准第二个部分唰唰一个大叉;嘴里还配着音箱:唰唰!
拿去。
彭副所长的这个举动让我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划掉与保留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在我的心里;老人家就是那么一个结局。
……
喂完那些家伙们;黄伯没有吃粑粑;馒头之类的;他其实是咽不下去;就是咽下去又往外吐。出鬼哒!他转身回到圈舍背后的小屋;桌上有一钵昨天熬的稀饭;喝了几口;没味;又像喉咙被堵了似的;还是往外翻。不行哒;支不住了。他决定上趟医院。
当然;花钱的检查他不会做;只是想听听医生怎么讲。医生静静地听完他叙说;怔怔望着他;不相信这样一个瘦老头所创造的生命奇迹!
是啊;像这样一个处于癌症病晚期、年近七旬的老人居然每天还要承受那么大的劳动量!居然没停止过一天!
他觉得没有理由不对他说实话!
如果真是那种病;即使不转移;最后食管也会被堵塞……如果手术;还是有……
他明白了;谢了医生赶紧离开。
回到动物园的山脚下;黄伯打开铁门;才上几步石梯;脚就软得迈不动了。他双手撑着老腰在那儿喘大气;汗水啊就一阵阵往外淌……突然;他心里的火腾地就冒了出来:
狗日的;老子一辈子吃没吃好;喝没喝好;到头来还要被饿死!你几爷子瞎眼了!
一步一步爬到山上;黄伯才稍稍来了些精神。站在入口处;打量着林阴下那两排绕山而转的圈舍;突然有些心酸;他想把它们打扫一遍;扫扫圈顶的树叶;掏掏四周的水沟;圈内呢;最好能用水冲洗一道……打算好了;黄伯才迈动脚步去喝水。天老爷爷还没绝情;它让黄伯还可以喝水;甚至喝小猴儿的牛奶!喝了半缸水;黄伯一头栽倒在那个平平整整的床上昏睡过去。
一直到半夜;黄伯才醒过来;起不了床;但他的脑子格外清醒。想到这一回是真的真的要走了;心里就骇得发慌;全身抖个不停;不觉又昏了过去。
下半夜;黄伯的手触到冰冷铁栏杆;全身一缩;猛地才发现自己竟站在老朋友的笼前。其实他不晓得;他已经梦游般地在那两排圈舍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趟了!狗日的;是人是鬼啊?他问了一句;轻飘飘的声音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依然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香樟树都镀上了淡淡的银光;好不安逸啊!黄伯撑着铁栏杆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我的猴儿啊;蟒儿啊;我的心头肉啊;背时的砍脑壳死的家伙啊……黄伯突然泪如泉涌……老疙蔸说走就要走了;哪个时候才跟你几爷子见面?呜……
那时候;黄伯悲怆的哭嚎在夜的米林山上空时隐时现;后来;那声音变了调;越来越弱;最终飘散在香樟树间……
不知过了多久;黄伯一步一步又挪回到了老朋友的圈前。钥匙就在他的手上;只是手抖得太凶;一次又一次;怎么也插不进去。笼中;老老虎早已爬起来等候着主人家了!
哗啦一声;铁门终于开了。
之后的一切;黄伯都记得不太清楚了;身子突然间变得那样的轻柔;跟小鸟儿一样可以飞起来。没有什么比老老虎那毛绒绒的肚皮更温暖了;它让黄伯平生第一次享受到睡去的幸福。
醒醒;醒醒!老老虎急了;用热呼呼的舌头舔主人的脸。
黄伯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老朋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背时的!你走在我前头老子可以送你;我呢;背时的;你管不管老子?
铁笼外淡淡的月光透进来;黄伯泪流满面;无助的目光乞求地望着老朋友。
我不想走;老家伙……
黄伯说着再一次昏了过去;老老虎突然发出一阵大吼;沉沉地穿过夜沉沉的米林山。
黄伯再一次被唤醒。
这时候;他居然有力气摸出了那把随身的砍刀。划破长裤;露出大腿上那一点点软软踏踏的肉;背时的啊;这可是黄伯能拿给老朋友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黄伯想抬手;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背时的;快……!他口里喊不出来;心里却急成了一团。
突然;黄伯使出全身的力气;手臂终于抬起来;手里的砍刀无力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老老虎悲呜咽一声;一仰头;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黑夜中随即传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责任编辑何子英
父亲的浪漫 作者:刘丽君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父亲在农历七月初七那天走了。选在七月初七那天走;却不是父亲生前为人处事的风格。因为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有人将那天称为中国的情人节。父亲是个刻板的人;一生孔孟之道;不会儿女情长;缺少情趣;没想到临走还浪漫了一回。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父亲临终还托梦给母亲;非要塞给母亲一百元钱。母亲执意不要;父亲的眼神竟充满期待;一脸的愧疚;直到母亲接下那一百元钱才安然。母亲和我说起这个梦时;过去那些记恨的言辞未曾出口;语气也温和多了。
按照父亲的性格;他是决不会在女人面前低头服输的。就是知道自己错了;他顶多在内心翻江倒海;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