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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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夸赞他;想事办事漂亮周到。
肥人好像很满意这两个守灵者;又多少有点不太满意。
他过来踢一下汗捞的屁股。
“好歹你也嚎两声;我知道你们不情愿;嚎两声总可以吧?”
“我不会嚎;我凭什么要嚎?”
汗捞说。他冲肥人瞪了一眼。
肥人后面一个大汉往他脑勺上敲了一棍。汗捞又瞪一眼;接着又挨了一棍;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不嚎就算了;我让你爹嚎!”
肥人就转脸对汗捞的爹说。
“你儿子不嚎;你就嚎一下;两个人总得有个人嚎;嚎一嚎有什么;你们又不损失什么;是不是?”
汗捞的爹就真的嚎了起来。
“孽障呵;我的儿呵!孽障呵;我的儿呵……”
老汉嚎的是甘州话;含含糊糊的;那些人听不出个所以然。他就借这种干嚎;表示对儿子的体恤。从那些人强行给汗捞穿上孝服的那刻起;老汉就觉得汗捞真是太可怜了。
“孽障呵;孽障呵;我还没有死哩;我儿倒做孝子了!呵呵;喔喔……”
他嚎着嚎着真把老泪嚎出来了。
灵棚里外乱糟糟的;人们只听到他苍哑的嚎声;看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人听出他是在哭嚎自己。王存孝好像也不在乎他在嚎什么;只要有人在死人旁边哭嚎就行。
汗捞的脑袋被棍子打晕乎了;好大一阵才从剧痛上回过神来。他听爹在哭嚎自己;起先听着像是狼嚎;后来就听出了一点韵致;他从来没有听爹哭嚎过;老家伙就有这种本事;能把哭变成一种调子;一种悠长的;苍凉的;飘飘袅袅的曲调;就跟他在荒滩野地吼的那些野曲儿差不多。那些野曲儿让爹吼出来;好像不是人的喉嗓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大地的缝隙里飘出的一缕缕的游丝。
汗捞听着听着就又迷糊起来;爹的哭嚎好像催眠曲一样;把他的瞌睡给催起来了。
他跪的草蒲团上还铺着个棉垫;非常绵软;白洋布和麻质的孝服散发出新鲜布料的味儿;这可是久违了多年的味儿;让他十分陶醉。一天里;走了几十里的远路;又干了半晌的力气活;折腾到了夜里;现在被一身新衣裹着;跪在个松软的地方;听着爹有一声没一声的哭调;他的眼皮就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这时他整个人都处在迷糊状态;脑子好像停止了转动。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人变得麻木了。
后来;他真睡着了;还是跪着;但他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那时他的血性好像也跟着沉睡了。
七
黑夜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从黑暗中驰来五个骑者;到了灵棚前的空场上;腾起一片黄尘。四个人先跳下马;把一个白胡子老者扶下鞍。王存孝急忙迎上去;一把扶住老者;半跪了身子;说:“穆爷;天黑路长;你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
老者说:“老兄弟走了;我最后看他一眼。”
“锅底庄五十里路哩;我就捎了个信;让老人家知道我叔走了;真想不到穆爷还真来了……”
“再远也要来;我和你叔共过患难的;这你不是不知道。”
王存孝就连连点头。
“所以这事我不敢不让穆爷知道。”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
穆爷腿脚麻利;说话干脆;寒暄两句;就让王存孝带他进了灵棚。
老爷子白须白帽;浑身素白;目光炯炯。进到灵堂;不点香;不烧纸;一应礼性;全都免了;径直走向灵床前;伏身看那死者;握了死者的僵手;嘴里喃喃说话;说了些什么;倾了耳朵听也听不出名堂;看那样子;好像是在跟死者拉家常。
穆爷说一阵贴己话;才放开手;又伫立良久;望着躺着的人;老眼里涌出了两行泪。好像怕人看见;扭转身就出了灵棚。
王存孝跟出去;看老爷子的脸;一脸的霜雪。
“你叔无后;那两个守灵的;是什么人?”穆爷问。
王存孝就抻一抻脸;说了原委。
“是两个拾荒的父子;刨了我的洋芋;我让他们留下了。”
“不知根底;你就留人?还弄出个这事;让人家当孝子守灵?”
“穆爷放心;我盘查过了;真是两个盲道!”
“是穷人更该体恤;就为了几斤洋芋;你弄出个这事?”
