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牟宗三-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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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能被證明,故徒感性上說,杯子很可是一個虛幻的空觀念,此為存疑的,或然的觀念論(problenatic or skeptical idealism),亦即是經驗的觀念論,即,對于對象,由感性出發而說的經驗上的可疑的、或然的觀念論。柏克來的Subjective idealism也是經驗的觀念論,因他也是從感性出發,覺象均經由感性而得。但他所用的覺象(idea)卻是指具體特殊而現實的柬西說,他認為此即是真實的對象,因上帝把它們呈現到我們的眼前。但就由感性出發而得覺知而言,這仍是主觀的觀念論──覺象論,亦即仍是經驗的觀念論(覺象論)。故柏克來、笛卡兒兩個形態均是經驗的觀念論,唯觀念底意指不同而已。經驗的觀念論使我們經驗的對象,全部的現象世界變成空幻,這個結果很壞。康德在此就不主張觀念論而主實在論。在經驗觀念論下,客觀的知識就洠в辛耍覀兊闹R能知道什麼呢?我們所知的全部現象界都變成空幻,這是其論辯的自然結果。我們不能反對這個結論。雖有上帝的保證亦無用。
故康德那套思想在知識這個領域費大力來扭轉柏克來之「主觀覺象論」(subjective idealism),笛卡兒的「存疑的或或然的觀念論」(problematic or skeptical idealism),這些為經驗的觀念論,故康德為經驗的實在論。假如在此不能言實在性,不能說實在論,我們所知的現象就無實在性。由于我們知道這些現象要靠時間、空間這些形式條件,離開這些形式條件我們不能知道現象。那麼時間、空間若不為感性之形式條件,便無實在性。時間、空間這些條件無實在性,現象便不在時空中,因而也無實在性,這樣就無經驗知識。這個辯論是很強有力而且很銳利的,這就是由十七至十八世紀那個時代中的真正的哲學問睿_@些問睿F在的人都不談了,而這些問睿鋵嵰彩欠浅B闊┑摹_@些由現代人看來是古董,其實是真正的哲學問睿@些哲學問睿是要哲學地處理之。如果哲學問睿ㄟ^什麼方法來分析,分析的結果是被取消,這不是真正解決問睿溃尸F在就有人重視十八世紀的思想,這些思想才是健康的,積極的,建設的(constructive)。二次大戰後,十九、廿世紀的思想都不行,才是真正的衰退(decline),而西方的近代文明其實是靠十八世紀開出的。
經驗的觀念論依笛卡兒的想法,感覺不能證明對象的實在性,但我們又假定有客觀而實在的對象,但又不能由經驗來證明,那麼這樣就是超越的或超離的實在論(Transcendental realism)。笛卡兒證明matter與mind為獨立的兩個substance。那種證明完全是以純粹理性的推理來證明,這不能算是真正的證明,其實是不能證明。他先證明mind這個substance,這是由「我思」而直接證明的,其實只是直接意識到。然後再通過上帝底存在之證明而證明matter這個substance,這是間接的證明,其實只是由上帝來保證。然而,證明上帝這個substance之存在乃是存有論的證明(ontological proof)。他由此就知識而言,就保證了客觀方面有實在的對象如杯子。若不管上帝那一方面,這樣肯定客觀實在的杯子就是超越的實在論。康德在此正相反,是超越的觀念論,這不是反過來嗎?故一定要主張「經驗的實在論」與「超越的觀念論」。
