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牟宗三-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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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極的」是指由思辨理性（speculative　reason）　﹐知解理性（theoretical　reason）　而言。Theoretical　在康德與practical　相對反﹐一般是譯為理論的﹐但在中文﹐理論一詞函義很廣泛﹐如實邸�方面的也可以由理論來講﹐故中文易引起铡畷�。而康德言theorectical為知解的意思﹐原義就是站在客觀的﹑旁觀的立場來觀解對象。以前禪宗馬祖說神會和尚是知解宗徒﹐意指其有許多知識概念﹐還洠в姓嬲�的實邸�功夫﹐故知解與實邸�相對﹐而且在禪宗馬祖說知解一詞對實邸�而言也不是好的意思。但就知識而言﹐正是要思辨理性﹐知解理性。我們成功科學知識﹐現象界的知識﹐亦要用思辨理性﹐知解理性。而知識也用邏輯﹐數學等手續﹐這些也皆出自思辨理性﹐知解理性。這種理性在現象界方面有效﹐可是在noumena方面因其離開經驗界現象界﹐故無效。

　　那些理念由思辨理性﹐知解理性的立場而言是超越的觀念論﹐但並不是一往都是超越觀念論。康德另開一條路由實邸�理性講﹐則上帝存在﹐臁�魂不滅﹐意志自由等就有真實性﹐由實邸�理性可以使這些理念有實在性﹐但不是由思辨理性﹐知解理性而言。康德由實邸�理性可以證明上帝存在﹐上帝存在有意義﹐但此證明是實邸�理性上的證明﹐非思辨理性上的證明﹐其他臁�魂不滅﹐意志自由皆是如此。我們對這些皆無直覺﹐無直覺的地方理性就是空的﹐故理念為空觀念﹐並不能表示知識。

　　實邸�理性就某些概念如最高善（因這是我們意志的必然要求）　可以肯定上帝的存在﹐但此肯定並非知識的肯定﹐還是實邸�理性上的肯定。對思辨理性而言﹐此概念是無多大用處的﹐但在實邸�理性﹐在道德上﹐就有意義。

　　康德由于另開一路而證實此三理念﹐而使這三個理念有意義﹐雖然這樣說也不是知識﹐因吾人對之無直覺故。我們在經驗實在論的範圍內對經驗對象（現象世界）　所以能是積極的﹐正面的﹐是因吾人對之有感性之直覺（sensible　intuition）　之故。因有由感性（sensibility）　而發出的直覺﹐故經驗對象﹐現象世界可以通過我們的感性而直覺地被接樱�到。可是我們的感性直覺就不能用到上帝﹐臁�魂不滅﹐意志自由﹐這些皆非我們的感性所能接樱�到的。而我們人類依康德也無任何其他的直覺可以達到上帝之存在﹐臁�魂之不滅及意志之自由﹐所以我們對之就無知識﹐故這些都不能當一個知識概念來看。

　　但與感性直覺不同的另一種直覺稱智的直覺（intellectual　intuition）　﹐此種直覺是很難思議的﹐因為一說直覺就要通過我們的感性﹐但這種直覺又不是通過感性﹐這是一種純理智的直覺﹐是一種純智的活動。依康德我們人類洠в羞@一種直覺。這是一個很嚴重而很重要的問睿�。依西方的傳統﹐基督教的傳統下﹐人類是有限的存在﹐是上帝所創造的被造物﹐只有上帝才是無限的存在﹐其他一切都是有限的存在﹐而有限的就是有限﹐無限的就是無限﹐人類是絕對的有限存在故不能有智的直覺﹐有限存在的直覺是發自感性的。故依康德在基督教傳統下﹐智的直覺只有上帝才有。智的直覺是無限心之作用﹐上帝是人格化了的無限存在﹐故其心是無限心（infinite　mind）　。但人類的心臁�是有限的（finite　mind）　﹐有限的心臁�它的思考的方面一定要通過一些手續﹐如果洠в懈拍罹蜔o法表達。智的直覺由無限心而發﹐無限心所發的直覺不是通過感性﹐故這種直覺也是無限的。如我們的感受﹐由耳﹑目﹑鼻﹑舌﹑身而發的感識當然是不能無限的。

　　依康德在基督教的傳統下﹐智的直覺只屬于神智的無限心（divine　mind）　﹐而人是決定的有限物﹐康德的這個思想是合乎西方傳統的﹐故儘管在實邸�理性上可使上帝之存在﹐臁�魂之不滅﹐意志之自由有意義﹐有真實性﹐但不是知識。知解理性想知之﹐但實不能知之﹔故此三個理念只是空觀念﹐由知識上言無多大的意義﹐故後來的邏輯實證論者就說無意義。康德也認為在知識解理性上是無意義﹐但在實邸�理性與道德上就不是無意義﹐在這個地方康德的態度就與邏輯實證論者不同。雖然後者的說法大體來自康德﹐他們所用的詞語都是康德在思辨理性﹐知解理性之空觀念上所說的﹐故我常說在某意義上康德是一個最大的邏輯實證論者：　雖然是如此﹐然而康德在實邸�理性上所說的﹐在邏輯實證論者的主張中卻洠в辛拴o他們把這一方面盡丟棄了。可是實邸�理性﹑道德方面的事﹐總不能以無意義就把它了決。這必須要弄明白﹐這不是願講不願講﹐喜歡不喜歡講的問睿�。

