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网络2009.5-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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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几座山,下了几道洼。柳明觉得双脚像浸泡在水里,脚趾不停地在皮鞋里抓泥鳅。
柳明追着太阳转过一个山包,看到一片苞谷地。地无三尺平,土少岩石多。苞谷坨子早已收尽,只剩下干枯的秸秆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偶儿也有几只麻雀在其间乱窜,妄想从中找到一粒遗漏的苞谷籽。
他听到了狗的叫声,看到了房顶的炊烟。是一个大约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干打垒的瓦房像小孩心不在焉地摆下的几块积木,散落在半坡上,挑不出一点美来。
村口是一大片树林,高低参差不齐。树的主干挺且直,粗壮的侧枝平伸开来,又向上呈九十度长出许多枝条。树叶已经落尽,每一个枝头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大的一棵像一把撑着的没有伞衣子的雨伞。这棵树和另外的三个大树杈,撑起了一间宽大的草房。房上的茅草已经腐朽变色,檐下吊着一绺绺的衰草,并结满了灰蒙蒙的蜘蛛网。
连续呼噜噜的声响从草房里传出来。干瘦的毛驴,正慢悠悠地拉着大石磨。一中年妇女紧跟在毛驴后面,右手拿着一根细竹条,左手拿着高粱秆扎成的刷子。细竹条时不时地在驴背上方猛地一抽,发出唧啾一声。虽然没有打在驴背上,但还是催动了一次次停下来的脚步。她头上搭着毛巾,浅蓝色的对襟上衣,好像掉了一颗纽扣。每走一步,略微下垂的乳房就从这里探出个头来。脚下是一双解放鞋,右脚的拇趾露在外面。没有鞋带,鞋后跟被踩在脚下。踢踢踏踏地,跟拖鞋差不多。
磨房还比较宽敞。两边用木板作了遮挡。一边是石磨,一边是石碾。中间是进村的通道。
柳明问磨房女人,村主任住哪儿?女人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扭过头,向身后指了指,说:“在这儿,他在屋里。你是乡上轮到我们这儿来要钱的吧?不听说轮到胡乡长了吗?他咋不来呢?”柳明没理她。他知道跟这种长舌女人说不清的。
看起来,村主任家的房子还是全村像样的。墙上粉刷了一层淡淡的白灰,门和窗子也好像刷过了油漆。只是一方山墙外多了两根长长的木杆,上端垂下一个铁丝网,网里装着几个大石头。他知道这是用来校正墙体使用的一种土方法,叫地牯牛。
村主任家里黑咕隆咚。窗户很高很小,两扇竹篱笆和上面的竹楼被熏得黑糊糊的。透过竹篱笆,里间有些忽明忽暗的亮光。柳明摸索着走进去。有一口土灶,旁边是一个火塘。用破搪瓷盆窑在土里,几个腐朽的树疙瘩在里面发出微弱的火光。上面吊着煤矸石一样的烧水壶。借着火光,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砧板上用菜刀切着旱烟。
男人见有人进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声“稀客”,便继续切他的烟。柳明问:“你是村主任?”“嗯!”“我是乡上安排在这儿征收农业税费的。”“嗯!”“听说你们今年还没动头,加上往年陈欠,一共还有五万多块,是的吧?”“嗯!”
村主任卷好喇叭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大一会儿,两股浓烟才从鼻毛深处冒出来,模糊了他黝黑的脸颊。
村主任这才把柳明仔细瞧瞧。说:“莫笑,到磨房里坐。”
磨房女人蹲在地上筛苞谷糁,屁股一扭一扭地。筛子里旋涡似的团团转。苞谷皮子都聚到了中间。女人把它们小心地捧起来,放在出口处的一个破瓦盆里。毛驴彻底解放,咩咩地叫几声,奔瓦盆而去。
他们在碾盘上坐了下来。村主任又冒了两股浓烟,先开了口,“咋搞?”
“先开个群众会。讲讲政策,做做思想工作。下午在你这儿交钱。无论如何要把今年的搞清。要不,我也交不了差。”
“嗯!”
