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春秋200902-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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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写社论、看大样,每天来到办公室就坐下来议论当前的形势、需要写的言论,边思考、边下笔,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时评、小品和杂文,分别刊载在报纸的几个专栏上。他们思路敏捷、下笔很快,真使我钦佩不已。夏衍先生那时并不是以党员身份出现,我只知道他是有名的电影家和剧作家,读过他的不少剧本,很喜欢他的作品。梅益是著名的翻译家,我们不少人都读过他翻译的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真想不到他们都还是出色而老练的新闻工作者。徐迈进刚由重庆调到上海,在大革命时期就参加党,一直从事统战、文化工作,他是重庆《新华日报》的经理,有丰富的白区工作和办报经验。我这个刚进入新闻队伍的新兵,能在这些老同志领导下工作,真感到幸运。
编完稿件,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天。梅益十分健谈,那浓重的广东乡音给我们的印象特别深。他说自己怎样在家乡潮州接受进步思想,十七岁离家到北平读书,出不起学费,只能在中国大学旁听,课余就到北平图书馆自学英语,读语法书,拼命记单词,苦战好几年,才能在1942年翻译出版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巨著。夏衍比较沉默,但说话很有风趣,他知识渊博,笔头很快,常常在短短的时间内边思考,边下笔写出短小精辟、三言两语式的时评。发完稿,大家就到楼下附近小摊子上吃馄饨、肉丝面、汤团当宵夜,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徐迈进的家属也从重庆来到上海,住处有困难,我就请他们一家五口都住在我南市的家里,在客堂里搭起行军床,铺地铺,虽然很挤,住得也很高兴。
我们都满怀希望地注视着重庆谈判的进展,盼望《新华日报》上海版早日挂牌,与上海人民见面。谁知风云突变,重庆谈判的进展不大,公开出报的希望越来越小。《建国日报》创刊半个月就被国民党当局封闭。周恩来同志率领的代表团从重庆撤到南京梅园新村,在上海思南路设办事处,对外称“周公馆”。梅益被调到中共代表团,以发言人的身份公开活动。朱葆三路周围特务暗探密布,我们的行动也都被监视。可是大家毫不畏惧,每天照常去上班。我们仍抱着时局能好转的一线希望。1946年6月,国民党向我苏北根据地发动大规模的内战,时局严重恶化,朱葆三路筹备处办公室被强占。为了保存实力,我们奉命转入地下,化整为零,继续战斗。
1946年夏秋之交的一个中午,徐迈进突然来到南市小南门我家里,态度严肃又镇静。他告诉我们党中央决定代表团撤回延安,他也随周恩来同志撤退。凡是在上海没有暴露身份,又有家可以掩护的同志留下,由上海地下党领导继续战斗,我和我丈夫还有其他两位同志都留在上海。他就是奉命前来告别和布置工作的,还交给我们一个扎得很紧的小包和几颗图章,郑重地说:“这是党的文件,你们要千方百计保存下来,不能落在敌人手中。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毁掉。”临走时,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说:“我们一定要回来的,党中央估计至多两年,局势肯定会好转,你们一定要坚持。”
我们收下文件,像传家珍宝一样地保存,准备迎接另一个暴风雨的到来。
建立家庭地下印刷厂
地下工作是一个无形的战场,不见枪炮,不见士兵,可是天天却在枪林弹雨中与敌人周旋。表面上,敌人在明处,掌握着主动,可以随时搜查、逮捕,我们在暗处,只得隐避、躲藏;但是也可以说,我们却在明处,看中敌人的“弱点”,主动出击,我们时时刻刻地在观察敌人的动静,等待时机出击,取得战果又迅速隐蔽。夏衍、梅益、徐迈进他们撤退后,我们就由上海地下市委派同志单线联系,市委决定用油印刊物继续给外界传递党中央的信息。那时,延安新华社已向全国发布电讯。市委通过设在时代日报社内的电台,将收录到的电讯转给我们,由我们党小组承担传播红色电讯的任务。
