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九侃by萨苏-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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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破烂王以色列(1)
过了两个月,全体集合,大家都交头接耳,说新的总队长来了,要给大家讲话。
果然来了,老远来了个衣裳架子,晃晃悠悠的眯缝个眼,一头类似艺术家的长发,这种形象在当时很另类。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就是新来的李总队长了,人称大个儿李。那天他讲的什么,我都没印象了,因为他身边带来个黑黑的秘书非常惹眼,漂亮,站在那儿一点儿不老实,用北京土话说,“浑身带消息儿,一按就会动”。总队长讲话,天儿冷,她就在旁边儿扭啊扭地摆POSE,拿出红红的手指甲翻来覆去地看。这边儿是二百多没结婚的大小伙子,个个看得两眼发直,还有点儿发红。
大个儿李到任的第一件事儿就镇了场,搞定德国专家瓦泽克,保了民航和以色列的一笔大买卖。
我们刚到机场的时候,就看见宿舍对面草坪上停着一排飞机,那是毛主席时代留下的老伊尔14,尾翼是T型的,高高翘着很威风,但是在民航的序列里,它们早就淘汰了。所以,虽然以它们为背景拍了不少照片,也有专人维护,但都估摸着它们快回炉打铝锅铝勺了。要是有心让它飞,怎么也不能在这儿风吹日晒的吧,又不是没有机库。
万万没想到,咸鱼也有翻身的机会。1992年,咱们和以色列谈判建交,航空领域的合作也开展起来。以色列专家组从机场过,一看,就提出要求,要咱把这批飞机卖给他们。
以色列是航空强国,咱们交流的目的是他们的先进战斗机,叫什么狮,压根没想到它会向咱买东西,更没想到他们看上的是咱的“老套筒”。这笔买卖搞得总局莫名其妙,还有点儿受宠若惊的味道,飞机没报废就要维护,每年是一大笔钱,白占着地方,人家的开价比废铝高十几倍,还全是硬通货。更重要的,那年头咱们要是能往国外卖飞机,是多光荣的一条政绩啊。
其实,以色列人更会算计,他们不讲时髦,讲实用,收拾旧货是有传统的。第一次中东战争,以色列的轰炸机是什么型号?民用的DC…3,就是国民党两航起义时代的“空中行宫”运输机!那个时代,以色列的飞机全是从世界各地拼凑来的旧货,愣是干掉了现代化到牙齿的阿拉伯联军。苦日子的时候这样,好日子的时候同样节省,到了80年代第五次中东战争,以色列的坦克竟有一半是第三次中东战争时候缴获的苏联货,阿拉伯人开着苏联T55坦克,不用打,开仗一会儿就热昏了——那是为西伯利亚设计的,到了沙漠里简直就是烤箱,耐热的贝都因人也不行,那是烤骆驼。以色列人呢,加上松下的空调,加上梅卡瓦的反应装甲,在贝鲁特打得阿拉法特T72满地找牙。毛主席那句话怎么说?“战争最终是靠人打的。”在以色列身上,体验够深。这伊尔14其实是好东西,第一,操作简单,适航性好,第二,皮实抗“造”,寿命长,当年苏联送给周总理的专机,就是伊尔14。按照使用寿命,回去好好修修,再飞十年也没问题,要是跑支线,还能飞得长。(1997年大高到以色列出差,在特拉维夫机场看见了咱们老伊尔,倍感亲切——是不是也给咱们上了一课?)要是买波音呢?十架伊尔的价钱也换不回来一架767。以色列人从苏联东欧正大量移民过来,能驾驶和维修苏联飞机的人才大有人在,正好解决了这部分高技术人才的就业问题。不知道他们是一举几得了。真是犹太人——都说山西人会算计,碰上犹太人恐怕就小巫见大巫。
我也是从这笔买卖,才对生意场上的“双赢(Win…Win)”有了一点儿概念。
民航光高兴了,就忽略了一件事儿——飞机得自己飞到以色列去。
按说这本来不算事儿。飞机是老,但是国航的飞行员,不但技术好,而且胆量大得出奇。远的说,一句“为了祖国和人民”,没有航线图也敢闯阿雄拉山口补运西藏,完了回来照样带老婆逛公园,那叫心理素质好,一点儿不紧张;近的说,现在的机组,为多挣一份儿补贴,副驾驶去考个领航证,就敢把领航员裁了,三人机组变双人了——还真没出过事儿。这就是民航所谓“敢打敢拼,特别能作战”的光荣传统。以色列那边,更是盛产独眼达扬这样的亡命之徒,骑着扫帚也敢飞的主儿。
五、破烂王以色列(2)
