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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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不紧不慢;字写得工整;我估计他每天做的就是这功课;其他事都不干。我耐着性子等着他把功课做完。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一心想甩了这档子麻烦事。
“嗯。”
“那孩子呢;就交给你们了。”
“嗯。”
那个民警如果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会用两个字。我知道有一种人叫性冷淡;现在明白还有一种人叫话冷淡。
不过话也说回来;如果阿SIR也像我一样遇见一点麻烦就跟天塌下来似的;他上两天班就得疯掉。不过不管如何;我还是不喜欢他那面无表情的态度。
“你们会怎么处理。”
“送民政局。”
“现在去么?”
“明天;现在去人家都下班了。”
“那她今晚住哪?”
“就这里呆一宿吧!”
他的口气;说实在的;好像我交给他的是一块木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虽然我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办法。我走到外间;看见小诗正斜靠在椅子上睡了。见我出来;她就醒了;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提了自己的行李;对她说:“你在这里等我。”
她显然被我的决定搞懵了;愣愣地看着我。为了能够尽快脱身;我强调一遍;道:“等着我哟。”然后我狠了狠心;出了门。
在门外我听见小诗胆怯但充满期望的声音:“老李;我等你。”
我飞也似的跑起来;我害怕这声音在后面追到我。不管我怎么着急;我的航班早他妈飞走了。这个死阿SIR;他说这里飞机多得不得了;可他妈的又不是我的玩具;我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
只好签到明天的航班了。当我一切办妥;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咛”的一下;像苍蝇一样的声音游丝般钻进我的耳孔;然后进入我五脏六腑;搅得我整个人又狂躁起来。我强行静心屏息;而后辨出这个声音居然是小诗的“老李;我等你”。她那稚嫩的期待又胆怯的声音;此刻居然如此清晰;比他妈的我听到的时候要清晰一百倍;或者说;我当时根本没有心思听她的话。不能不承认;人的感觉系统真他妈神奇;有些话听过一百年之后你才在意它的意思。
你能忍受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子在一天内两次被欺骗;两次被抛弃吗?即使我是一个畜生;不;我不能侮辱畜生;总之如果我是个活物就受不了。
我又一次跑到办公室。阿SIR让小诗一个人呆着;自己在玩不知道什么弱智的游戏。连陪孩子玩都不会;唉;他的特长就是做笔录。
“我回来了。”我厚颜无耻地对小诗叫道;好像我根本就不曾有过甩下她的念头;好像我刚才只是去拉了一泡屎。
小诗愣了一下;并没有我想象中得高兴起来;而是有些狐疑地看着我。妈的;她太聪明了;所有的细节她都能感受得到。
“老李回来接你了。”我像白痴一样作兴奋状又说了一遍。
我悄悄对阿SIR说:“我能不能自己带他到民政局?”
“为什么?”阿SIR反问道。
“我不能让她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你看看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乞丐都不愿意在这儿呆一个晚上。”我为了说服他;不得不夸张一点;“总之;我不能这样。”
“可以;你签个字。”他说得很轻松。谁都想让自己轻松点儿。我松了口气。
我领了小诗;又回到市区宾馆;你很难在机场那种鬼地方呆一个晚上。
4
从她的情绪上看;很明显她已经感觉到我伤害她了;所以在车上她闷闷不乐;不像原先问七问八的样子。而我;想到今晚也只是权宜之计;明天还是要跟她分手的;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再也装不出很兴奋的样子了。
晚上我特意带她去麦当劳;希望她的情绪能好起来。但是说句实话;她一点儿没有兴奋起来;当你不对劲的时候;想讨好女人;不管是两岁还是二十岁还是两百岁;都一样困难。她在麦当劳里居然睡着了;是的;这一天对她来说;也太累了。我把她背回宾馆;我觉得很对不起呀;想让她这个和我最后一个夜晚过得很快乐;但是她已经睡着了;也许她睡梦中最快乐。
第二天;一过上班的点;我就带着小诗出了酒店;我想这一次铁心要把她送出去了。我悄悄跟司机说去民政局;在出租车上;我们也没有说话;我想这样最好;毕竟我是在做一件残忍的事。
小诗突然开口了;认真地问:“老李;你要丢下我吗?”