我们这一支新闻轻骑兵只有四个人,分中文和英文两个组。编辑、翻译、刻写蜡板、打印、分发都包下来了。中文组是侯忠澍、方琼;英文组是我们夫妇两人,英文电讯稿呼号是:XNCR。每期出十六开大小的油印宣传品,每期四至八页,内容有党中央的指示和消息、评论。侯忠澍将上级交给他的电读稿由方琼刻写好蜡纸、印刷后送到我家,再由我们两人翻译成英文,打在蜡纸上,油印一二百份。我们的全部武器就是一块钢板、一支铁笔(中文组)、一台英文打字机(英文组)和两台手摇油印机(中英文组各一台)。我们的住处就是办公室和印刷厂,当时我们家住在南市小南门乔家路,那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是我婆婆工作的中国企业银行的家属宿舍。那幢三上三下的旧式石库门房,东西两厢房,中间是客堂,门前有一家木匠店,环境十分隐蔽。我们就住在楼下客堂间和东厢房。楼上是银行租给一家私人摇袜厂,有几台摇袜机和十来个女工日夜不停地工作着,摇袜机的咔嚓声和女工们边摇袜边哼歌的声音虽然十分吵闹,却正好掩盖住楼下我们卧室里发出的打字、印刷的声音,消除了邻居对我们的怀疑。
为了维持生活和掩护的需要,我们白天都找了不同的职业去上班,晚上就翻译、刻钢板、打字、油印……工作到半夜,甚至通宵。我的丈夫在联合国救济总署(UNRRA)任视察室翻译,来自世界各地的视察员中有一位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美国进步人士李敦白(“文化大革命”中被审查、批斗,受迫害后回到美国),他经常跟着李敦白视察崇明岛、复兴岛的码头和仓库,了解物资储备情况。晚上工作回来就伏在桌上翻译、打字、印刷。我在亲戚开的福安保险公司当秘书,后来因为怀孕只得辞职,全部时间就投入这家庭“地下印刷厂”里。
油印电讯分发对象是在沪的国内外知名人士、党的外围组织和进步团体。我记得有中国福利会主席宋庆龄、美国新闻处副处长金仲华、英文《大陆报》、《密勒氏评论报》和上海的一些进步报刊。可别小看这一份油印的电讯小报,在当时消息完全被封锁的上海,它传递了共产党的方针,介绍了当时解放战争的信息,使那些同情、支持我们的党外人士、外国朋友和新闻媒体都能及时了解真情,通过他们再将消息传出去,争取国内外进步人士对我们道义上和物资上的支持。李敦白和一批外国记者曾先后到解放区延安去参观访问。我曾经奉命到外白渡桥和百老汇大厦去和一个美联社姓马丁的记者联系,帮助安排他访问延安。
我们既是油印员又兼作投递员。收信人名单是上级指定的一些团体、个人,但是发信人地址如果都写“内详”或者不写地址就丢入邮筒,时间长了数量多了就会引起邮局以及特务机关的注意。为了迷惑敌人,我们想出了个两全的办法,我们两人上街查看马路上的门牌号。上海门牌都是由东向西排列的,但中间也有跳号,我们就将漏号一一记下来,编成一份详细的地址表,例如南京路最末的门牌号是1858号,我们就编两个南京路1866号和1870号,信封上看不出破绽,实际上却是子…虚乌有的。这样,我们编了好多个无头地址,写在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信封上,一个时期更换一次,分别投入各个邮箱,都会顺利地送到收信人手中。
有一次,我们发现有人在邮筒后等着,立刻惊觉起来,骑车飞快地混人人群避去。此后,组织上为安全起见,决定另由专人去投递,我们只负责编辑和印刷。有一次我们的投递员被特务盯梢后被捕。因为是单线联系,他也不知道来龙去脉,从而保护了我们的安全。
随着形势的恶化,上级决定改变形式,停止印发油印材料,成立了…+对外宣传小组,组织上派王楚良来单线联系。这个组五个人都是大学生,会英语,我们常在一起开会,传达文件,讨论形势,翻译和撰写文章到外报和刊物上去发表,积蓄力量,迎接新的战斗。
铁骨铮铮