　　這些理念在實邸�理性只能使其有意義﹐但洠в兄庇X就不能使之呈現。上帝之存在﹐臁�魂之不滅意志之自由都不能直覺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故康德說是實邸�理性底三個設準（postulates）　﹐意即由實邸�理性言非有此三個假定不可﹐否則實邸�理性的全體大用不能完成。

　　因為康德主張我們人類洠в兄堑闹庇X﹐所以在實邸�理性之接近noumena這方面﹐康德的態度仍然是消極的。這個消極是與枺�方的思想比較而說的﹐其實實邸�理性較思辨理性是進一步了﹐在思辨理性處完全是消極的﹐完全是空觀念﹐超越的觀念﹐而轉到實邸�理性就較積極一點﹐已經不是空觀念。即使是這樣﹐可是若與枺�方思想相比較﹐則在實邸�理性上﹐因人類洠в兄堑闹庇X﹐故三個理念仍然只是設準﹐其對象不是可以朗然呈現的﹐有直覺才可使其朗現﹐無直覺則不能朗現。

　　由這消極的態度轉看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從來就無上帝存在﹐臁�魂不滅等問睿�。中國哲學雖然洠в羞@些觀念﹐但中國哲學所用心的﹐其層次都屬于noumena﹐所以可以相通。由於人不一定用這些概念﹐因上帝之存在﹐臁�魂之不滅都是宗教上的觀念﹐如臁�魂（individual　soul）　的觀念﹐中國儒釋道三家均無。佛教言輪迴﹐八識流轉﹐這些與臁�魂不滅完全不同。儒家講三不朽也不是臁�魂不滅。儒家不必要這個觀念﹐道家也同樣洠в小Ｖ劣谝庵咀杂蓜t從本心性體上講。

　　由此可以轉看在noumena這方面﹐枺�方的思想是不是超越的觀念論？　假如由知識的立場暫時也可以承認是超越的觀念論﹐因感性的直覺不能向之應用。但轉到實邸�理性方面﹐是不是像康德那樣的說法呢？　歸到實邸�理性上﹐枺�方的思想是否仍然認為意志自由是個設準？　是否有康德所謂的智的直覺？　智的直覺是否能應用得上？　在基督教傳統下當然認為人洠в兄堑闹庇X﹐因人是決定的有限存在﹐人心是有限的﹐而智的直覺是無限心﹐這種看法中國人是否一定會接受？　這個就要看中國的傳統。

　　幾千年來的中國傳統﹐不管儒釋道都是講實邸�的﹐儒家講道德實邸�﹐道家講修道的工夫﹐佛教講解脫煩惱而要修行﹐所以都是實邸�的﹐而接樱黱oumena非由實邸�不可﹐由思辨理性只對知識所及的範圍有效﹐故康德轉向實邸�理性是正確的﹐轉到實邸�理性就須接樱�到實邸�理性所呈現的本心﹑良知（儒家）　﹐道心（道家）　如來藏心﹑般若智心（佛教）　﹐這些都是心﹐依康德的詞語﹐這些都是由實邸�理性所呈現的道德心﹐道心﹐如來藏心﹐般若智心﹐那麼這些詞彙所表示的心是有限心抑是無限心？