听那口气;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她的声音不大;于我听来却如石破天惊;谁能替我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只是在内心做了个决定。我说:“师傅;掉头回去。”
小诗问:“回哪里去。”
我说:“我们一起回北京吧。”
她的眼神瞬间自信起来;不由自主地拉着我的手;紧紧的。我能感觉到紧中的乐趣。
这可能是我做的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我把她带回北京。
5
我把家里的所有玩具都掏出来;其实也没几个;就是一个麦当劳里免费赠送的小熊;还有一个房东留在房间里的猴子;连房东都不要了;你可以想象它确实是个不怎么好玩的玩具。小诗都说太小;大概她以前玩过很大的玩具。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衣柜里的充气娃娃拿出来;是够大的;小诗看了好喜欢。必须说明一下;这个充气娃娃可不是我的;我没这么无聊;它是我大学同学王智国出国前放我这边的。王治国说:“你刚来北京;日子不好打发;实在无聊了;就跟她过吧。”他想得真他妈周到;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不过不是我伪君子;每当想拿出来试一试;又会想到充气娃娃被王智国用过一万次了;我的兴趣瞬间就消退了。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有处女情结。
不过不往那个淫荡的方向去想;给小孩子当玩具它倒蛮合格的;因为她比很多玩具都逼真;都接近人的质感;只差不会说话了。
总之;我把所有能称得上玩具的东西都搬出来了;然后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对小诗道:“老李要去上班了;你就跟家呆着。”
小诗问:“你回来吗?”
“当然回来了。”我很放松地笑着说:“不回来我就没地儿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小诗说。
出门前我还对她说:“如果电话响了你就接一下;还有;千万不要出门;就跟这个姐姐在一起。”
小诗抱着充气娃娃点点头。她确实很聪明。
这是第一次我出门的时候心里有所牵挂。我在排版室盯着排版员小丁做版;一会儿就打个电话回来;响了很长小诗才接了。
我说:“我是老李呀;你在干吗?”
她略微迟疑一下;说:“你是不是逃走了。”
“不会的;我一会儿带饭回来给你吃。”
“那你快回来吧。”她那口气;好像是个管家;听起来真可笑。
“好吧。”
过了半个小时;我又打了个电话;还是重复那几句。最主要的是;我知道她在家里平安无事;就放心了。小丁看在眼里;突然冒出一句:“你跟你女朋友真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是我女朋友!”
“初恋都是这么腻。”他很有经验地评价。
中午我买了两份肯德基回来;我一开门;她就像小狗一样扑上来。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是我生的。她孤独了一个上午;显然闷坏了;腻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当成汉堡啃光;还把我脖子上的办公室门禁牌拿起来耍。
“这是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挂?”她问道。
“如果没有这个牌子;我就进不了办公室了。”
我把她放在桌边;跟她一起吃午餐。她嘴里发出很大的吧唧吧唧的声音;欢快极了。
“吃饭的时候不要吧唧。”我对她说。
“我喜欢吧唧!”她吧唧得越大声了;其乐无穷;可真他妈的有主见。
“那就吧唧吧!”
“你也可以吧唧;我不会说你的。”她反客为主了。
“嗯;那我就学你吧。”
我学她吧唧起来。她很高兴;仿佛吧唧嘴巴是一件骇得不得了的活动。总之;我们在其乐无穷的吧唧中完成了汉堡。
“我还要去上班。”我说。
我一说上班;她的兴致就被打蔫了;不说话;显然很讨厌这个话题。
“我会早点回来的。”我补充道。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门禁卡没在脖子上。
“小诗;你把门禁卡还给我。”我说。
她摇了摇头。
“门禁卡呢;你放在哪里?”我看见她手上并没有门禁卡。
她还是摇头;似乎说不知道。
“小诗;好像在你的屁股底下。”我看见她屁股底下露出一截门禁卡挂绳。
她发现露出马脚了;赶紧把那一小截藏到屁股下面。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行径;你真不知道怎样揭穿她。
她严肃地问道:“上班那么好玩吗?”
