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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长江文艺 2005年第10期-第19节

小说: 长江文艺 2005年第10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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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了,只得战战兢兢地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因此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
  “你买这册页花去多少钱?”池危问。
  “两千八百块大洋。”
  “赶快脱手卖给那个武夫!”
  “为什么?”
  “这册页是我画的。”
  “不可能!”林慕庐几乎要吼起来。
  “小声点,露了底可就一文不值了。好在那个武夫是靠吸民脂、喝兵血发财的,敲他一笔也不为过。”
  “这绝对不可能是赝品,我专门从北京请人来鉴定过。”林慕庐还要争辩。
  “这册页我没有翻过吧,我可以说出每页画的什么,题的什么,钤的何章;再告诉你其中的一个大纰漏,第四幅《芭蕉图》的题款,‘八大山人’的‘八’,我写作了两点,但这幅画为他七十岁以前所作,‘八’字应写作如‘儿’字的两弯。”
  林慕庐半天没有言语。高小泉想,他此时的心情定然十分复杂。
  池危的用人寻来了,提来了一个有包袱包着的锦盒。池危将吴呈斋叫到面前,打开锦盒取出一方砚台。
  “好砚!”围观的人齐声喝彩。用人以极鄙夷的神情扫了众人一眼:好砚?当然是好砚。可你们知道好在哪里么?你们知道我家主人当年在北京买它时花了多少钱么?
  吴呈斋看样子是一个比较懂行的,他以温柔的目光看着,又用手轻抚了一下、用指轻弹了一下,叹道:“扪之腻如婴肤,弹之音似朽木,乃用端石中的精品‘鱼脑冻’所制,大概是明代‘永乐坑’的出品吧?”池危微笑着点了点头,将砚台翻过来,让他看背面所刻的题词和落款。吴呈斋一看,惊喜地叫道:“是我祖先吴佑的遗物!”他的泪水涌了上来,朦胧中仿佛看见这位祖宗在京城寒冷的冬季,拨亮油灯,呵开冻墨,庄重地书写奏疏。池危将砚台装入锦盒,复用包袱系好,双手递过去,“这砚台,送给你吧!”吴呈斋不敢接,连道:“这怎么可以!”池危说:“怎么不可以?这叫物归原主。”
  高小泉从那天后决心尽早拜在池危门下。他想,早入门早学画艺,早入门早学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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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小泉万没有想到的是,拜师后,他的画艺不仅无长进,反而大大地退步了,或者说,完全失去了自我的风格。池危一再对他说:“学我者生,似我者亡。当初收你,确实是看你学我颇为认真,但你如若不能脱我而去,你是不会有出息的。”但他已经越来越摆脱不了老师风格的束缚了,而且不仅是风格上相同,一动笔、一落墨,纸上出现的就是老师早已绘过的物事。每次画完,看着画案上的作品,那感伤的泪水时时滴下来洇湿画面。可是泪落之后,他又觉得满足和平静,也许我只有这高的天分,我认命,能够拜在池危的门下,为其研墨牵纸,已是极大的荣幸,还能有何奢求呢?所以每次站在画案前,凝神屏气地看老师作画时,他都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紧张、那样激动、那样新鲜。在得到一种十分愉悦的享受的同时,也承受着一种听候宣判的痛苦。这种宣判彻底击溃了他的自信,彻底粉碎了他成为绘画大师的梦想。
  日复一日,一年过去了,白天在老师那里忙碌,晚上回到小屋里,再凭记忆把老师的作品绘制下来,临完挂在墙上细细观察,也有了一丝甜蜜在心中。柳老板有时过来,环视四壁,啧啧不止,不知是称羡呢还是惋惜。高小泉冷不丁地与他目光相碰,心里都要打个寒颤,那目光绿幽幽,阴森森,如同饿狼似的。
  这种平静的生活有一天被打乱了。早起,高小泉照例去巷口的小茶馆,老板为他泡上一壶碧螺春,就没有为他上点心、小吃了,因为知道他是要等那位提着竹篮兜售烧卖的孟嫂。传说孟嫂曾为一军阀的小妾,得宠的原因就是烧得一手好菜,遭遗弃后便靠提篮小卖为生。她中午、晚上卖小菜,上午专卖烧卖。高小泉吃过一次就再也割舍不下了,皮薄透明,远望去好似水晶球,馅为虾仁,其鲜无比。茶馆老板因而常开玩笑,说他是看上孟嫂了,他也不生气,说实话,不仅烧卖可口,秀色也可餐呢。
  他刚抿上几口茶,报贩子阿眯就过来了,照以往的习惯,阿眯将他喜欢翻的四五份报纸送到他面前,收下了他的几个角子,这叫租报,等高小泉翻完,阿眯还要将报纸收回。高小泉打开《苏州日报》,撇开前面的两版,直接浏览三版、四版,这上面登载的都是文艺动态、名人轶闻。
  “看,看,两位画坛巨擘斗起来了!《徐娘已半老,风韵犹存乎?——林慕庐笑评池危之作》,哈哈,这标题有味!”
