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8期-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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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张五梅搂着电视机亲嘴哩。这就乱了;张五梅的鞋底子装腔作势地扬起来了。
说归说;刘向阳在外面;做他老婆的张五梅在鸡洼窝里是体面的;是受人高看的。哪户人家办事请酒;请到马村长;村长都要吩咐;去;把刘向阳的老婆请过来。多一双筷子不是?人家刘向阳以后还会亏了你们?伸个小指头会当你的大腿。这就是了;在鸡洼窝;张五梅到底是连着外面的人;是女人们既羡慕又嫉妒的人。邻居郑大头有条黄牯牛;别人要借去犁一回地不容易;张五梅的地只要一空;他就把牛牵来了;牛鞭杆扬得高高地说;这牛日的是个懒货;闲着也是闲着了;顺便把地犁了吧。张五梅要感谢几句;郑大头一脸不乐地说;外了外了!我跟向阳兄弟是什么关系?谢去谢来的干什么?日后要用牛尽管说话;这牛日的是个懒货;闲着也是闲着。
丈夫刘向阳在外面干什么?张五梅也想知道。秋上;把地里的谷子割光;蔬果都差不多采完摘尽;只剩下猫儿坡上还有一块没熟透的晚高粱;就让它们继续熟好了;张五梅用丈夫寄回来的钱做路费;也要去一趟外面。
走的时候;她把女儿寄放在母亲家里;她的两个弟弟送她送到梁子山坳。两个弟弟眼睛热热地看着她;觉得姐今天特别新鲜;特别光亮;连张五梅自己也觉得脸上紧绷绷的;像上了一层釉。
汽车上了一辆又一辆;车轮转转转转转;车厢抖抖抖抖抖;把晕头胀脑的张五梅送到了外面的省城。
张五梅眼神僵僵地、面孔木木地下了车。丈夫刘向阳在车站出口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接到了她。张五梅发现;自己的丈夫变样了——胖了?瘦了?白了?黑了?头发长了?胡子刮光了?肩变窄了?腿变长了?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小两年没见;这外面的日子硬是活生生地嵌进了丈夫的皮肉骨头里;把他给改换了。
刘向阳在贵阳的街头见到老婆张五梅;当然跟在鸡洼窝见到是不一样的;大不一样;他似笑非笑着;伸出手来;拿过张五梅手中拎着的行李;他的目光碰了张五梅一下;立即又散开了……其实张五梅也是如此;她也来不及好好地看一看丈夫;注意力马上就被旁边的事物夺走了——几个妇女围上了他们;问他们一行下车的人去不去住宿;一晚上才五十元;不贵;还可以免费洗热水澡。
在外面过了差不多两年的刘向阳领着鸡洼窝的老婆张五梅在省城的大街上走。张五梅是平生第一次没隔着玻璃到外面的大世界来;她走得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缩着脖子又在手心里出着汗。外面果然是这个模样——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又不一模一样;街道是直通通的;楼房是高不可攀的;电灯杆一根接一根;没完没了地杵在大街旁边。汽车;大汽车小汽车;怪模怪样的汽车;没完没了地跑跑跑。人呢?比高粱地的高粱秆还密集的人;没完没了地挤到街上来;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搭理谁;在大街上相互避让着往前走。张五梅在心里不断地叹息着;外面毕竟是外面啊;鸡洼窝隔着玻璃确实不明白这个外面啊!
