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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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手一旦拉上了;女记者就不愿意放下来。她说;走;阿姨带你吃冰激凌去。女孩子就说;好。一大一小慢慢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背影仿佛母女。郑玉正在心里斟酌思想工作类的词语;那小女孩子却突然问;阿姨;你刚才为什么哭了?郑玉一惊;停了下来;望着她笑;嘻;你说什么;我哭了?女孩子就用手指了她的脸说;眼泪水还在呢。郑玉一抹;果然弄了一手的潮湿。郑玉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放了对方的手;掏出餐巾纸擦着;自我解嘲地笑着。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男人婆;是跟感性无关的啊。
那女孩子就又很认真地问;您害怕了?郑玉愣了一下;马上就说;是呀;是呀;我刚才是害怕了。
机灵的女记者借着这个话头;趁势蹲了下来。她注视着面前这个小瓷人;假装无意地;轻轻问她;你有没有害怕的事?女孩子就说;有哇;有哇。比如;狗;蛇;魔鬼;童老师……说到这里;她笑着吐了下舌头。女记者就一把抓了她的胳膊;急切问她;宝贝;你是不是很害怕你的爸爸?女孩子一听;就愣住了;然后她马上低下头;又不说话了。那样子;好像昙花一现的灿烂;重新归于萎靡;又像做了天大的坏事;被人赃俱获;拿了个正着。
女记者赶快把她拉到旁边的条椅上坐下;她感觉小蘑菇头的手又在她的手中挣扎了。不过;孩子到底没有扭过大人。
两个人排排坐在人迹稀少的河边树林;郑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边一直低着头看小草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然后很沉着很严肃地说;郑玉同学;你马上就要上三年级了;而且;你还是少年先锋队的小队长。你也明白;老师;还有我的提问;不是你不回答就能过关的。这好比在考场上答卷子;不回答;是不行的。你……毕竟还想回学校读书;是不是?
女记者对自己的威胁红了下脸;偷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又温柔下口气;继续说;阿玉;告诉阿姨;你怕不怕你爸爸?
小蘑菇头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怕?他打过你;骂过你?他对你不好过?
小蘑菇头又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你为什么要怕自己的爸爸呢?世上的小朋友都知道;爸爸是最亲的人;何况;你还不是普通的小朋友;你是二年级二班的小队长啊!
这个身份让小蘑菇头微微一震。她想了想;终于抬起了脸。不过;女记者看见;女孩子的眼睛里;已经又蓄满了泪水。阿姨;她哑哑喊到;我不是怕爸爸;我是怕他的腿。
为什么?你应该怜惜;心疼他的腿啊?
不;女孩子痛苦地喊道;我老觉得那里有魔鬼;还有蛇;要跑出来咬我。
那是你的幻想。
不;老师;不;阿姨;我夜里老做这样的梦。
郑玉看着她痛苦的眼睛;隐忍着颤抖的小身子;呆了半晌;才抚了她的背说;宝贝;原来是这样。看来;阿姨应该带你看看心理医生。
不;我不看。小郑玉抖开了大郑玉的手。
看不看;以后再说。阿玉;今天咱们撇开魔鬼不谈;我只是要请你想想;你害怕一些幻想中的东西;很可怜。但是爸爸的腿断了;爸爸很痛;爸爸更可怜。是不是?爸爸没有腿了;你还不愿去看他;爸爸就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你想想;要是一只小鸟腿断了;我们都会心疼地帮它包扎;可是爸爸的腿断了……
我不会帮小鸟包扎。要是小鸟腿断了;它就应该去死。我决不会帮它包扎。女孩子打断了她。
郑玉张大了眼睛;丫头;你;你说什么;你说小鸟应该去死?要是你……对不起;阿姨只是假设;假设你的腿断了呢……
我一定去死。女孩子很坚定地说。
女记者倒吸了口凉气;你……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这想法太……太不可思议了……
女孩子就又打断了她;他们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为什么不去死?
女记者越来越冷了;阿玉;阿玉;你这么小;开口闭口死;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死?
孩子就低下头;掰着指头;盘成老姜的形状;闲闲说;就是消失了;不见了嘛。
消失?女记者有点冷笑似的;消失到哪里?
