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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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研究者就挺了腰臀不分的身子;踱到自家窗前;眯起眼睛;深沉地注视着暮色中的教职员工宿舍区。
那些明亮而繁忙的厨房。那些暧昧不清的卧室。
十一
女记者回到桃源镇;很委婉地向钟文明表达了小蘑菇头母女的境况(糟糕的是;这境况主要是精神上的;似乎超过了英雄姐弟的理解能力)。男人有了一刻的静默;然后;他突然哗哗推着自己的轮椅;迅速撞向了青砖砌的墙壁。
钟文明用手;甚至用头狠狠敲打着墙壁;大哭大闹起来;不;不;我一直在等你带来好消息。你答应过我;肯定有好消息。你骗人!骗人!你是省报记者啊;你连省长都经常见到;你有什么办不到的啊……你骗人。
那个最大的葱管;一瞬之间;仿佛又涌出了所有的生命汁液。
郑玉惊得目瞪口呆。她感到英雄的所有动作;语气;都仿佛是电影里某些画面的翻版。但那些画面所表现的;并不是英雄;而是另外一种人。女记者迅速意识到;钟文明比较前段时间;已经越来越戏剧化了——他终于把自己想像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果之前仅仅想像成一个弱者;或者一个普通不幸者的话)。
难道是我让他发现了命运的不公;并且迅速养大了它们?
女记者怔忡之间;钟大姐飞快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当然;她只是在里面做自家两个人的午餐)。铁塔样的女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弟弟与墙壁分了开。她呵斥道;你干啥!你对得起我一天三顿给你做饭吗!你对得起我端屎端尿吗!钟文明听了;就嗷嗷两声;趁势扑进姐姐的怀抱;停止了对女记者的控诉;继续哭泣着。
他不再用词语说话;只用哭声。世上最凄惨的哭声。做姐姐的就叹了口气;掰开他泥里雨里;额头上已经有些血迹的脸看了看;对郑玉说;记者同志;你怎么不把他拉开;要撞昏了……唉;算了;我不说了。我只说;我弟弟本来过去都绝望了;认命了;自从你来了;看;看你干的好事;你看;你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弄成什么样了。我现在天天劝他;他都不听了;非要把钟中要回来。
女记者就嗫嚅着;半天才说;我……我……不是你们请求我帮忙的吗?她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笨拙。钟文明听到这里;却一下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转向郑玉;看着她。那英雄抹了把脸;吞了口唾沫;斗狠般;低低说;记者同志;我想好了;如果你帮不到我;我就自己来。我也是条汉子;别看我瘫了。我可以给各个部门写信求救。给纸箱厂写;给红鱼路小学写;给县长写;我甚至可能给胡主席写。我秋菊打官司;孟姜女哭垮长城。我还要买台电脑上网;到网上去写。我要让全世界人民都站在我这一边;共同声讨郑琼花。我;我还不要她带女儿来看我了;我要彻底把女儿要回来;天天放眼前看着。实话告诉你;我不把钟中要回来;死不瞑目。对了;你;他用指头点着郑玉说;你可以走了;我自己来。记住;我不是一般人;我是英雄;英雄。
姐姐;送记者大人走!钟文明大声喊。
郑玉惊讶而尴尬地看见;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希特勒那种目光。他本来就皮肤苍白;眼窝深陷;眉毛压眼。他本来就徘徊在忧伤与疯狂之间;是她推了他一把。
女记者几乎被撵了出来。
这日子真是变得比剥光衣服还难受。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侠客;却在四面八方;都成了小人。她本来以为自己智能高超;足以对付高知分子(比如她的父母)和底层社会;却不小心发现;仿佛人人都比她聪明。她还是黄毛丫头一个。这比芙蓉姐姐接受自己不美的事实;还让人钻心地疼痛。
郑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县城宾馆的。女记者刚走上宾馆大门的台阶;四下里却涌出几条汉子。那些汉子都背着鼓鼓囊囊的黑帆布通勤包;有的手里拿着本子和笔;有的胸前挂了个相机;还有个只是拿了把花雨伞。不过;他们从四下里突然出现;神兵天降般把女孩子围起来的情景;倒又是像极了某些电影画面。
是电影比照生活;还是生活比照电影;或者;是电影和生活相互影响了。郑玉正在发呆思考;就听见那些汉子噼里啪啦;纷纷自报了家门。原来他们都是郑玉的同行;当地县市报纸电视电台的记者。毛毛一数;好像有五六个人;个个都把名片递了过来(相比省报的男记者;他们的手指短促而粗壮)。
郑小姐;您能说说您是怎样在帮助钟文明父女团圆的吗?
