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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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我也没想好!只是记者同志都亲自上门了;证明老天爷就是要让我胸口这闷气出出来;给我伸张正义。这是天意了;我还怕什么!
女记者注意到;她说了“我”;而不是她弟弟。
水性笔犹豫着;没有写下什么。双脚绑了谷草扔在角落的鸡;却继续挣扎乱叫;像在对抗他们的话。钟大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嘴;走过去;一脚把鸡子踢进了厨房;哐当关上门;然后端了个小板凳;迅速走过来;啪嗒一下;坐在了郑玉旁边不到两尺处;把刚才断掉十几秒的话头;重新捡了起来。记者同志;那个婊子对我弟弟;简直是惨无人道。
呵呵;钟大姐;能不能不说那个词;直接说对方名字。郑玉微微侧了侧身子;温和地提醒旁边的“铁塔”(对方那个男相里面;包括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黝黑结实的肌肉;超过正常范围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体重等等;难怪女记者想到了铁塔。)
可以;可以;不过;要是不说婊子;我……我就好像说不下去了。
好;好;那你说。我也不是外人。以后;要是有别的记者来采访;还是说对方姓名才好。
我明白;我明白。谢谢记者同志。我就是晓得你不是外人;才这样说的。钟大姐说完;趁势推了一下郑玉。很家常;很亲热的轻轻一推。
但是;在接下来两个多小时的控诉中;她一直在不停地推着郑玉。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乳房的上方。
女记者开始还显出了一些不适应和挣扎;不过;她想到以后跑基层;可能还会碰到更多一边说话;一边推你碰你的女人;也就忍了下来;算是工作之初的一种磨练。
而那个故事的男主角;见义勇为的英雄钟文明;却一直在旁边嘤嘤哭泣;间或响亮擤着鼻涕。他无助地看着口才了得的姐姐;像看着大人在切自己六指的孩子。知道该切;顺从伸了出来;放在砧板上;却又好像不知道切对了没有;或者;切了后会不会溃烂一样。唯一没考虑“痛”似的。好像六指已经打了麻药。
郑玉倾听记录之余;也不得不发现;那个最大的葱管;真是矿藏太丰富了。尽管;她在钟大姐叙述的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三处;自己的鼻子眼睛;也贡献了不少矿藏。
地上一片白花花的餐巾纸团;分布有致;天然成图;里面暧昧不清地藏着若干合理而肮脏的东西。那毛巾被的皱折里;也分担了一些。唯有钟大姐面前;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个优秀的记者;同情心也许是最紧要的。郑玉刚安慰完自己;那个钟大姐却想起什么似的;急刹车般;猛地停下了所有反复翻转;曝光;咀嚼的细节(关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若干细节);大声道;哎哟;都一点过了;记者同志;我这就去煨鸡汤。女人立马站了起来。郑玉也就站了起来;一合本子说;不行;我还有事。
鸡汤到底没有喝成;女记者却了解了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一位身有残疾的英雄的伴侣;推卸了她应该负的责任。
只是这个推卸;来得太早了一些;按照以往的经验;至少要在五年甚至十年以后;正义和善良的激情;才会被日复一日残酷的生活消磨掉。等到那些本来的伴侣;或者男人成为英雄后出于崇拜主动上门要求做伴侣的女人决定逃离;被抛弃的一方一般选择的是隐忍;甚至不知真假地说着感激;说对方“的确不容易”。所以;这个普通的不义故事里面;又有两个不普通。那就是对方选择下手的时间太快(据说出院就开始了);出手太直接(那若干叙述的生活细节就是证据);由此激起了另外一方的愤怒。
尽管这愤怒;是由姐姐来表现的。
郑玉说有事情要处理;其实也是莫名地要“逃离”。逃离葱管;餐巾纸堆;还有鸡汤;或者铁塔;甚至无数的碰和推。她自己也说不清。来之前;女孩子已经在电话里很干脆地推掉了县里、乡里一切对口部门的接待。连住的桃源招待所;也是自己的差旅费支出。这让她显得像来挑桃源毛病的包青天。实际上;她不过是来宣传一个人;歌颂桃源的人杰地灵。