问题是民航给自己找了个婆婆。那时候维修基地的合资已经完成,刚出了“王××事件”,总队又来了个“政委”,就是德国专家瓦泽克。按照协议,飞机能不能上天,要老瓦说了算。
老瓦上飞机看了半天,冒出一句德语。翻译是个半路出家,没听明白,回来翻了半天字典,原来是这个意思:“一堆垃圾”。
事儿,就僵在这儿了。
六、比法西斯还法西斯(1)
伊尔14飞以色列的事儿就这么耽误下来,飞机检修备航,准备好了一个月,还是不能启程。
其间的会议开了无数,我们这些小土豆忽然也成了香饽饽。没办法,各处、科、股的头儿都到会,翻译太少,是个大学生就得顶上去。德方的总经理胡玻表面上不偏不向,权力下放,让瓦泽克自己决定。但意思很明显,就是按德国的标准办事。总局的态度呢,卖飞机是一定不能搞砸的。但基地的合资也是重大的政治问题,对德国人“要文斗不要武斗”,尤其要尊重协议里给他们的权利。瓦泽克不签字,会只好继续开。
底下好多人想不通,尤其是干了多少年的老民航,民族自尊心非常强。前几天下大雨,有一批工装刚卸车,眼看要浇,处长老丁带头,披个麻袋就冲出去了,指挥着工人把工装往仓库里搬,德国人哪儿见过这样的“无产阶级”啊,有一位叫克里安的专家就无比钦佩地说了一句:“这简直是比牧羊犬看羊群还负责的团队啊。”翻译听了觉得不错,就翻给大伙儿听。第二天,黑板报上就出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把中国人比成狗?”老克检讨了不下八回还过不了关。
这次呢,就有人拉到二战旧账上去,说瓦泽克的爸爸一定是法西斯党徒。
其实,后来看,这次的争论,正是一个大企业从粗放管理转向科学管理的阵痛阶段。我们传统的管理方法,是敢于拍板,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激情是很好的,从长远看,并不利于企业的现代化。德国专家当然不是什么法西斯,瓦泽克曾经在会上辩解,大意是:作为德国人,我们欠犹太人的债很多很多,我个人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来补偿,但是,我不能破坏制度。他们是在试图引进一些量化的、规章性的管理办法。后来不久,基地就通过了ISO9000认证,这里边德国专家的功劳是不能忘记的。
不过中方也没有错,因为德国人的标准只适合德国,所谓不了解中国国情。德国专家平常态度非常好,工作认真负责而且很谦恭,处处维护中方的面子——难道他们也有外事纪律?但是一谈到上天的问题,就好像他们是上帝一样,德意志的倔强和刻板暴露无遗。那时候中国人的习惯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新疆运5那样的双翼飞机还载客飞行呢。德国人瞧不起苏联飞机,认为其质量差,仪表简单,不要说三年趴窝没动过地方,就是新的,按他们的标准也不能放飞。而我们的飞行员,一直飞这样的“俄国棺材”,照样吃嘛嘛香。
中队长说,按德国人的标准,咱们小米加步枪就不要和小鬼子打了!海军有一艘军舰,1949年让蒋介石炸沉一回,捞起来一直用到1985年,培养出四五个海军中将来,还在台湾海峡打过仗呢。而且,中方有一样特殊的地方,经过多年的“拍板”式管理,咱们无意中培养出一批没有条件也敢上,也能上的人才,这是德国人所没有,也根本想不到的。国情不同,我们那时在艰苦的条件下,能不断做出一些让外国人瞠目结舌的“奇迹”,和依靠人,不依靠设备有很大关系。要说中国特色,这也叫中国特色。
瓦泽克是个好人,个子不高,精力充沛,大个儿李第一次和他开会,中方各部门抱着方案材料和瓦泽克一口气“打”了三个钟头。说实话,我觉得效率实在不高,因为瓦泽克一班专家的母语是德语,和中方交流用英语,通过我们这些二把刀的翻译,传给中方干部就比较走形,再把回答翻译回去,天知道和原来的意思有多大差距。不管听得懂听不懂,老瓦其实根本不想跟他们费口舌,就是指着材料一个劲儿摇头,到处画红杠杠,表示太不安全,他的意思是这笔买卖本身就是发疯,这样的飞机不叫飞机,是破烂儿。
最后当然不欢而散。临走,老瓦垫起脚——不然够不着,按住大个儿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做这样决定的是官僚,对不对,这样几年没有飞的飞机,上天就会掉下来。我不是官僚,你也不是,对不对?我们都不想死人,我们是实干家,对不对?”
