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2期-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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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金伟不是少数民族;陈文早就知道;但金伟的妻子王荔是;陈文在金伟死后准备火化时才知道。
王荔这个民族有个迷信说法;人死后身上不能有金属。她让陈文帮着把子弹从金伟的身体里取出来。
陈文找到了刘长水。刘长水不想在金伟的身上动刀。陈文反复恳求;刘长水才勉强答应。他让陈文跟着一起忙乎。
在法医室的解剖台上;金伟的尸体刚摆好;陈文就受不了了。刘长水把金伟的肚子打开后;各种器官裸露出来;陈文看不下去了;偷偷地闭上了眼睛。
刘长水只好说:“你出去在走廊里等着吧!”
陈文在走廊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他的脑海里仍然是金伟肚子里的器官。
为了不再想这些器官;陈文就回忆金伟活着时的种种往事。可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金伟身上的那颗子弹。想起子弹;就想起了发射子弹的枪。想起了枪;陈文心里更难受了。
抓马刚时;金伟让陈文开枪打马刚的腿;但陈文却一枪打了金伟的腿。
陈文有了七七式手枪;金伟要换着带几天。几天之后;金伟还给陈文时;陈文却大度地说:“你是我师傅;你就带着吧!”
万万没想到;正是从这支枪射出的子弹要了金伟的命!
陈文一边踱着步;一边叹着气;“师傅啊师傅;你怎么这么倒霉呢!”
刘长水费了半天劲儿;总算找到了那枚弹头。他拿出来;让陈文看。弹头已经变形了。
刘长水说:“怪不怪;我在骨盆里找到的。”
陈文心里咯噔一下;当初他把马刚打死;弹头也射进了骨盆。
陈文把弹头握在手里;身体不停地颤抖。
刘长水推了陈文一下;“走吧;咱们出去吃点儿饭!”
刘长水每次解剖完尸体都愿意吃点儿下水。在饭店里;陈文替刘长水点了肚丝、炒肺片和熘肝尖。上次;解剖完马刚;陈文记得刘长水就点了这些菜。
陈文点完菜;刘长水问他;“这些你能吃下去吗?”
陈文说:“我是给你点的;我吃不下去。”
刘长水说:“我也吃不下去。”
刘长水只点了个炸花生米。
陈文给刘长水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刘长水把第一杯酒倒在了地上。他嘴里小声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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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金伟;我的好兄弟;你的胃你的肝我都看过了;还都挺好的;没问题;你到那边之后;还可以接着喝。过去咱们爷们每次喝;你都得把我喝吐拉倒。今天呢;虽然你不陪我了;你放心;我保证还是一直喝到吐。”
刘长水有点酒量;喝到吐的话至少都得半斤以上。但这次半两不到;他就不行了。陈文扶着刘长水站在饭店外的围墙下;哇哇地吐着。刘长水没吐完;陈文也跟着吐了起来。
两个人吐得满墙都是。他们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吐的都是胃里的酸水。最后;他们俩吐得一点劲儿没有了;先后坐在了地上。
夜风吹来;他们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饭店门上的四个幌随着风不停摇曳着;就像坟头上的小花圈。
17
林河市的烈士陵园最初是为苏联红军建立的。日本投降后;林河市有不少日本人已经跑进山里准备与红军打游击战。他们躲进了一个山洞里。红军派出了代表进入洞里告诉他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你们出来缴枪吧;我们送你们回去。日本人把代表杀了;撇出了洞口。进到了山里围剿的红军没有重武器;只能硬往里冲。洞里的一百多日本人死了;红军最后也死了将近二百人。
为了纪念这些苏联红军;林河市政府修了一座烈士陵园;把他们的遗体埋进了陵园里。后来;中国烈士的遗体也埋了进去。
在陵园西北角有一个专为警察烈士设立的区域。前些年;由于林河市特殊的治安状况;每年都有警察牺牲成为烈士。
过去的烈士埋的是尸体;警察的烈士是安放的骨灰。
周围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山上是高大挺拔的松树;能长眠于此;人生也算是有了满意的归宿。
陈文把金伟的骨灰盒放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上。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两瓶酒。陈文掏出酒准备放在骨灰盒的旁边时;郭玺对陈文说:“有点不严肃。咱俩还是把酒喝了吧!”