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阿玉;你根本就不懂死。我跟你说;死不是消失;不是看不见;是眼睛;鼻子;嘴巴;全部烂掉;臭掉;是全身化成灰;埋进泥土里……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郑玉想到父亲;哽咽了一下。
小蘑菇头抬起头;慢慢张大了眼睛和嘴巴;看着她。
郑玉突然低低问;你是不是叫你爸爸去死?每天都叫他去死?女孩子点了点头。郑玉就叹口气;说怪不得呢。刚说完;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十
女记者听从班主任的请求;带着女孩子刚回到校长办公室;就发现了对方那控制不住的兴奋。童老师的眼睛比她们走之前亮了一百倍似的。
做班主任的想说点什么;又突然发现学生还倚在门边;怯怯望着自己。女人就说;郑玉;你马上回教室去;我要跟记者阿姨谈点事。
孩子应声就消失了;快得像魔法杖点走的。童老师却转过头;满面桃红地问沙发上的郑玉;记者同志;不;记者老师;你们谈得怎样?郑玉淡淡说;不怎么样。童老师就不合时宜地大笑了两声;很快活地说;我早料到了。这些小毛头;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她拉了个凳子坐到女记者旁边;凑近她;压低声音说;我搞了个特殊的班会;麻烦您参加一下。郑玉不经意地缩了下身子;说;我还有事。童老师就又逼近了一点;说;要不了多少时间;也许只要二十分钟;主要是为了帮助郑玉……郑玉同学。
女记者听到后面半句话;想了想;就说好吧。
其时正是上课时间;走廊上没有人迹。班主任一边窃窃跟郑玉说着话;一边把她往自己的班级引。郑玉在简短的谈话中;知道童老师是想通过班会的形式;让全班同学;都来帮助“思想有问题”的小郑玉。女记者正想说点什么;童老师却转过身;把手指竖在嘴上;无声地对着她“嘘”了一下;郑玉就晓得;目的地已经到了。
二年级二班教室临走廊的一面;有扇低矮的、巨大的窗户;童老师在到达窗户前两步处;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了女记者一眼。这一下;不用“嘘”;女记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想让学生知道她们来了。童老师要暗中观察孩子们在自由状态下的真实个性(呵呵;这本来是女记者小学班主任的把戏啊;多少年了;跟那个《红蜻蜓》一样;还活在别处)。可是;顺从停下来的女记者分明从闹哄哄突然转为安静的教室;明白学生早就发现她们了;为什么童老师还要那么弱智地认为;人家没有发现呢?
郑玉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童老师躲在窗户旁边;倾斜身子;悄悄窥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犹如革命电影里进二退一;正在跟踪的地下党员。她越过班主任的肩膀;却看到小郑玉好像非常惊恐地坐在第五排正中的位子上;头发散乱;脸上有抓痕和泪痕;很显然被人打过了。而前面的黑板上;有非常专业的粉笔艺术体;写着几个大字——感恩的心(当然是童老师的杰作)。“心”字周围;又用粉红和大红;画了很多拟人化的心脏。它们或流泪(鲜血样的红泪);或蹙眉;或长了两个狠狠下撇的嘴角。那些假装正在看书学习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越过书本;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失魂落魄的小郑玉;又转过眼;顺便看了看那些粉笔画的心脏。
难道;她因为父亲的事;被同学集体欺负了?