  “在哪里呀?”
  “《明报》四版头条。”
  邻桌传来的议论引起了高小泉的注意,赶紧翻出《明报》,一看,气得头皮发麻。这个林慕庐,简直不是个玩意!想当初,他花高价把老师的摹本当作八大山人的真迹买下,老师不予揭穿,使他得以顺利转手卖出,不仅没有受损失,还赚了一大笔。眼下却来这一手!高小泉唤过阿眯,又交给他两个角子,“这张屁话连篇的报纸我拿走了!”孟嫂刚好提着圆篮进来,正含笑着要上前给他打招呼,见他铁青着脸往外直冲,慌忙让在了一边,到池危家时,见其他的几位师兄也来了,人人都拿着那张报纸,个个义愤填膺。有的说要写文章反击,有的说要找上门去评理,还有的说要对簿公堂。池危呢,没事人一样,依旧画他的画,脸上似乎还漾着笑意,待众人说得舌干唇燥时,他才淡淡地说;“再看一看吧!”高小泉虽然愤懑难平,但也不得不佩服老师的宽容和涵养。
  
  然而,池危的忍让换来的是林慕庐更放肆的攻击。好几家报纸都发表了记者对他的采访。在这些采访中,林慕庐反复用的一个词是“徒有虚名”。也许就是这个词让池危动了怒。他将弟子们召拢来,向大家宣布:“我要办个展览,将我近几年的画作全部展示出来,让市民们看看,我是不是徒有虚名!”见他那生气的样子,原来鼓动他反击的弟子们害怕他气坏了身子,反倒劝他算了,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可这回池危是决心下定了:“不,展览一定要办!我的画不仅供观赏,还公开出售!”
  池危要办画展的事一传出,苏州的各家报纸都登了消息。原来林慕庐的挑衅虽然引人注目,但池危不加理睬,也就在市井里掀不起舆论的波浪,现在池危一应招,人们的兴趣提起来了,加上报上又登出消息:林慕庐提出也要办展览,也要公开出售画作,而且还准备将自己的画展同池危的画展摆在一起。这不是比武打擂吗?所以那些天里,苏州城内人人都拿这个新闻做了下酒的小菜和品茗的零食,竟比那炒螺蛳、炝毛豆、山楂糕、陈香梅还要可口。
   两人画展的开幕,成了苏州城内的盛事,观前街竟为之堵塞。观前街就是玄妙观前的一条街,是与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一样的百货大市场。画展就在玄妙观里举办,池危的设在三清殿,林慕庐的设在东岳殿。当然,开幕那天,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并不怎么懂艺术的小民百姓,所以挤了一阵之后,觉得兴味索然,就都到了三清殿后的空场里,那儿,有唱滩簧的,有走索子的,有变魔术的,实在要比观画有趣得多。
  然而在画展上流连忘返的人也不少,他们中大多是文人雅士、青年学子,但也有不少是达官显贵、巨商大贾。前者是来欣赏的,后者是来收购的。卖出的画都要在旁边贴上红纸条,标以“此画已为XXX所购,大洋XX”。有的画是在开幕前就已被人预订,故一展出时旁边就已红条飞舞,且售价不低,令观者感叹不已。最激动人的自然是当场出售,纸条一贴出,立刻就有人像古代的探马,跑到另一个殿里去禀报:
  “池先生又卖山了一幅花卉!”
  “林先生又卖出了一幅山水!”
  高小泉从画展一开始就在三清殿忙着照应,防备一些孩子在殿中跑来跑去把画撞坏,为一些想买画的主顾讲解画所绘的精到之处。最快乐的事是用画叉将售出的画取下来卷起,再用绵纸细心地包好送到买主手上。因为每卖出一幅画,他感到就像掴了林慕庐一记耳光那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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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展还只到第四天,除了原来预订的外,其余的已全部售出。池危满意地对众弟子说:“行了,收摊吧!”