陈文和郭玺坐在台阶上;慢慢地喝着。每次喝之前;都先把酒倒在金伟的照片前。郭玺、陈文谁都没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喝着。
把骨灰安放在陵园里应该是很隆重的;过去都要举行仪式;但金伟的烈士称号现在还没批下来;他们只能先偷偷地把骨灰盒放在这儿。
郭玺问陈文:“称号能批下来吧?”
陈文说:“没问题。胡波把材料都报上去了。”
陈文没说实话;这件事儿;他还没和胡波说呢。过去林河市死的那些警察大都评为了烈士;陈文以为金伟也没问题。
申报烈士过程挺复杂;不像陈文想的那么简单。
陈文找到胡波说这件事儿的时候;胡波火了;“你们已经把金伟的骨灰盒放进了烈士陵园里?”
陈文说:“早了点是不是?”
胡波说:“什么早了点呀;金伟根本就进不去。”
陈文说:“金伟是少数民族;不是应该照顾吗!”
胡波都被陈文说乐了;“他都已经死了;你还帮他装少数民族。他的档案我早就看过了。他不是!”
陈文说:“不能吧!”
胡波说:“什么不能;你赶紧去把他的骨灰盒拿出来。”
陈文说:“先往上报一报呗。市里我找人去做工作。”
胡波说:“你个老外;烈士不是市里批;是省里批的。”
陈文说:“那我到省里……”
胡波说:“行了;行了。陈文;你别磨叽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局里早就做工作了。金伟死之前都要抓他了;他能评上烈士吗!另外;你知道吗;检察院对他的死有看法。”
陈文说:“什么看法?”
胡波说:“怀疑他是自杀!”
陈文愣住了。
胡波说:“哪怕金伟是在追捕罪犯的途中;不小心卡倒摔死了;他都够烈士;现在他是自杀……”
陈文火了;“他不是自杀!技术科都出结论了;是枪支走火。弹口的位置你知道在哪儿吗?”
陈文用手着急地比划着;“自杀的话;根本就打不到。纯粹是意外。”
胡波说:“上次你一枪把马刚打死了;就说意外;这次还是意外;哪来那么多意外?”
陈文说:“本来就是意外嘛!”
胡波说:“咱们是警察;老出意外;别人根本就不信。这件事儿;罗局已经交代了;金伟死在了工作岗位上;按照规定可以给他定个工伤。但现在你要是老乱整;很可能他连工伤都定不上。老弟;听我一句话;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们当警察的一定要小心!”
18
金伟死之前有两个心愿;一是进烈士陵园;二是上报纸。进烈士陵园没戏了;陈文就打算把金伟弄上报纸。但胡波让他小心;他又怕上了报纸给金伟添麻烦。金伟如果真的连工伤都定不上;这一辈子警察当的就太失败了。可是;不上报纸;陈文心里又堵得慌。他找到了赵克敬商量这件事儿。
赵克敬说:“你师傅要求必须上哪个版面吗?”
陈文说:“没有。只要能上报纸就行。”
赵克敬说:“这就好办了。咱们不写通讯;这样的文章就没人来审查了。”
陈文说:“不写通讯那写什么呀?”
赵克敬说:“写散文哪!散文属于文学;我给你登在报纸的副刊上;无论谁看了都不会有想法的。这样吧;你抓紧时间写一篇怀念金伟的散文。”
陈文说:“我不会写啊!”
赵克敬说:“没关系。你先写;到时候;我帮你改。”
陈文回去绞尽脑汁地写了好几天也没写出来。起初;他是想模仿书上的散文;写风怎么刮;雨怎么下。但模仿之后;那些美丽的形容词;他一个也用不上。赵克敬着急了;打电话问他写得怎么样了。陈文只好实话实说。赵克敬说:“你只管写具体事儿;其他的;我来给你写。”
具体的事儿就好写了。
陈文用了一个晚上;写了篇名为《我的师傅》的文章。
赵克敬看完之后;说:“你看你一点都没写你师傅工作上的事儿!”
陈文说:“我师傅不是有问题吗?我不敢直接写。”
赵克敬说:“你不直接写就对了!陈文;你很有文学天赋啊!”