女记者刚揪心一想;那童老师却突然取消了地下活动;很正常地在教室外面现身出来。她假装刚刚抵达;不看教室里的孩子们;却往前面一指;回身对郑玉说;您看像不像?我可是在网上查了新闻图片;再根据您的叙述;以及我的想像;设计出来的。
郑玉看见;走廊深处;有个女学生推着轮椅走了出来(帮助他们出场的大人退了回去)。轮椅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清秀男生;仿佛还流着鼻涕。他远远望着两个大人;笑得很灿烂;很骄傲。那男孩的腿上;盖着一床深蓝色的毛巾被。
轮椅还在哗哗前行;郑玉却头一嗡;一个箭步奔上去;把它拦截在了二年级一班和二班教室中间的无窗地带。郑玉回头问童老师;这是干什么?童老师就礼貌地走过来;跟她解释说;是这样的。我设计了一个情景剧;目的是用直观的教学方式;加强教育的效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郑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女记者指着停下来的轮椅上的男孩子;想问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唾沫咽了几咽;自己要被自己口水哽死似的。那童老师就宽容地微笑了一下;亲切地擦身越过记者;一边用餐巾纸帮男孩子擦鼻涕;一边说;是这样的;他扮演的;是郑玉同学的父亲;除了这个剧;我还安排班上的几个干部写了简短的话;在短剧的后面;上讲台去发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共同帮助郑玉同学。
她们正说着;教室里却此起彼伏喊了几声;童老师;童老师;郑玉昏过去了!女记者一听;惊得马上停止了对话;一转身;快步冲进了教室。那个时候;所有装作看书的孩子都解除了伪装;蚂蚁一样;乱哄哄涌在教室的中后段。
她看不见她的小蘑菇头。
小郑玉躺在校医务室静静流泪;等待妈妈的时候;大郑玉终于跟童老师发生了冲突。她非常直率地指责;童老师的班会;太操之过急了。她说童老师根本不懂儿童心理。毕业于地区师范学院的童老师深受伤害;她告诉女记者;师范类的专业课;就是教育学和心理学。而那些文化课;反而不叫做专业课;叫做基础课。外柔内刚的童老师没有控制好自己;她甚至忘记了郑玉是握有舆论权;县领导都要让三分的无冕之王;她杵她说;那你来学校当老师试试看。
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就很丰富了;弄得女记者最后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很丰富。校长及时出面劝阻了她们;但在女记者冲出红鱼路小学的时候;没有人去送她。
这是郑玉来到世上最大的一次滑铁卢。她过去一直以为自己很成熟;也绷着成熟的神经;做成熟的样子。无论在学校还是报社;她总被人感觉是最阳光;最葳蕤;最有办法的生命;如今在小小的县城;却遭遇了自己为鱼肉的感觉(也许该捂嘴不说的是;她过去一直以为;世界在她面前;是供她解剖的鱼肉)。
这感觉真的很不好;它促使女孩子在县城乱窜了好几条街道;然后又找了仿肯德基店;假麦当劳店;一气乱吃了不少不健康的食品。令她母亲大呼“My God”的食品。
快黄昏的时候;女孩子才蔫蔫地回到了宾馆。她刚掏出房门卡要往匙孔里插;斜刺里却突然冲出了一个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狠狠吓了她一跳。
时间不到三秒;她就看清楚了;原来是郑琼花。郑琼花给她磕了个头;又磕了个头;然后用哭嗓说;记者大人;求求你;不要再去学校了。你要再去学校;我们就只好离开这里了。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在村里;我们要走了;谁每个星期去看她。郑玉也不喜欢到外地去;一说去外地;孩子就发抖;她还太小;不喜欢挪窝。她喜欢这里的凉面;还有;还有麦芽糖;南门桥的万花筒也喜欢。不要去了;不要。
郑琼花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走廊里却跑过来两个保安;不由分说地;左右夹了她的双臂;把她拖了出去。郑琼花在保安的夹肢窝里哑了一会;却在走廊拐弯处;最后伸出头来;大大喊了声;记者大人;放过我们吧!我们不喜欢到外地去生活。放过我们吧!
这呐喊中再没有哭音了;倒显得很理智。郑玉突然明白了;原来她是故意来酒店造舆论的。她也是自己的无冕之王。
走廊安静了半天;郑玉才回过神来。对方不哭了;她却想哭。女记者一边乱开门;一边想;本来自己是来帮助人民的;刚才的一幕;却好像她成了恶霸地主。
真他妈的。她踢了屋子里的椅子;床;甚至落地灯。然后;她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厌倦、逃离、看不起、放不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母亲。她花了不少的长话费;急急向母亲叙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母亲求助。即使仅仅三岁;在寒冷冬天玩盆子里的水打湿了衣襟;她也只是浑身发抖地;默默看着母亲(母亲总说她的眼神很神秘)。
意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拼命压抑住狂喜;用很理智很知性的声音;对远方陷入混乱的女儿说;孩子;中国有句古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事情的关键。还有一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社会后天的道德规范确立之前;谁会喜欢生命的残缺呢。那个和你同名的女孩子;正是不懂得身体残缺和精神残缺的区别;她毕竟还小啊。
郑玉哦了一声;她的母亲就及时挂断了电话;很优雅地。她不能让女儿的软弱过多找到依靠。她终生有暗中训练她的责任。然后;那个女权主义研究者就挺了腰臀不分的身子;踱到自家窗前;眯起眼睛;深沉地注视着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