穆爷面色阴沉;语气严厉。王存孝就嗫嚅起来。
“我怕我叔走得孤单;就让他们扮个假孝子;我是好心哩。”
穆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真是很不高兴。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要轻易招惹;一是官兵;一是流民;落难的人更不要作践!狗惹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呢!”
穆爷说完;阴了脸向坐骑走去。
王存孝想留他;老爷子兀自不理会;跨到马上。几个随从;也跳上马。穆爷握了缰绳;那马扬蹄抖鬃;半身腾空;长啸一声;在沙地上打圈。穆爷和悦了脸;伏下身;说:“我算送了老兄弟一程;心安了!不来这一趟;连觉都睡不安生。”
肥人抱了双拳;笑道:“穆爷还是老脾气;说走就走;大侄子还想听老人家指教呢!”
穆爷笑一下;说:“指教不敢;我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从今往后;怕是想来也不能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想一想又说:“那两个拾荒的;让我不落忍;放了人家;就算我替他们求个情。”
“我听穆爷的。”
“听不听随你的便;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穆爷说完;一抖缰;马便箭一般冲出。
王存孝目送了骑者消失在昏暗中;兀自笑了笑;还摇了摇脑袋。
“穆爷老了;真是老了!”
“他还疑神疑鬼呢!”
他跟旁边的人说。
“人老了顾虑就多;当年他可不是这样;这叫英雄气短;人老了就气短;就认命;就慈悲为怀!”
他没有听穆爷的;放了两个守灵的。穆爷如今不中用了;守着些田地;安分守己在锅底庄当顺民呢;不必把他的话当真。
这时灵棚外边只剩了七八个喽啰;一张桌子上摆上了吃食;还有两坛烈酒。长夜难熬;王庄主要和这些守夜的兄弟喝一个痛快。也许是穆爷让他平添感触;他要用酒来壮壮胸怀。
田地和大荒滩白天热得冒烟;夜深却变得很是凉爽;还有些凉风;带着庄稼和草木的香味;夜空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斗;望着让人舒服。
在这么个守丧的夜里;他忽然来了酒兴。 八
汗捞醒了;是那声马啸把他唤醒的。
他醒了;但还是恍惚着;好像做了一个怪梦;睁眼看;周遭灯火摇动;影影幢幢;氛围很是怪诞。揉了眼再看;知道不是梦。爹的嚎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阵儿正歪在长凳上打瞌睡。灵堂里没有别人;除了躺在前面的死者;就只有他们父子。
跪了半夜;汗捞没有看清木板上死者的模样;现在忽然产生了想看一眼的念头。当孝子当了半夜;不能连死人是个啥模样也不知道吧?
这么想着;汗捞就直起身;往灵床上的那堆绫罗里看;死人的脑袋陷在一只绣花枕头上;铁灰着脸;一撮山羊胡子朝天撅着;像是一柄牛耳尖刀。死人也很瘦;跟他爹一样瘦;他想他爹如果躺在面前;大概也是这么个样子;死人的样子好像都差不多。可是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爹;他听到他爹在身后打呼噜的声音;同时听到灵堂外面那些人吃喝喧闹的声音。
他扭头看看自己的爹;爹歪在凳子上;嘴大张着;鼻孔也张得很大;有一股一股的气流吸进呼出;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最大不同。
眼前的这个死人早就没气了;脸上爬了好几只苍蝇;他也纹丝不动。任那些苍蝇们爬来爬去。灯光很暗;汗捞盯着一只绿头苍蝇的爬动;发现了死人太阳穴那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被花白头发遮掩了;不仔细看真是看不出来。他盯着那道刀一样的疤痕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个死人很是神秘。
我连你是个谁都不知道;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说;并且让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给我爹都没跪过;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都没给他跪过;可是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自己对自己说。
就刨拾了几个洋芋;我得给你送终;你觉得这公平么?
这回他是跟死人说;灯光在死人的脸上摇晃;明明灭灭。死人的嘴角好像牵出了一丝笑;好像真那么笑了一下。
我还没有入土呢;入了土那才真叫送终哩!
他明明白白听死人说了这么一句;就盯着死人的脸看。
你真这么想?我夜黑里跪了;青天白日还要接着再跪?
孝子么;你是我的孝子么!你披麻戴孝了就是给我送终的么!