郑玉在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间里给自己泡了碗方便面后;决定了一个事实——不把那个派生出来的故事写进稿子。她吃完面坐在手提电脑前;还是按照主任的意思;在文章里暗示读者;英雄在和谐社会的大怀抱里;如鱼得水;生活充满希望。为了曲折表现这个意思;她在倾听中敏感接收到;钟文明回乡后;也有过几次到舅公家的养鱼塘钓鱼的事。这是一个腿残人最佳的运动方式;也是他们热爱生活;热爱自然和人民最好的证明。尽管花鲢白鲢们最后是舅公的网打上来的;但钟文明毕竟笑了;而且吃了红烧鱼头;顺便还喝了柴火煨的乌骨鸡汤。
不需要更多的点;也不需要更多的想像和添油加醋;仅仅这些;足够完成主任赐给钟文明的版面;不超过一千字的方块。郑玉把稿子发回去后;想了想;又给主任的邮箱补了一封信;说自己要晚几天回去;算出差算请假;都行。
她当然是留下来帮助钟文明的。
三
按照钟大姐提供的地址;郑玉很快找到了郑琼花在县城的住址。
这是一个水泥和石块砌成的平房;躲在一长串跟它一样的敦实、但不太成方圆规矩的平房中间。水巷子在县城的名声并不太好;它孤零零丢在城的边缘。里面的住户;也几乎百分之百是挤不进县城的临时居住者。水巷子的名声;被他们中部分人过于自由的生活带坏了。郑玉关于水巷子的知识还是来自钟大姐。钟大姐说;县城人都说;水巷子的人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这话似乎让钟大姐找到了某种铁证如山的东西。
郑玉在水巷子四十五号前;看到了整条巷子唯一抢眼的东西。一盆开得非常艳的粉红香水月季。绿叶红花被朴实地安排在屋外的墙根;阳光静静照耀着;竟有种很细节;很时光缓慢的意思。然后;郑玉就看见了她要找的女人;英雄的前妻子。她穿着颜色混沌的旧棉绸睡裙;披散着长发;手里拎着塑料花洒;正出门来浇花。郑玉忘记了先介绍自己;却直接问;你没去纸箱厂上班?那女人就说;今天我倒班;休息。郑玉就说;看来我运气很好。女人就放了花洒;淡淡说;进屋坐吧。
好像她早就知道郑玉是谁;也好像她早知道对方这个时候要来找她。
郑玉在小小的堂屋坐定下来;才问;你知道我?那女人就摇摇头;说不知道。郑玉就很诧异了;是不是经常有记者;或者什么组织;比如残联的人来找你?那女人还是摇头;说没有。郑玉就叹口气说;这就奇怪了。叹完;才想起介绍自己;掏出记者证;递给对方;要她看。那女人却摇摇头不看;说你都讲了;还看什么;未必我还不信你。说完;她自己也端了个小竹凳子;在郑玉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很镇定地低下头;寻找着睡裙上面的头发;线团之类;一一摘下来;裹成小球球;放进旁边茶几上的垃圾小桶里。既不看郑玉;也没想到要起身给郑玉倒杯水什么的(更不用说煨乌骨鸡汤了)。郑玉看了她半晌;竟感觉到了跟门外的粉红香水月季一样的气场。很细节;很缓慢。在某些地方;比如中国的成都;或者欧洲的布拉格;这种东西也被命名为小资。
小资?郑玉环顾了一下四壁空空;却分外干净的租住屋;又看了看对面一直低着头的;刚走出田野的农妇;竟在心里莫名地笑了。笑过;却突然放下之前的一切意气纠结;平静得跟门外的月季花似的。她清了清嗓子;说;郑琼花同志。
跑基层几个月后;女记者就知道了农妇们最肃然起敬的称呼方式。她掏出纸笔;做出很正规的样子;说郑琼花同志;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跟钟文明同志离婚?
女人霍然抬起头来;说我;我没有要跟他离呀;是他们;他们一定要跟我离。
郑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又问;那;你为什么在离婚的时候;要把钟家唯一的骨血;哦;就是你们的女儿带走呢?你明明知道;他不能生育了;而你;你还能。女记者说完;狐疑地打量着对方若隐若现的胸部;臀部;还有散乱的头发。
那女人又从细节和缓慢的状态中一惊;竟说;我可没有男人哈。现在还在做尼姑呢。是他们不要女儿的。
郑玉没想到;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这样敏感;把她心里一闪的念头都回答了。她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讪讪重复了一句;你说是他们不要钟中的?