刘向阳带着张五梅;穿过大街小巷;拐弯抹角地到了他的窝里。埋头走进一道低矮的铁门;张五梅发现;丈夫住的地方太热闹了。在一座高楼的角落里;一道墙围住的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简直就像个杂货商店;最多的是玻璃瓶和塑料瓶;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堆到了墙一样高;然后是折叠好的纸板;也堆到墙一样高。这个鸭棚大的地方还塞满了塑料桶、塑料壶、抹布、麻袋、布袋;还有一重一重叠起来的塑料盒子;堆得快高过了围墙。在这些各色器物围绕起来的一块空间里;放着一张短了一截的床;说是床是因为那上面堆着一条葵花被子;这条被套还是张五梅的嫁妆;因为布料厚实;丈夫出门就让他带来了;没想到被套上的葵花还能黄得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明白已经到了城里。
外面原来如此;东西太多;人也太多;看来刘向阳出来快两年了;只混到了几个纸箱子大的空间;不够用啊。夫妻俩在那张短了一截的床上感到了问题;两个人的腿伸不直;放不开;做起来就很不到位;别别扭扭地怎么也不行。这就像爬山;让你曲着腿你怎么爬?有几次两个人气喘吁吁眼看快到山顶;但是腿力就差几分;或者几寸;你说怎么办?要命!两个人叹了两口气;又从半山腰上退了下来。到后来刘向阳不甘心;张五梅也不甘心;最后一次冲击太过于艰苦卓绝;刘向阳的汗水刷刷地掉到张五梅的身上;张五梅的汗水刷刷地掉到了黄色的葵花上。最要命的关头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张五梅实在控制不住了;她把双腿奋力一蹬;只听排山倒海一声巨响;外面;狗日的外面一齐塌了下来;全部结结实实压到了鸡洼窝的张五梅身上。
张五梅被刘向阳扒拉出来的时候差点没了呼吸。她没想到这些东西压下来有这么大的分量;而且刘向阳一点也顶不住;最后连他的重量也一齐压到了她的身上;把她压到悲惨的最底层。张五梅缓过气来后大哭了一场。刘向阳呢?嘻嘻嘻嘻;只是一脸稀烂的笑。
张五梅就这样和刘向阳在城市里混了几天。很快;张五梅发现外面像减法;无论有多么复杂多么了不起;如果减号后面是刘向阳和她;那结果就等于零了。有一个下午刘向阳跟一户人家送啤酒;那家人在十三楼上;他们送货到楼下正碰上电梯故障;正在抢修。刘向阳就只好带上张五梅;一人扛着一箱啤酒爬上十三楼。那户人家里只有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他让他们换上鞋套进屋;把酒放到另一层楼的储藏室里。那储藏室里东西多得像一个百货商店;把张五梅都看傻眼了。两个人把啤酒放好下楼来;老人守在门口送他们出去;却总拿眼睛往他们身上瞄。张五梅被瞄得浑身发毛;悄声问刘向阳是怎么了;刘向阳恍然明白;在门口三下两下;把衣服扒了;张五梅还懵懂着没反应;刘向阳用手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捋了一遍;让老人看;直到老人点了头;他们俩才离开;下了那十三层楼。
张五梅站到地面上才明白过来;这高楼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得扒开衣服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抬头望着十三楼;眼泪汪满了眼眶。张五梅对城市;对省城;对外面的感觉一下子崩溃了;怎么是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太不通情理!太没有道理了!
一天下午;刘向阳出去了;张五梅一个人在“鸭棚窝”里烧了一锅热水来烫衣服;水烧多了;剩下了些;她就拿来洗洗屁股;忘了关门;正洗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竟然推门进来了;张五梅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把褪下来的裤子拉到湿淋淋的屁股上。可是;进来的人不说话;也根本没看她;人家四下里看;往角落里看;他在找他的狗呢。进来后;这个人始终没有看屋里的张五梅一眼;没找到什么;他又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吓晕了的张五梅回过神来;把铁门狠狠地关上;坐在一只烂木箱上大哭了一场。刘向阳回来知道了;埋怨她大惊小怪;城里人就是这样的;你哭什么哭?
没待上十天;张五梅待不下去了;从刘向阳那个“鸭棚窝”里逃了出来;她要回那个大一些的鸡洼窝去。刘向阳愿意在外面混就让他混吧;她已经把外面看透了;这个不拿人当人的地方刘向阳还真混得下去;张五梅呸呸呸把口水吐到了省城灰尘扑扑的大街上。
张五梅又坐上汽车;一辆又一辆;车轮转转转转转;车厢抖抖抖抖抖;从外面回到了她的鸡洼窝。