第二年,地下市委派姚溱来同我们小组联系,他经常到我家里来传达指示,布置工作。姚溱是个年轻而极有才华的笔杆子。他当时用秦上校、马里宁、萨利根等笔名在上海《时代日报》上写“半周军事述评”和在《消息》、《展望》、《文萃》等杂志上发表国际评论、时事评论,深得读者的欢迎。我在淮南根据地时就认识他。1948年10月某日,我在英文《字林西报》上忽然看到一条消息,大意是:“在威海卫路和陕西南路口的一座楼里,破获了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有一个共党分子突然从二层楼临街的窗口跳下,因为脚骨受伤当场被捕……”我看了心里非常着急,不知道谁又遭到毒手。傍晚,姚溱的夫人韩静来我家,告诉我姚被捕了,组织正在设法营救。我的心像刀割一样地难受,过几天,得知姚溱被关在提篮桥监狱,受特刑庭审查,我们就托韩静送去了一些衣服和罐头。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姚溱被捕的详细经过:那天,姚溱正沿着石门二路向北走,忽然发现有一辆吉普车紧紧地跟着他,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被特务盯上了,赶紧拐进一条弄堂。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吉普车戛然停下,跳下三条大汉,其中一人是从新四军逃出来的叛徒。三个人把姚溱挟上车开到陕西南路二号中统特务上海办事处。姚溱经受严刑拷打,没有招供,只承认是《中国建设》杂志的编辑。可是他担心的是自己被捕没有人知道,有关同志不能及时隐蔽。为了向外报警,急中生智,趁特务一时疏忽,猛地从二楼窗口跳了下去,刚好落在马路边一辆老虎塌车夫身上,砸伤了车夫,自己也受了伤,又被送到提篮桥监狱。他的下肢和腰部受了伤,但也确实起了报警作用,组织上立即展开营救,设法将他保释出狱。
1948年秋到1949年春,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大军准备横渡长江。国民党反动当局对上海人民也加紧了镇压,我们的处境更为艰难。我也经历了一次虎口脱险:4月1日,国民党特务机关对我任教的南洋女中进行搜查和逮捕,由于我平时言行比较谨慎,严格遵守地下工作纪律,没有暴露身份,特务搜查时,我又镇静应付,终于脱了险。我立即回家清理了文件,带着我两岁的儿子到我大姐家隐蔽起来。5月25日,解放军攻人上海市区,我奉组织命令立即到汉口路山东路口原《申报》馆报到,参加出版《上海人民报》,报上刊登《告上海人民书》,宣告大上海回到人民手中的喜讯,迎接解放军进城。在那里,我同从监狱里出来的姚溱见面,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两天后,我们一批地下党调集的同志迎来由范长江、恽逸群带领的新闻队伍接管《申报》,出版了第一份《解放日报》。我被分配在国际部当编辑,于是我从“地下”钻出来,当了一名正式的新闻工作者。
1949年10月建国后,梅益、夏衍、徐迈进、姚溱分别在宣传、文化、新闻、出版部门担任领导工作,后来又都到了北京。昔日的深厚革命l青谊和对他们的敬爱,使我每次到北京出差时都要去看望他们,叙旧问好,也都像过去一样,从他们那里得到许多帮助和教育。
“文化大革命”的汹涌恶浪中,我更是想念他们。那年夏天,我在外地的一所大学教书,学校停课,我随学生到北京串连时,到中宣部去看大字报,只见姚溱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当时姚任中宣部副部长),给他扣上叛徒、特务、执行修正主义路线一大堆帽子。我十分担心他的处境,却无从去探望。不久就听到他的噩耗,这位在敌人屠刀下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士,不愿在横暴势力下低头,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当时他只有四十五岁,正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好时期。“文革”后期,我曾到徐迈进家里去探望他和夫人方琼,他也被诬蔑为叛徒、特务、走资派,囚禁多时。老人家佝偻着腰,步履艰难,但是精神很好,他诙谐地对我说:“我这一生国民党监狱坐过,共产党的监狱也尝过味道。对比起来还是共产党的监牢难熬,吃足苦头。在国民党监狱里我还组织难友学习,反抗,精神上充满希望,共产党监牢写不完的检查,冤气难忍……”“文革”后,他一度出任文化部副部长,我见到他,豪情依然不减当年。在社会科学院见到梅益,简直令人不敢信,当年身材魁梧的梅益老师,因腰椎被打伤,人矮了半截,支着拐棍,步履蹒跚。我问他:“梅先生,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朱葆三路办《建国日报》吗?”他爽朗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