笛卡兒首先由「我思」肯定「心臁梗╩ind)這個「本體」(substance),外在世界的本體是「物伲梗╩atter)這個「本體」(substance),因而有兩個超越的本體,此即笛卡兒的超越的二元論。但康德在此聲明經驗意義的二元論(dualism in empirical sense)是可以講的,但超越意義的二元論(dualism in transcendental sense)是不能講的,因後者不能證明而站不住的。這個見解也很有啓發性,且很微妙而不易懂,超越意義的二元論就是笛卡兒的思想,經驗意義的二元論是康德的思想。只能有經驗意義的二元論是很明白的。但于心物超絕地言之,我們能說什麼呢?這裡頭有很微妙的道理,玄得很,在此表現得最好的是佛教。
康德已經有玄微的思考,已經有暗示,為何可以有經驗意義的二元論?.因很明顯的我們依內在感覺(inner sense)有內部直覺;依外在感覺(outer sense)有外部直覺。而究竟這兩種直覺顯然是不同的。在經驗世界的範圍內,心就是心,物就是物,這個不能混亂的,不能瞎眨偷摹T谶@個地方不能說色心不二或心物是一那些不相干的話,故經驗意義的二元論可以說,但超越意義的二元論則不能說。在我們經驗知識的範圍內,心(mind)與物(matter)是不同的,我們了解自己的心是在時間這個形式條件下通過內部直覺而見到的。而了解杯子這個物體(matter)是在空間這個形式條件之下通過外部直覺而見到的,放在經驗上心與物兩者是不一樣的。因此在經驗意義上,不能講一元論;色心不二、心物是一在此都不能講。
若不在經驗範圍內,超越而外指,超絕而超離地講,康德說這時心與物是否能分得這麼清楚,是很難說的,而且不一定,他說得很老實。首先要了解,在超越的層次上,在康德就是所謂的智思物(noumena)這個範圍,即物自身之範圍內,心與物是否能如經驗世界範圍內分得那樣清楚,是很難的,做不到的,因為在物自身範圍內,時空是不能應用的。他的論辨完全是根據邏輯的推理(logical inference)而推想到的,他的思考力很強,但他說這一大套我們並不親切。只是根據邏輯的推理,似乎理當如此。
對智思物要講話是不可能的,因無根據。以什麼根據能說在智思物範圍內不是如此?因為對智思物要想有所說,表示態度,一定要對之有直覺(intuition),但我們的感樱庇X(sensible intuition)是達不到的,能達到的是智的直覺(intellectual intuition),但這種直覺依康德,人類是洠в械模葲'有,我們能說什麼呢?所以無直覺可給,就是空的,範疇也不能應用,故不能有任何判斷或加上任何謂詞。即以此故,康德推想超越意義的二元論是無根據可以成立的。他只是這樣推想,生硬得很,而一般人更是不懂,總是如隔萬重山。
但枺剑袊膫鹘y對此有學問的傳統,有清楚而確定的觀念,故能清清楚楚確定地講出為什麼在此不能有二元論?在此有許多漂亮的話睿皇侨缈档履菢又桓鶕壿嫷耐评矶葡搿H绶鸾痰闹钦叽髱煟寮业耐蹶柮鞯结醽淼耐觚埾紝χv得非常清楚而確定,瞭如指掌。中國的這些先賢在一千年前就已經說得比康德透闢多了。道理不管由誰講出,不管時間空間的差距,但一成道理就有普遍的意義。因為只要是人,人是有理性的,不管古今中外,凡是人就能合理地思考,能合理地思考,就有普遍性的概念(universal concept),這樣就有客觀的意義,所以道理是可相通的。如大家對此要有基礎知識與進一步的了解,請參閱我的中國哲學十九講、佛性與般若等書。
康德已經釐清以往的氾濫,但因經由邏輯的推想故對智思物說得總是消極,但在經驗範圍內的現象界,他說得清清楚楚,而且都完全展示出來,因為這方面有直覺做根據,放在這方面他說得清楚而積極。在此我的目的是要點醒關于二元論,經驗意義的二元論可以講。當我說經驗意義的二元論可以講,意即在知識的範圍內不能說物我雙忘,主客並眠,乃至色心不二,心物是一,這些話,因此心物是可以分得清清楚楚的。但超絕地言之,心與物就不必然能那樣分得清楚,以是故,超越意義的二元論是不能講的,因此始有色心不二,心物是一,乃至智與智處俱名為般若,處與處智俱名為所諦,以及王龍谿的體用顯微只是一機,心意知物渾是一事,那些玄妙的話頭,但卻清楚的很。