郑小姐;他们具体见面的时间;确定了没有?到时一定通知一声;我们也要去采访啊。
郑小姐……郑记者……
郑玉好想好想本性彻底发作;跟他们好好打一架;但她又深知得罪记者的利害。她想了想;就挂了苦笑在脸上;恳求说;各位大哥;我还有点事;改天再约;好吗?对了;我一定告诉你们时间;一定。她说完;就把他们手上的名片割韭菜一样收了;兔子撒腿般;迅速撤向了宾馆的深处;完全不管后面此起彼落的叹气和招呼。
女记者一进房门;马上就拨通了那个送菜谱的宣传部副部长的电话。她喘着粗气;择其要点;结结巴巴把自己遭遇的困难说了。她说她工作还没做到头;她要求县里能够继续帮助钟文明父女。她撒谎说省报有非常重要的采访任务要她离开此地。她在电话里代替钟家提前对各级领导表示了最诚挚的谢意。好像她是钟文明的亲妹妹;小郑玉的亲姑姑。
女部长在电话那边微笑着(郑玉感觉到了);平静听完她火热得语无伦次的叙述;半晌;才温婉地感谢了郑玉。好像她是钟文明的亲姐姐。女部长说;小郑;这种家务事;由组织来出面;就太可笑了。正是有你这样有良心的;关心人民疾苦的大记者到来;这个事情;才出现了曙光。不用怕;小郑;我们会在背后支持你。采访任务完成后;你可以继续回来操作。这个事情;我还不允许别人插手;专门留给你操作。我正打算以此为突破口;好好宣传;树立一种新的社会风尚;一种高贵的道德情操。女部长突然问;小郑;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郑玉警觉反问;什么报纸?女部长就说;当然是我们县的报纸。你好好看看。看了再跟我沟通。其实;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一看就明白我要干什么。这个事情只是个引子。我那个庞大的宣传教育计划;可能还需要你聪明的头脑;帮我点化一下。
郑玉一放下电话;就马上通知客房部送了张当天的报纸来。服务员一转脚;郑玉就赫然发现;第二版上印着她和钟文明的大幅照片(幸好这一步还没有小蘑菇头的)。旁边的主题是——让世界充满爱;副标题是;美女记者人美心更美;为弱势群体热心奔走呼告。而在版面右上方;不经意的地方;有“和谐社会新风尚系列报道”的小小字样。那小字旁边;还有又像红旗;又像彩带的专门LOGO。
郑玉差点昏倒。她呆了半晌;才急急忙忙拨通了母亲的手机。不凑巧的是;高雅的女教授正在菜市场跟鱼贩子讨价还价。母女二人都意识到了这不是深入对话的时机;做母亲的就说;简单讲;有什么事?郑玉就说;妈妈;我被绑架了。话音一落;那边突然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和旁人的惊呼声。郑玉马上高声纠正;说我是打比方;打比方哈。
十二
当天晚上;郑玉没有如约打电话;向母亲深入请教。她甚至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感;把母亲的手机和座机暂时设为了拒绝呼入的号码。她知道母亲会有多么担心。但她仿佛觉得;自己是为大半辈子没有性生活的父亲;做最后的审判。当然;也将是唯一的一次。
哦;父亲常年沉在书桌阴影下的双腿里;也有蛇吗?