  “哎,这些预订了画的人怎么不来取呀?”高小泉十分奇怪,虽然内心里巴不得这些画不卖山去,因为看得出,这七八幅画恰是老师最得意的作品,去问池先生,他只是笑着说:“先收起拿回去再说吧。”
  高小泉将画送回老师家后,不知不觉又返回了玄妙观,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理,往东岳殿而去。“林慕庐,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卖出了多少幅画!”
  时近黄昏,观前街上热闹起来,可观内却变得冷清了。场子上,卖艺的人正把那些刀枪剑戟、斧钺棍锤捆绑好扛回客店去。一位盲琴师也拉着二胡踏上了归途,只不过这支曲子是拉给自己听的,分外的凄凉和忧伤。
  高小泉沿着甬道拐向东脚门,眼望东岳殿方向已空无一人,正犹豫是否还要过去时,却听见了从旁边的树丛中传来了熟悉的笑声,侧过头一瞄,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这肯定是幻觉!”他在内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然而,他明白这是在自欺欺人:池危那灿烂的笑容、那与林慕庐击掌的亲热的动作、更有那两人的对话,已将他的主观愿望撞得粉碎。
  “高!”林慕庐说。
  “妙!”池危道。
  “这下,再不会叫穷了吧?”林慕庐问。
  “总算可以对付一阵子了。光说我,你也赚了不少啊!”池危答。
  高小泉好似喝得烂醉,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屋。
  “他妈的,都是假的!什么消息,什么画展,什么预订,都是骗人的!”他想哭,他想骂。望着悬于四壁的临摹的池危的画,他有了一种焚毁的冲动,可是把画扯下后,他又改变主意了,“哼,想卖高价、赚大钱?”他笑了,他想如果眼前有镜子,定可看见那笑容是很阴险很阴险的。
  高小泉请来了柳老板,把摞成一叠的画往他面前一推,“我知道您一直盯着这些画稿,拿去吧!”
  柳老板激动得手直哆嗦,说话都不成句了,“这,这,我,我,不会亏待您,回头,我,我一定把钱封好送来。”高小泉本想拒绝收钱,又一想,他不仁,我不义,就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
  柳老板走后,高小泉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两天,水米没有沾牙,直到第三天,孟嫂闻讯提了两笼烧卖来,他才勉强吃了几个。这以后的一两个月里,病时好时坏,人总是提不起精神,起床的时间少,卧床的时间多,起来也只是打开后窗,呆呆地望着屋后的小河,却觉得那绿浪、画舫、黄鹂、石桥都没有了美感和诗意。
  这天下午,他正躺在床上,听见一声“小泉”的呼唤,是池危来了。他似被电击了一样,赶紧把夹被拉上来蒙住头装睡,身体却像打摆子一般地抽搐不止。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是不想答理我,也好,就这么躺着吧,我把话说完就走。我知道这次办画展卖画,被你们看贱了。哎,我也是实在没法呀!老家的二哥抽大烟,把房产卖个精光,自己一根索子吊死了,抛下嫂子和三个侄儿怎么活,只得去人把她们接过来。上海的任玉甫去世了,这是一位名画家,又是我的老友,得送一份奠仪去,而且少了拿不出手。上个月,南北的二十几位画家相约到这儿来就我的作品开一个研讨会。这是看得起我,为我贴金捧场,我能不好好招待么?再说我平素大手大脚惯了,接待别人省钱岂不遭人笑话?”
  高小泉闭眼躺着,可耳朵却张大着在听。说到这大手大脚,倒真不假,不仅高小泉见识过,就是苏州城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大酒楼菜馆见他到了,立即让至雅座,店小二急忙递上笔墨纸砚并殷勤照应,因为他点菜是亲自书写菜单,而这菜单店小二拿去是很可以换得一点钱的。西方人说,好演员读菜单也令人下泪。这池危写的菜单也是艺术品。
  “小泉,你还在听吧?我也不多说了。还是《红楼梦》里那句话:外面看看,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看着我住着那大的宅院,雇着那多的用人,外面的架子虽没倒,内囊却也尽都上来了。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这话不假!哎……”
  高小泉还想听—下去,可池危半天不做声了。高小泉把夹被掀开,发现池危早就走了。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说呀?”高小泉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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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每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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