钟中?不;她现在已经改名字了。跟我姓;叫郑玉。
郑玉?女记者睁大了眼睛。
是啊。玉石的玉。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块美玉……我……我只有她了……
话还没完;门口就突然出现了一张雪白的、小小的脸;仿佛冲出胞衣的嫩嫩蘑菇头。妈妈;我回来了。女孩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那女人竟又一下从缓慢和细节中;进入了被针刺了;被开水烫了的状态。
郑琼花不等女儿话音落地;就弹跳起来;一把把女儿拉出门外;用身子挡着女儿;不让郑玉再能看见第二眼。母女俩窃窃说了几句什么;女儿就被鸽子样放飞了出去。郑琼花紧张的样子;好像坐在里面的是拉登;是来绑架她女儿的。这令郑玉非常不愉快。
做母亲的拎着孩子的书包刚进屋;郑玉就冷着脸站了起来;一边装本子和笔;一边说;看来;事情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本来是来劝你们和好的。
和好?郑琼花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笑。这令女记者更加恼火。她甚至有点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门;刚走两步;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来;说;你;对了;你最好给女儿重新取个名字。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不说话。
在郑琼花来不及探照的感觉方向上;对方隐隐约约叫记者。天下所有记者都一个名字似的。她并不晓得人家跟自己女儿重了名。郑玉感到更气恼了。她一走进巷子;就找了块闲置的预制板;狠狠踢了一脚(当然;她嗷嗷叫了)。
在诊所给脚指头敷药的时候;女孩子再次痛得大叫。这名字和碘酊的双重刺激;足以令她确定:自己一定要留下来主持正义;做观音。
四
之前;郑玉赶往县城找郑琼花前;其实很兴奋。
女记者跨出门又特意弯了回来;拉开旅行包;掏出一瓶小小啫喱;走到镜子前;非常细心地塑造着她的短发。其实她一直是素面朝天;不好打扮的。她拈着自己的发丝;犹如奔赴战场的男人:手指上夹个烟卷;或者别的(总之一定是具体的东西);心也像轮船扎了锚似的镇定。
女孩子参加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首先去报社门口超市买的;就是啫喱。她晚到二十三岁;才彻底想对付短发上面那些刺猬般的东西;让它们卧倒埋伏下来。而在学生阶段;当早自习或者晚自习;郑玉抱着一捧书;头发七翘八拱地冲进教室时;男生暗地里给了她一个外号——怒发冲冠。
女生们一直帮男生隐瞒着这个外号。尽管她们努力在往相反的方向(简单说;就是淑女的方向)走;她们却乐得郑玉终于走向了另外的目标——假小子;或者男人婆。谁叫郑玉父母都是教授;而且都是正教授呢。女孩子求学过程中;一直是班上第一号来自书香门第的学生——人也不能把好处都得全了。
是的;作为一个女人;郑玉一直是凌乱粗糙的。雀斑和黑头在脸上大张旗鼓摆着;好像世上的衣服;只有牛仔裤和厚薄不一的T恤加风衣;头发从来没有超过两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没有女人味;可能是她研究女权主义的母亲从小就唠叨;女为悦己者容;是可耻的。母亲不仅也凌乱;还有腰臀不分的肉身。这是因为她研究学术之余;每每想要节食;都骄傲地阻止了自己。母亲深深相信;她和女儿都有绝对的自信不在乎外表。
只有来自底层的妇女;才追求美貌。母亲轻蔑地说。
瘦小的父亲似乎从来没在意妻子的话。他整天钻在他那图书馆一样、排排书架列队、不得不动用了专业建筑师来计算承重;差点压塌楼板的书房里;直到肝硬化去世;都没有弄出一部自个满意的作品。他很沉默。不沉默的时候会对着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甚至一朵野花唏嘘;并且幼稚地以为没有人知道那些唏嘘(用跟钟文明一样洁白细腻的十一根葱管)。郑玉几乎记不起父亲一生说过什么。从做父亲的角度来衡量;他大多数时候像是一个关于“父亲”的幻影。这个外星人去世的前几天;却突然在医院里对女儿说;孩子;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郑玉就说;你不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说过了吗?父亲就很惊讶;说我说过了;我怎么不记得?郑玉就说;是呀。我读大班的时候;有一天你来接我;牵着我的手;在路上说的。对了;当时天上还有个喷气式飞机在飞;拉了好长一条白线呢。做父亲的听了;就非常茫然地看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玉没有对父亲说;在看到那架喷气式飞机前;她就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