這就是康德把經驗的觀念論轉成經驗實在論,把超越的實在論轉成超越的觀念論。來布尼茲.羅素傳統的哲學方面的牽連就是所謂的下委方面,包括英美與羅素以後的經驗主義與實在論,這些雖有種種的說法,但都說不出名堂與道理。反正他們就是承認經驗對象有客觀實在性,若無客觀實在性,我們科學研究的是什麼?就是這麼一句話,其實這句話只能說是信念,不能說是證明,並不成論辯。大體一般人的實在論都是這一類的,反正在這個地方也不要辯了,越辯越糊塗,我們就乾脆承認其客觀實在性就好了。若無客觀實在性我們的科學知識就無對象了。他們的說法大體都是屬于這一類的,故這些實在論實無多大的意義。
我們就姑且承認他們有相當理由,但都是零零碎碎的,這些思想都是無統宗、無歸宿、無收攝。而這一類的思想,也就是這些種種的實在論,均不能逃出康德的「經驗實在論」的範圍。由此實在而成為經驗的對象,而其所以成為經驗的對象是要靠一些條件如時間空間以及十二範疇等,這些條件是主觀的,但這些主觀條件並不妨礙其所成的對象是客觀的,故他們指康德是主觀主義,這種指責是似是而非之浮辭。時間空間與杯子是兩種不同的枺鳎麄儗r間空間根本投有了解就判斷康德是主觀主義。時間空間是虛的,但是又很有用,我們天天就離不開時間空間,若說他們是實的,那它們在那裡呢?我們可看見杯子,但不能看見空間。在外在世界有杯子這個對象,可是外在世界並無時間空間這個枺鳌K詫τ谶@一類的枺鞫家屑毴チ私狻_@些都是哲學上的概念。故以康德的說法,時間空間是主觀的,這個主觀的意義並不妨礙杯子這個現象之客觀實在性。既然不妨礙其客觀實在性,但同樣地我們也不能因而就說時間空間是客觀實在的。這不是拆開了嗎?為什麼一定指這樣的說法是主觀主義呢?時間空間如此論,十二範疇也是如此論。作為範疇的那些概念,稱為純粹的形式概念(pure formal concept)。形式之所以為形式,是因為代表法則,故為法則性的概念,法則性的概念是虛的,可由我們思想本身發出,也不妨害經驗對象或現象間的因果關係是客觀而實在的。相反的,也不能因為經驗對象與現象間因果關係之客觀實在性就說那些作為範疇的純粹的形式概念也同時都視之為客觀實在的,這也是可以拆開的。這都需要我們對每一概念,每一詞語都有最恰當的了解,恰如其性而了解之,如錯了就成大混亂。
康德的思想儘管時間、空間、十二範疇是主觀的,但他是經驗的實在論。而那些無歸宗無收攝的實在論,就以英美的經驗實在論來說,他們總不肯承認時間、空間與十二範疇是使現象可能,使經驗知識可能之條件,而且是主觀的。既然不肯承認這些,那麼他們究竟懀颤N條件來說經驗對象的客觀實在性呢?他們又說不出來。
如懷德海、羅素這些大哲學家都還是以時間、空間為客觀的(objective),是由經驗中抽象出來的。但經驗就是經驗知識,當我們一說經驗知識,這些條件早已有了,故認為時間、空間是由外面的經驗抽象出來的,這不是顛倒、倒果為因嗎?
他們就是不承認康德的這種說法,如羅素,他認為知識都是由經驗出發,如有客觀性就需要有些條件,可是依他的說法,這些條件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否認,他稱之為設準(postulates)。他所意指的設準大體都是康德所說的範疇,故我說他是讓步了,其實就是投降。但他不像康德排得那麼整齊而有系統,他只是隨便地舉了五個,但都屬于康德的範疇與時間、空間。而我們若問羅素你把這些成立客觀知識的條件放在那裡呢?他就洠в械胤椒牛f這些是假定、設準,就敚г谀茄e算了。這些假定是歸到那裡呢?是歸到對象呢?或歸到知性呢?在這裡他就存而不決,在此他不表示態度。因為他不喜歡往知性那裡收攝。康德是把範疇歸到知性,由知性而發;時間與空間是感性之形式,由心臁饔^構造而立。但英國人就不喜歡這一套,此不喜歡是情感的,是洠в惺颤N道理的,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但進一步追問這些設準是不是一定屬于客觀之對象的,以羅素之聰明他知道這是不能證明的。故他的邏輯原子論,還是由邏輯分析的立場而言,並不在客觀世界處去肯定世界最後的單位是原子,他不能肯定這種說法,這就是羅素的聰明處,也是英國人的聰明,邏輯原子論是高度工巧化的思想。
但是要講到這些設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