六、比法西斯还法西斯(2)
大个儿李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老瓦的背影看了半天,最后告诉秘书杨丽——就是那个漂亮的小黑妞儿,通知瓦泽克明天下午到飞机上现场办公,让他看看飞机的情况再说。
我很怀疑这样开现场会的效果,因为伊尔14的铝蒙皮上都有一条一条的黄锈,那是擦也擦不干净的,不能近看。里边呢?经常有弟兄们上去搜寻电热杯,俄国毯子什么的洋落儿,能好么?
第二天,大个儿李开车,带着瓦泽克和其他几个德国人上了飞机。老瓦很友好,听杨丽后来说,还带来了他的全家福给大伙儿看,一点儿不脱离群众。
到三点钟,我刚换了班,正脱手套呢,忽听一阵大乱,几个老外抽风似的嗥叫。回头一看,原来是和瓦泽克一起的那几个专家,再看,呦……。
那一身是锈的伊尔14居然发动起来,冲向跑道了!先是慢速滑跑,越来越快,接着昂起头来,它飞起来了!
我们几个没班的赶紧往塔台跑,一看,中方的一帮干部都在那儿呢,一个个面带微笑,像吃了酒席似的得意。德国专家和塔台的值班唧唧呱呱,人家根本不理,拿出单子来给他看:今天下午,15∶00—16∶00,伊尔14试飞。
早排进计划了。
这就是大个儿李的绝招。你不是说上天就要摔么?我就拉你一块儿上去,看看摔不摔。
据杨丽说,原来没有人知道机组上了飞机,进去根本就没有谈。大个儿李让几位德国专家先下去,说是要和老瓦单独谈,然后把瓦泽克往客舱里一关,自己就进了驾驶舱,然后,起飞。
你可以想象大家在机窗里看到的瓦泽克是怎样一副面孔……
您可能要问,说试飞就试飞,不怕影响正常航班么?不怕,虽然北京空港上空的确繁忙,但是1995年以前,从机场向沙河方向,却是不变的“净空”。这在平时,是专门为基地试飞开辟的空中走廊,在战时,是沙河直升机部队的紧急通道。1995年,军队改变了驻防,这条净空也就换了方向,现在在哪边儿,我就不说了。就是想说也不可能,而是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机场,不了解情况了。
到了16∶00,飞机却不下来。从天上传出指令来:测试科目未完,要求延长飞行一小时。塔台签:同意。
大伙儿都开始瞎猜,年轻的说瓦泽克肯定吓尿了,总得让人家换了裤子再说吧。老的就说德国鬼子和日本鬼子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肯定还是不签字,这是耗谁胆大呢……我们都不走了,非看这个热闹儿不可。
飞机终于落地了。
瓦泽克签字了吗?没有。
因为大个儿李根本就没有和他谈。
飞机舱门一开,瓦泽克就像兔子一样蹿了出来,不,是豹子!再没有专家的风度,分开众人直奔大个儿李——他和驾驶员是从驾驶舱出来的,走另一个舷梯,正接收英雄凯旋一样的欢迎呢。周围中国人都攥起了拳头——你要敢打我们总队长,就甭囫囵出去了。还好,老瓦只是把一双大拳头高高举到大个儿李的面前,咆哮起来,骨节儿都捏得发青。大家都松了口气,有个小子嘟囔了一句:“爱叫的狗不咬人。”
大个儿李看着瓦泽克,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大概十分钟,老瓦不说了,就剩下忽忽喘气,我离得近,觉得这家伙嘴里味道非常难闻——现在想想应该是肾上腺素分泌太多了吧。杨丽说这家伙把驾驶舱的门儿都快给砸穿了。
看看火候儿差不多了,大个儿李把手望老瓦肩膀上一拍,说:“我不是非要您签字不可,照您说这飞机不能飞,现在咱们一块儿死了一回,我就一个要求,请您再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