这个问题我倒是头一次被提问;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削尖脑袋找个上班的地儿;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去上班。所以把我问傻了。
“不上班我能去干吗?”我只好反问了。
“可以跟我玩呀;楼下有花园。”她指了指窗户外头;显然上午她已经勘察过。
“可是;如果不上班;我们就没有肯德基吃了。”
“你就懂得吃!”她训斥我道;“难道你就不懂得玩吗!”
总之;她司马昭之心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不拿门禁卡;开门出去;并且轻轻关上门。我正在进电梯的时候;屋里头传来敲门声。
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小诗从里面探出头来;把门禁牌递给我;严肃道:“早点回来哟!”
“遵命。”我亲了她一口;那一刻她可爱极了。
6
做版最烦人的不是排版本身;而是校对和审查。主任老孟一个下午要审二十四个版;他看得又认真;完全是秃子头上捉虱子;蚊子脚上剔精肉的架势;所有编辑都得排队等他看完。为什么很多人一定要当领导;这样就有权力让别人来等他了。
我一共做了六个版;等着老孟的审查;如果有一处明显的错误;老孟就会得意而又严厉地训我一顿;然后拿去重排;这样反复折腾;通常要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去;版面多的话还得到半夜。老孟经常以加班为荣;这样年终鉴定的时候;他就会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笔;一年加班三百六十八天之类的。在改版的间隙;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响了很长;居然没人接。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我心理咯噔一声;我的想象力一直很好;这时候各种留守小孩从窗户掉下来等等各种场景一起浮现出来。
“孟主任;我家里有个两岁的小女孩;不知道怎么样;我得回去看看。”
老孟抬头“哦”的一声;然后点点头。今天他真是他妈的开明;也许他意识到自己以往的政策太法西斯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孟说:“小李;你以后找借口高明点。”
我几乎晕倒;但是真不想接他的茬;因为辩解实在是一件太麻烦的事。
老孟见我没有反驳;以为被他说中;又补充道:“哎;年轻人;连撒谎都这么马虎;真不知道现在的大学都教了些什么!”
最聪明的做法是不要和老孟交锋。你只要一跟他交锋;他就获得一个教育年轻人的机会;他是个工作狂;也是个教育狂;这两样活儿让他活的是够充实的。
我跑到门口打了一辆车;内心是不安焦急又加了点好奇。车上我接到钱月心的电话;妈的;我已经回来两天了;她都不跟我联系;偏偏在这时候;她说:“过来接我吃饭吧。”
听那口气;好像接她吃饭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说起这个妞儿;可真让我烦恼。跟她交往之后;我就明白什么叫若即若离。说她是我女朋友;她好像一点也不上心;从没正儿八经地亲昵过;或者给我一个明确的表示;可是每当我决定不搭理她;把那颗受冷落的心收回来时;她就会来个电话;叫我陪她吃饭;陪她去朋友的轰趴(即家庭聚会);完全是一副女朋友的范儿;我的心一软;又开始找恋爱的感觉。总之;跟她在一起以后;我就变得特别贱;关键是;我还真迷恋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总之;我希望朋友们引以为戒;不要像我这样喜欢上一个介于靠谱与不靠谱之间的女朋友;让自己每天处于淹死与救活的煎熬中。
假如说我殷勤点;腻着她;她就会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时拒绝我;搞得我毫无尊严;所以我基本上不腻着她;连出差回来;也不打电话。这个时候接到她的电话;说实在;有点激动;但是真不是时候;我正火急火燎地想知道小诗到底怎么了。
“现在呀?恐怕不行。”我说:“我家里还有个小女孩……”
“哦。”她一点也不惊奇或者追问;就挂了电话;这是我们通电话的常态;无事不多说一句。妈的;她一年四季都在装酷。
我把钥匙捅进孔了;几乎是撞开了门;小诗抱着充气娃娃;好像正在自言自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