赵克敬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眶竟然湿润了。
陈文糊涂了。
赵克敬又看了一遍;指着文章;说:“你虽然没写你师傅怎么去抓的人;怎么去审的案子;但是;读者全能看出来;这比你直接写更感人。”
赵克敬摘下眼镜;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陈文说:“是不是你对金伟熟悉啊;所以你才感动啊?”
赵克敬摇了摇头;“实话跟你说;我熟悉的那个金伟我并不喜欢;我感觉他像个土匪。但你笔下的金伟是个了不起的警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陈文;不看你的文章;即使和你们有了这么多的接触;我对你们警察也是不了解啊!但通过你的文章……”
陈文说:“大哥;你别忽悠我了!我连什么风啊雨啊都不会写。”
赵克敬说:“会写风会写雨的多了;但会写事儿会写情的太少了;老弟;我没忽悠你;你写得确实太感人了!”
19
当时林河市没有公墓;人死后骨灰盒都放在火葬场的一个存放处。这里不像烈士陵园有专人管;谁都可以进进出出。
几年前;有个警察的骨灰盒被砸碎了;里面的骨灰被洒得到处都是。从那之后;警察的骨灰盒都不敢往里放了。但不放这里;骨灰盒放别的地方同样不安全。
在林河市;当不上烈士;警察就意味着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文把金伟的骨灰盒从烈士陵园取出来;最终埋在了郊外的一个果园里。这里属于军马场管。王荔的父亲是军马场的领导;金伟睡在这里;估计是很安全的。
金伟上报纸这天;陈文买了一百张。郭玺开着212吉普车;拉着陈文来到了军马场的果园。
骨灰盒安放的地方;已经树起了一块石碑。上面有一行字:
共产主义战士金伟同志永垂不朽
郭玺说:“谁给他写的?”
陈文说:“他岳父。”
陈文把厚厚的报纸;整齐地码放在共产主义战士金伟同志的墓碑前。
陈文小声地说:“师傅;总共是一百张。不信的话;我现在给你再数一遍。”
郭玺说:“不用数了;寄给他;让他自己数吧!”
陈文把一瓶白酒倒在了报纸上;郭玺用火柴点燃了。
报纸在火光中渐渐地变成纸灰时;陈文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郭玺说:“大哥;咱们这么干是不是不对?上坟烧报纸;这不是糊弄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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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玺急忙捅了陈文一下:“小点儿声;别让金伟听见。”
第八章
1
向遗体告别时;狮子一直趴在金伟的身边。等遗体被推到火化炉前;狮子睁着凶恶的眼睛;挡在了前面。谁都不敢靠前;陈文过去摸着狮子的脖子;趁它不注意;一把扛起了狮子往外走。
狮子还算客气;没咬陈文;它趴在肩膀上不停地低吼着。那声音像夜晚有个孩子在呜咽。
陈文把狮子带回了家;开始狮子不吃不喝;几天就瘦成了皮包骨。最后陈文也陪着它不吃不喝。每到吃饭的时候;陈文和狮子坐在桌子前;大眼瞪小眼。两天以后;狮子大概可怜陈文了;主动喝了一小盆汤。
每天晚上;陈文与狮子都是同吃同住同方便。睡觉前;陈文领着狮子来到屋外的院子里。陈文象征地撒泡尿;狮子则是真正又拉又尿。
夜里;陈文睡在床上;狮子睡在地上。有时陈文从梦里醒来;能看见狮子正凝视着窗外。
黑暗中;狮子睁着圆圆的眼睛;射出了忧伤的眼光。
2
从刘艳丽走了以后;两年多来;陈文回到家里基本上不怎么说话。父母尽管每天仍然像对待祖宗似的伺候陈文;但陈文除了必要的问候外;始终不说多余的话。特别是狮子来家后;陈文的话更少了。这个星期天从早晨到晚上一句话也没有。
吃饭的时候;王美兰生气地说:“儿子;你这条大狮子狗今天还叫唤了两声呢。”
陈文笑了笑;还是没有吱声。
陈楚良给陈文倒了一杯啤酒;神秘地说:“李建斌不是被枪毙了吗?你猜我们厂现在谁当财务科长了?刘新民。”
陈文说:“是吗!”
王美兰高兴地说:“啊呀妈呀;我大儿子今天总算张开口说话了。”
陈文说:“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