张五梅从外面回来的消息比电视转播还要快;卵蛋大的鸡洼窝简直是轰动了。对于鸡洼窝人来说;去了外面那么一大趟;等于八大仙人从天上下来也差不多了。几乎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直接了当的羡慕和嫉妒;特别是和张五梅一般年纪的婆娘嫂子;她们照旧聚成一团;在村头的一棵老黄桷树下;把手中纳不完的鞋底、袜垫纳得呼呼响。她们有气;气还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呢她张五梅?去那么远的外面;连吃带喝;还大包小裹地回到鸡洼窝;那不放屁都要香三天?外面——那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理所当然地成了张五梅屁股后面的影子;她走到哪里就会带到哪里。
马村长是去过县城的人;他当然不会和别人一样少见识;他对外面的认识比一般人高出一个档次;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纸烟到张五梅屋里来;就很有交流和咨询的意思了。
马村长坐在堂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把纸烟缓慢地点燃了。他说;刘大在外面还弄得不错吧?他没叫向阳;叫了刘大;这有点亲缘和长辈的意思了。张五梅要去烧水泡茶;村长制止住了;他说说两句话就走;泡什么茶。我跟你男人是什么关系?一来就泡茶;外了吧?张五梅没见村长这么客气过;站在屋当中;举着两只手放不下来了。
村长看见了案桌上张五梅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堆东西:两个墨绿色的旅行包;包里是给她母亲、两个弟弟还有小女儿买的衣服;十几二十几块钱一件;塞了鼓鼓囊囊两大包。还有一辆半新的儿童车;是刘向阳捡拾到的弃物;他修了修;刷了漆;给女儿带了回来。还有是用一个网兜装的一大堆发泡食品、方便面、旺旺雪饼、油酥米花糖;包装袋都是花花绿绿的;十分耀眼夺目。就这些东西;还是把见过世面的马村长呛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手上的烟头;说;狗日的外面不同就是不同哈;随便抓两把都不会是树叶子。说完他便嘲笑自己这句话;嘿儿嘿儿地发出一大串笑声。
马村长不是来问什么的;他问什么呢?有什么好问的?刘向阳在鸡洼窝不过是屁股朝天挂两只卵;任你把地皮子刨穿;最多不过就是多扒几串老洋芋;秋天过后;几个响屁一放就完事;什么也留不下。外面就不同了;做什么不开花?干什么不结果?那些富人、有钱人是谁当的?还不是人;洋芋多了的地方产洋芋;富人多了的地方就出富人;就是一个道理。刘向阳往有钱的地方钻;不会错;比在鸡洼窝强十倍百倍。这些道理;马村长早弄得一清二白;他来看张五梅;是因为张五梅刚从外面回来;跺一跺脚;哈一口气;都不会和外面没关系吧?马村长也想和外面有关系;太想了。
还是刘向阳想得仔细;他让张五梅捎回来一块罗西尼牌石英手表;送给村长。张五梅在村长离开时给他戴到了手腕上;马村长便一直抬着那只手嘿儿嘿儿地笑;回家后看见电视报时就老对时间;怀疑电视的时间不正确;比罗西尼就差了;也难怪;谁让鸡洼窝的电视线扯那么远呢;电再快也得跑些儿时间不是?
从外面回来;张五梅确实累了;村长走后;她洗洗就睡下了。一个晚上;她都梦见那些瓶瓶罐罐、塑料筐、塑料壶往自己头上砸;最后一急;好歹把梦挣破一个口子张开眼睛;天已经在鸡洼窝亮了起来。
张五梅听见耳边一阵呱嗞呱嗞的声音;扭头一看;是女儿在被窝里啃雪饼;外面对于她来说;就是“好吃”;装了一肚子外面的好东西;她的笑容就很好看了。张五梅把食品袋从女儿手里拿走;她怕女儿吃多了闹肚子。女儿生气了;撅着嘴;拿手指指着张五梅说;又不是你的;是爸爸买给我的。张五梅说;谁买的也不行;要吃坏人的。女儿不依;还要。张五梅黑着脸不给;女儿就撒泼哭叫起来;哭声非常响亮;简直是理直气壮、底气十足的;张五梅举起巴掌威胁;无济于事;女儿一点没有妥协的样子。最后妥协的倒是张五梅;她摇着头;无可奈何地把食品袋塞回到女儿手里;她闹不明白;一向乖巧的女儿到底是怎么了?
吃过早饭;张五梅回娘家去;她憋得难受;想和家里人说说外面和丈夫经历的事;刘向阳住的那个“窝”;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还有那些满眼陌生的城里人;实在让人弄不懂。张五梅觉得自己憋屈极了;大城市怎么会那样呢?那一场哭笑不得的“灾祸”;和十三楼上扒开的衣服;还有那个目中无人的找狗人;想起来叫人多伤心哪!张五梅挎了只包袱;里头是带回来的衣服——母亲一套灯芯绒秋装;两个弟弟一人一套运动服;深色的;干活也能穿。还有是给小侄儿买的一个皮球;瘪了;不过吹吹气就会又鼓起来。老家隔了半里地;路边田埂上的小菊花开得一片白一片黄;张五梅弯腰摘了几朵戴在头上;找田里有水的地方照了照;难看死了;她气得骂了自己一句:不知羞耻!手里的菊花被扯碎了;小花瓣撒了一路。
老家的门开着;张五梅没想到;一家人都没下地;全猫在家里等着她来呢。
张五梅受到了家人们的热烈欢迎;连邻居们都过来站在门口;嘻嘻笑着看张五梅。母亲烧水给她喝;一碗糖水里竟卧了四只鸡蛋;一家子人殷殷的目光挂在碗边上看着她吃。母亲说她出去一趟瘦了;腮帮骨都挺出来了。三弟和四弟边试衣服边说;外面又不是鸡洼窝;地越大人越忙;还不知道姐夫累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样子?鬼样子!张五梅想说;话滚到嘴边;被鸡蛋堵住了;没说出口。母亲打了碗凉水;让张五梅漱漱口;也替她把话说了;还不知道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