　　陸象山說：「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心外無物」﹐此心究竟是有限抑或無限？　此心是根據孟子講的﹐孟子言本心﹐「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诈o樂莫大焉？」這個心是有限抑或無限？　盡心知性知天是由孟子開端的﹐而孟子講心就是繼承孔子講仁﹐而孔子之仁的全體大用（full　function）　是無限還是有限？　仁不只是一個德目﹐只是以德目看的仁﹐不是仁的本伲�的全體大用。故孟子講心是根據孔子講仁﹐但還是不顯﹐到陸象山就充分顯出來﹐「萬物森然方寸之中﹐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斯理」﹐這個心是有限抑或無限？　而道家的道心是有限抑或無限？　這是很容易了解的。依佛教﹐識的毛病多得很﹐是虛妄分別﹐煩惱之源﹐故非轉化不可﹐轉識而成智﹐此智為般若智﹐此是有限抑或無限？　這是很顯明的。故依中國的傳統講﹐應當承認實邸�理性所呈現的心。這種通過實邸�理性的心﹐如陸象山所說的心﹐王陽明所說的良知﹐而良知依王陽明是「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心外無物」﹐此道德實邸�的本心或良知是無限的。而道家的道心﹐依莊子之齊物論逍遙撸�所講的道心當然也是無限的。假若我們說洠в袩o限心﹐這表示說轉識成智不可能﹐成佛不可能﹐這決非佛教所能承認。因為現實上就有佛﹐三世諸佛﹐過去﹑現在﹑未來都有佛﹐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皆可有佛性﹐皆可成佛。道德實邸�底目標是成拢�﹐道德實邸�底可能性之超越根據是良知本心﹐因有此超越的根據﹐故成拢�才可能。依儒家﹐只當道德實邸�有必然性時﹐成拢�才一定有必然性。佛家修行成佛亦然﹐道家成真人亦然。故三家所說的心都是無限心。心是無限心時﹐則中國儒釋道三教當然都承認有康德所說的智的直覺。中國哲學中無這個名詞。儘管洠в羞@個名詞﹐然而並非無與這名詞同等的理境。設若康德向陸王或智者大師問：　「人有洠в兄堑闹庇X？」他們一定斷然地答覆「有」。

　　否則轉識成智就不可能﹐但「轉識成智」以西方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識」怎麼能轉呢？　在佛教一提到識就與智相對反﹐所以是壞的意思。而一般使用識的意思是了別﹐明了分別。在經驗實在論範圍內的科學知識﹐都是識的活動﹐但我們講科學的時候是不加顏色的﹐不說識心是煩惱之源等。但在佛教看來﹐智慧都是屬于識心底範圍﹐康德的感性﹑知性﹑思辨理性都是識而不是智﹐康德也認為人類心臁�的活動不是智的直覺。智的直覺依佛教應是智﹐也即王陽明所謂的由良知而發的明覺﹐而道心發的玄智也是智的直覺。

　　識本來就是生而具有的﹐而我們生而為人﹐我們就有這麼一個感性（sensibility）　﹐這是既成的事實不能不承認﹐就有這樣的邏輯思考的理性（logical　reason）　﹐就有這樣的知性（understanding）　﹐這個怎麼能轉呢？　而佛教說是能轉﹐轉識成智﹐轉成般若智﹐西方人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西方世界洠в羞@個觀念。「轉識成智」在枺�方人成為口頭禪﹐但不知此話代表的意義多重大？　枺�方人是家常便飯﹐天天在講﹐西方人則聞所未聞﹐認為是妄想﹐這不是很重要的問睿龁幔俊≡谖鞣饺丝磥愆o轉識成智不可能﹐不能轉﹐是一定的﹐因人類就只有這種感性﹑知性與思辨理性﹐再洠в衅渌�認知能力（cognitive　faculty）　﹐從現實既成的人是找不出「智的直覺」的。他們認為有限歸有限﹐無限歸無限。

　　佛教說眾生﹐但卻不承認定性眾生﹐此是很奇特而開闊的思想。所謂定性眾生﹐意即一切眾生一成永定﹐這樣一切眾生皆可成佛就不可能了﹐故定性眾生佛教儒家皆不承認。現實上的人不是拢�人﹐拢�人是經由實邸�才達到的﹐而孟子言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則一定有人人皆可以成堯舜的必然的可能根據﹐而不是懀�空講的。從現實上看﹐人都不是拢�人﹐壞得很﹐有時比動物還壞﹐故荀子感慨現實的人「甚不美﹐甚不美」。人往下墮落比禽獸還壞﹐但往上可以通神拢�﹐故在此成一個最重要的問睿�。中國人的傳統承認人有智的直覺﹐人之所以能發出智的直覺是通過道德的實邸�﹐修行的解說﹐而使本有的無限心呈現。中國人承認有無限心﹐但不把無限心人格化而為上帝。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有無限心﹐而通過道德的實邸�以及道德的實邸�以及佛教道家的修行而使它呈現。這個思路很自然﹐但西方的傳統就以為很彆扭﹐不容易往這個方向想。

　　因此枺�方的思想在noumena方面是積極的﹐轉到實邸�理性講也不只是一些理念﹐實邸�理性也不只使這些理念有意義。因為轉到實邸�理性上就能呈現無限心﹐無限心既能呈現﹐就不是超越的觀念論﹐故這樣才是積極的。

　　故西方哲學由古代至現在由思辨理性講﹐在知識方面可以歸于經驗的實在論﹐在超知識方面則歸于超越的觀念論﹐因此有phenomena　與neumena　之分別。這種分別枺�方思想也可以承認﹐可以證成（justify）　﹐在此問睿�上中西哲學可以會通。但在phenomena方面﹐中國是消極的﹐因對知識未形成清楚的概念。但在noumena方面﹐中國是積極而通透的。故于西方思想﹐吾人若想消化康德﹐不使其只停在基基督教的傳統之下表現﹐則可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