村主任通知开会去了。
磨房女人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柳明背靠在碾杠上,想跟磨房女人找个话,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知道山里的女人,弄不好自己下不了台阶,有一千张脸也掉得完。柳明无聊地四下张望。身后的木板墙上挂着犁耙绳索和一面锣。锣的旁边隐隐约约地有几行字。他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用黑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题为“要钱”的打油诗。
乡上干部一大窝,轮流下来搞工作,群众生活他不管,要钱是个好家伙。
下面落款是潘驼子。
残废了的潘驼子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就剩一张嘴了。
那年搞社教。队长姓毕,是个麻子。每天让村主任派人到乡上挑啤酒,村上的公鸡都让他们给吃完了。一天早晨,潘驼子非常吃惊地对毕队长说:“山那边有个八十岁的老奶奶,一年到头不吃饭,光吃花椒。新花椒上市,她一顿能吃一升。”毕队长说:“扯淡,那麻受得了?”潘驼子一嘴接过去,“再麻她自己也不觉得。”说罢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毕队长气得脸上的麻子泛红。骂了一句“狗日的驼子”。
社教结束,他又做了一首题为“社教”的打油诗。
吃吃喝喝搞社教,念念文件读读报,生活报销一大堆,群众困难撂下了。
潘驼子成了迎春沟村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大家渐渐地觉得离不开他了。
柳明感觉到皮鞋里的脚难受死了,但他说啥也不会在这儿把鞋脱了。忍着吧,回去再说。
磨房女人刚拾掇完毕,来听会的人就走进了磨房,尽是些女人。她们手上有的织着毛衣,有的纳着鞋垫,有的用脸盆端着几个正在削皮的土豆。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沿石磨围了一圈。
村主任望了望柳明。“都来了,请你说。”
柳明站起身,扯了扯衣角,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女人们像遇上了同极磁场,向后退了几步。
“乡上派我在这儿蹲点。主要有三大工作。一是农业税费征收;二是计划生育工作;三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今天我只讲讲税费征收。大家种的是国家和集体的土地,向国家和集体适当地上缴税费,是应尽的义务。养儿当兵,种地交粮。此乃天经地义。在大包干的时候就有这样一句话:大包干大包干,直去直来不拐弯,先国家后集体,剩多剩少给自己。”
“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驼子刚想插话,又被村主任的眼色给挡了回去。
“皇粮国库是欠不下的,到啥时候还得交清。零碎吃泥巴,打总屙砖头。它难受哇!出钱如同刀割肉,但这一刀总是要割的。怕就怕真要钱。那黄花山村有几户扯皮的,清理小组去了以后,把轧面机、剁猪草机,甚至连老人的棺材都抬走了。我不想看见你们走到这一步,也下不去这个心呐!”
“要想身无事,除非尽打光。银子钱硬头货,怕就怕是真没得。”长腿女人小声嘀咕。
“只有完成了上面的任务,你们才有精力和时间做自己的事,才能安心地发家致富。钱不交清,总绊着个事儿,利落不起来。”
“要得安,先了官。三岁的娃儿都晓得。”磨房女人有些不愿意听。
“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得想办法。哪家没个三朋四友,亲戚六眷?转一转,挪一挪。万一不行,把饭吃稀一些,卖点粮食;少吃两块肉,卖一头猪;少吃几个蛋,卖两只鸡。办法是人想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潘驼子带头嘿嘿一笑,马上传遍了整个会场。
柳明莫名其妙。不过农民的素质也就这样。群众群众,乌合之众嘛。心里这样想着,双手向下按了按,笑声渐渐远去。
“今天下午开始准备,明儿一天的时间,把钱凑齐了交到村主任那儿。后天结算,看谁是长虫吃擀杖,硬棍一条。”
散会后,村主任为柳明安排午饭。
“莫往我那儿安排,屋里没得菜。”
“不消打我的主意,屋里缺油少盐没细粮。”
“看我做啥子?我屋里他也坐不下去。”
都走了,留下村主任和柳明。村主任有些无可奈何。柳明觉得无数小虫子在脸上爬。