女孩子在初夏的夜晚;紧闭门窗;把自己全身脱光;粽子一样严实包在被子里面;连头部也囊括在内了。而过去;她是最怕深入沾染宾馆寝具的。母亲也多次叮嘱她自带床单被子出差;如果不是这建议太具有不可操作性;她早就照办了。现在;这个连沟沟壑壑都紧裹的身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瑟瑟发抖的蚕茧。
她忘记了这是千百人用过;还可能发生过很多不敢琢磨的细节的被子。
早上五点过的时候;女孩子全身大汗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听见县城远处有了隐约的鸡鸣。她冲进卫生间;痛痛快快大洗了一番;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早上七点。她打开窗户;一阵微凉的晨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切切实实感到;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然后;女孩子出了宾馆;循着街道;问了路人;找到本地最出名的口水凉面馆;填饱了肚子。又在街沿边;叫挑担子卖麦芽糖的老汉;给自己敲了整整一斤糖;攥在手里;又往南门桥赶了去。
没想到;南门桥的万花筒;已经不是郑玉童年时那种变出四方连续、二方连续图案的万花筒了;不是《红蜻蜓》一样不变的了。女记者通过窥视孔;看到里面不断更换的;竟然是各位明星的相片。周杰伦;蔡依林;甚至还有潘长江。
女孩子感到了犹豫。还有别的吗?她问。老板就说;只有我们文具巷有;全都一样。老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种就是最高级的了;你还想要哪种?女记者吞了吞口水;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郑琼花这阵轮到夜班;她果然在水巷子香水月季旁的屋里;又看到了她。不过;粉红的月季变成了金黄色。不知道是不是那盆;还是她看错记错了。
女记者主人样;自己找凳子悄悄坐了;把手里的麦芽糖和万花筒悄悄放在茶几上(她过去狮子样勇往直前;第一次送礼讨好人;还有点害羞);然后;她对着一直低头织毛衣不理她的郑琼花说;对不起;可能我还是太年轻了;本来一片好心;要帮助双方的;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反而让你们增加了烦恼。
郑琼花变得深水静流般;不动声色。
女记者又说;我这次是真的要走了。走之前;麻烦你做通女儿的工作;我带你们去看一趟钟文明。
女人还是织毛衣。
女记者又说;你看报纸没有;不去是不行了;全县的人都晓得你们不去了。我要走了;口水都会淹死你们。
女人就停了手上的活;抬起头;愤愤说;既然全县的人都晓得了;我们更不去了。
原来她已经看了报纸;或者看了报纸的邻居工友;已经告诉了她;或者怎么样她了。女记者就说;你不要面子;小郑玉还要嘛。
女人便一下站了起来;扔了毛衣在椅子上;大声说;少来!你既然把我们母女逼到这一步了;我走;我们走;走了让你们现世报;还不行吗?实话告诉你;大记者;这几个月孩子没去看她爸;除了不愿意;也有别的原因;并不等于她永远不去。好了呢;现在你两头一挑拨;事情闹这么大;想整死我们一样;我还真不服气了;我还偏不去了。实话告诉你;过去离婚的时候;他们钟家出了十几个包谷儿在法庭外杵着;秋风黑脸的;都没吓倒我。我是吓不倒的!
郑玉就讨好地说;看得出来。
女人又气得愣怔半晌;然后想了想;很心烦似的;哗哗冲进了堂屋旁的卧室;从里面放话出来说;算了;你本来也是个外人。我不想跟你说;你走。你快走吧。
郑玉也站了起来;在堂屋里有点凄惶地转了转;想了想才说;琼花姐;不要生气了。这个事情;算我对不起你。你一走可以了之;我却不能了;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
里面闷闷说;你能帮我什么;帮倒忙还差不多。黄瓜才起蒂蒂;装什么老姜。
这句话点到了女记者最大的痛处;她恨不得冲进去扁那女人。不过;她到底忍住了;为了大局;个人的;钟文明的;宣传部长的;甚至省报的;或者社会风气的(呵呵;女孩子还是习惯以为真理和正义在握)。郑玉用几乎是就义般的口气;继续耐心劝说对方。她说琼花姐;我知道你要走;但肯定还没有很好的去处;是不是?还很害怕背井离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走之前;愿意带着孩子跟我一起去看她爸爸;照几张相;我可以帮你在省城找到住处和工作;还可以帮你女儿联系上学的事。当然;工作只是什么营业员、推销员、美容助理之类;房子是平房;房租也需要你出;学校当然不是重点。但是我保证你们母女能够在省城生存下来。只要你保密;不告诉任何人是我帮你逃走的。说实话;我也不愿蹚这个浑水了。
女记者竟然说了“逃走”这个词;她自己;甚至郑琼花;都没有发现。
里屋沉默了。外间就抓紧机会说;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不帮你;你可以到报社来闹。你不是很会闹的吗?你一闹;领导一批评我;我就害怕了。明白了吗?
里屋更加沉默了。外间就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最多给你两天时间考虑。
女记者一说完;赶紧走了;好像那个郑琼花已经答应了。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十三
没有用到两天;一切迎刃而解。郑琼花母女去看钟文明的日子;飞快确定了下来。好像力量的各方;都希望尽快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