死人说。好像还吁出一口长气。他头上的灯苗忽闪了两下。
我给你跪了半夜;听你的口气;好像连你都瞧不起我哩!
汗捞盯着死人的瘦脸;自言自语。他的血管暴胀了起来。
所以我不能再这么跪下去了;再跪下去我真是没脸活人了!
他给死人说;他觉得死人正竖着耳朵在听他说。
再跪下去我就不是个人了!
我七尺高一条汉子呢;不明不白给你跪了半夜!
他一板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好像怕死人的耳背;他让自己说得字正腔圆。
边说着;他就把捂在脑袋上的孝帽扯了;接着就脱身上的孝服;硬邦邦的白布在他的撕扯中发出清脆的折裂声;就像蜕去蛇衣一样;他从那堆白麻布中挣脱了出来。
他站在灵堂里;舒展跪麻了的腿;一阵凉风吹过来;让他周身的汗毛都感到了凉意。
腿脚上的麻木感消失了;他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回头看;爹从凳子上坐起来了;正在昏暗中幽幽地看着他。
鸡叫三更;现在逃走还来得及。爹明白汗捞什么意思。从汗捞直起腰看死人的脸那一刻起;老汉就醒了;就一直幽幽地看着跪了半夜的儿。他看着汗捞挣脱那些白麻布时;同时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凶光。
老汉像只老猫一样噌噌噌跑到灵堂口那儿;很奇怪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定睛看;灵棚里的灯火只剩下一盏孤灯;鬼影幢幢的桌子上歪着几个人;好像都喝得酩酊大醉;桌上狼藉着吃剩的菜酒。这真是天赐良机;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
“咱们走;那些熊人们都睡死了;就跟死人一样。”
他跟汗捞说。汗捞正在吃供桌上的东西。
他早就想吃那些东西。
“你也吃;爹;饿了一天了;咱帮死人吃;吃饱了才好赶路!”
“死人的东西;活人吃了;死人高兴呢!”
老汉说;他也是饿绿了眼。
父子俩就一起狼吞虎咽。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他们的眼都饿绿了。
汗捞吃饱了;咬开了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多半瓶。他想喝水;找不到水;灵桌上只有酒;干脆以酒代水。汗捞的爹很熟悉这种喝声;那是水葫芦让儿子发出的咕咚声;但现在儿子手里抓的不是水葫芦;而是烈酒。他想让汗捞把剩下的酒扔了;但汗捞不扔;他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爹;你白养了个儿;我丢你的人了!”
他说;他想对爹说这么句话。
“你不该喝酒;你喝了酒就想起说这种话。”
“我是个熊人;我对不起爹!”
“赶路要紧;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他推了儿子一把;两个人朝灵棚外摸过去。九
汗捞跟着他爹;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灵棚。那些守夜的人睡死了;他们偷走得十分顺利。
下夜的天好像更黑了;他们找不到来时的路;就踏进了南瓜地;瓜秧扯着人的腿;就像地上缠着无数根绳索;让他们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摸到一条埂垄;跌跌撞撞沿着埂垄走;才又摸到那条通灵棚的便道。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老汉停下撒了泡尿;汗捞也掏出东西;跟着撒了一泡。撒尿是为了辨路;找不到路;在庄稼地里瞎转;转到天光放亮;也逃不出多远。
父子两个往前摸了几步;都看出来;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正是来时的那个窝棚。
“爹;咱们把那两袋洋芋扛走;还有咱们的刨锄呢!”
汗捞说。
“就怕窝棚里有人;有人就麻缠了。”
老汉说。他有点犹豫;但汗捞的态度很坚决。
“我摸过去看看;就这么走了;太便宜那狗日的了!”
汗捞的酒劲上来了;不管他爹犹豫不犹豫;大步向窝棚走去。
他在窝棚里没有找到那两只袋子;只找到了一把刨锄;刨锄是在南瓜旁边找到的;那些排列整齐的南瓜让他想起了肥人的那张笑脸;那些笑脸躺在地上;好像都在黑暗中朝他眨眼。
他抓了刨锄;本来是要走的;但是让一只南瓜绊了一下;让他结结实实栽了个马趴。同时听到这南瓜在嘿嘿地笑;笑得非常的真切。
“你笑我?驴日的你笑我?”
他指着那黑糊糊的南瓜;他脸上也显出一道怪笑。
他把刨锄高举起来;恶狠狠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