村主任说:“莫嫌弃,到我那儿将就一顿。没得菜的便饭,你槽口放宽些。”柳明也确实饿了。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村主任的家。
“哎!”村主任朝着走在后面的磨房女人喊了一声。“你给我搬两把凳子过来,中午顺便帮忙做顿饭。”
柳明和村主任在火塘边烤火,看着磨房女人在灶前灶后忙乎。
女人又穿了件红毛线马夹。刚才凌乱的头发也归了位,在后脑勺紧紧地抱成一团。脚下换了一双黑灯芯绒白底毛边宽口布鞋。动作轻盈,手脚麻利。
村主任将吊起的黑壶往下放了放。红红的火苗像一群狗舌头,忽闪忽闪地舔着壶底。
“今天到会的咋都是些女人呢?”柳明用火钳刨着红火灰,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别人。
“男人都死光了。”磨房女人手忙嘴不闲。
“嘴长!问你了?”村主任显然对磨房女人这句话有些反感。
“穷人命苦,有啥话说呢!”村长低沉伤感地讲了个故事:
乡政府做饭的冯师傅,大脑袋,五短身材。做事爱动脑筋。自己研制出两种蛇酒。称“二龙戏水”。一种叫一杯壮,一种叫一杯眠。选用当地人叫着“野鸡行”的毒蛇和十几味中药用纯正的高梁酒浸泡而成。“野鸡行”身上有红白相间的花纹,有些像红腹锦鸡的尾巴,因而得名。这种蛇长不大,一般也只有三斤左右。这是一种剧毒蛇,当地有“野鸡行,今儿咬明儿下葬”之说。也很难捉到它。
冯师傅先用中药汁混和着鸡蛋清喂毒蛇。一个月后,取活蛇用纱布包好放到玻璃瓶里浸泡。直到酒的颜色暗红色后,方可饮用。一杯壮是用公蛇泡制而成,饮用后,浑身燥热。阳物渐渐膨大坚挺,激情不断高涨。有人开玩笑说,把冯师傅的一杯壮倒到面条里,面条就可以竖起来。一杯眠是用母蛇泡制而成。劳累或者失眠,喝一杯立即进入睡眠状态,并且美梦不断。据说冯师傅还可以用这种酒为你设计梦境。不过这倒是有些玄乎,值得怀疑。
消息一传开,前来品尝一杯壮和一杯眠的官员络绎不绝。药酒供不应求。于是,胡乡长让冯师傅高价收购这种毒蛇,每公斤160元。迎春沟的人们顿时眼前一亮,纷纷上山搜寻这种毒蛇。这种蛇一般夜间出来活动,捕食老鼠或青蛙。天一黑,树林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鬼火一样,飘忽不定。
刚开始,大家都非常小心谨慎。穿上胶鞋,打着高绑腿。手上戴着帆布手套。拿一个小树杈。发现后,先用树杈将其摁在地上,再抓住七寸,装进蛇皮袋子里,天明出售。运气好的,一晚上就能挣500多元。运气差的,白熬一夜不说,还落老婆一顿埋怨。后来,人们胆都大了。怕麻烦,就省略了过去的穿戴。于是,接二连三的就有人被毒蛇咬伤。浑身肿得紫红紫红的,第二天就真的下葬了。仅一个月的时间,就有八个男人死于非命。村主任运气好,一连四天捉了六条毒蛇,卖了一千多块钱。第五天还不到鸡叫又抓住了一条。他觉得有些发困,就提着蛇皮袋子回家睡觉了。天刚亮,村主任准备将蛇拿到乡上卖。手刚一伸,小手指像被扎了一下,整个手立刻就麻木了。这条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藏在蛇皮袋子的下面。村主任灵机一动,迅速跑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咔嚓一下就把被咬的手指剁了下来。
柳明这才发现村主任的左手确实没有了小指。惊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哪个地方有点疼。似乎是手,头脑,又似乎是凳子和水壶。一切东西都可以疼,又一切都不是,任何地方都不疼。
村主任说:“要不是我来得快,怕现在坟上的草都长人把深了,现在习惯了,也不碍事。”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疯狂高涨的物价和居高不下的农业税费,像一张张大手,驱赶着迎春沟的人们继续抓蛇,死人。
“搞快点儿!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主任看了看柳明的脸,便催磨房女人做饭。
柳明再把茶添满,色味已渐渐淡去。
“年猪多大了?”柳明问村主任。
“全村除了几条看家狗和一对推磨拉碾的毛驴外,没有其他的牲畜。”村主任话语低沉,有些难为情。
“那为啥呀?穷不丢猪富不丢书嘛!”
沉默了一阵子。
“喂了也是给别人喂的。”磨房女人总是嘴长。
柳明越发摸不着头脑。“咋会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
村主任只顾低头卷他的喇叭烟。
磨房女人憋不住了。一甩手上的水,干脆走到柳明的面前。倒核桃似的说:“前些年清收农业税费,把牲口都牵走了,连鸡子都没放过。后来,全村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