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4期-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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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到来。杨小翼一路小跑上了楼。刘伯伯在自己的书房里。在没见到刘伯伯之前,她的情感是混乱而麻木的。只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见到刘伯伯,她的情感才有了方向,她意识到妈妈伤害的不是她,而是刘伯伯。她突然觉得刘伯伯好可怜。怀着这份同情和怜悯,她爬到刘伯伯的腿上,失声痛哭起来。
刘伯伯见杨小翼哭得如此悲伤,不知如何是好。他问:
“小翼,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世晨欺负你啦?”
她使劲摇头。但刘伯伯好像认定她的悲伤一定与世晨有关,他抱着她,在走道上喊:
“世晨,你在吗?你给我出来。”
刘伯伯声音如雷,在小楼的走道上轰响。她被刘伯伯惊着了,她不哭了。她认真地说:
“刘伯伯,世晨没有欺负我。”
景兰阿姨显然听到了刘伯伯的吼声,她上了楼来。她问刘伯伯,找世晨干吗?刘伯伯问,她人呢?景兰阿姨说。还没回家呢。
见刘伯伯这么认真地找世晨,杨小翼不安起来。她再一次对刘伯伯说:
“世晨对我挺好的,真的。”
一个小时后,妈妈也来到了刘家。她的脸上充满了羞愧。刘伯伯说:“小翼哭得伤心欲绝,不知出了什么事,问小翼,她也不肯说。”妈妈似乎松了一口气。妈妈说:“小翼这几天老是神神道道的,不用理她。”刘伯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自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的私情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杨小翼沉默寡言,看什么都不顺眼。
有一天,杨小翼和米艳艳吵了起来。吵架的原因同外公的死有关,米艳艳的相关问题让杨小翼感到不舒服。杨小翼一直没回答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就用极其刻薄的语言反击米艳艳。她说,米艳艳,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后代,你的亲爹爹不是被枪毙了吗?米艳艳当场就噤声了。一会儿,她发出尖利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就像她妈妈王香兰唱的越剧,委婉曲折,哀怨凄惨。
刘世军问她,你心情不好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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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火气这么大?杨小翼没理他,说,没事儿,你别管我。
一天,刘世军陪杨小翼在永江边玩。外公死后,她开始有意识回避关于教会的一切。她甚至努力不走通往永江边天主堂的路,宁可绕道而行。这天,不知怎么的,他们无意中来到了原来的慈恩学堂。教堂让她想起了妈妈和李医生的事——在经文里他们是有罪的。她对刘世军说:
“我看不起我妈。”
“杨阿姨挺好的啊,你为什么看不起她呢?”
“我妈是个缺乏革命意志的人。她是一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妈挺有风度的,你不觉得你妈很好看吗?”
刘世军的话让她反感。她说:
“那你也是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现在学会乱扣帽子了。”
“向你学的。”她冷冷地说。
她很想告诉刘世军关于妈妈的事。但出于对妈妈的背叛、沉溺和堕落的羞愧,她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杨小翼看到有两个孩子押着范嬷嬷从她的住处出来。她认出了那两个人,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儿,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偷圣餐的家伙。他们押着范嬷嬷,骂骂咧咧的。
“你这个帝国主义的走狗,你也有这一天。你从前多威风的啊?你从前用藤条子打我们的手,现在轮到我们来教训你了……”
他们开始用藤条打范嬷嬷。
范嬷嬷看见了杨小翼。她投向她的目光十分无助。杨小翼知道她是在求援。人高马大的刘世军就在身边,杨小翼只要让刘世军去阻止那两个孩子,范嬷嬷就不用再受他们折磨了。但那会儿杨小翼的心异常冷硬,她拉起刘世军的手,转身就走了。她想范嬷嬷一定非常非常失望。
也许因为看不起妈妈,她对与妈妈相关的一切,满怀敌意。这些相关的事包括:上海的外公家。教会和那个从资本主义法国留学回来的李医生。她认为妈妈的罪恶也有范嬷嬷的一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资产阶级的软弱性,那种不合时宜的所谓“风度”。杨小翼断定一切和资产阶级有联系的人最终会做出丑恶的为人不齿的事情。
自从那次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私情,妈妈变得谨慎起来。李医生不再来了。在公共场所,妈妈和李医生之间也经常离得远远的,仿佛他们从未认识过。给杨小翼的感觉是,妈妈和李医生之间似乎结束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一切纹丝不动,一副风过无痕的模样。
杨小翼松了一口气。
但这事以后,杨小翼对妈妈越来越好奇,她总觉得妈妈还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她。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杨小翼开始对妈妈房间里锁着的那只柜子充满了好奇心。长这么大,她都没有打开过这只柜子。她不知道柜子里面藏着什么。那段日子,她经常对着柜子胡思乱想。她想象里面一定有着一些鲜为人知的人事证物。也许这些证物关乎妈妈的过去或自己的来历。这种想象对杨小翼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妈妈去医院值班了。石库门四周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就好像时光流逝的声音都听得见。杨小翼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天空中车辙似的细云,心思却在那只柜子上。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身进入妈妈的房间,她决定打开柜子,一窥其中的秘密。妈妈的房间有点幽暗,同室外明亮的午后比,反差极大,她一时有点不能适应。一会儿,房间里暗红色的西式大床和柜子显现在南窗投入的光线中。她看到一把铜质的弹子锁把两只抽屉和柜子门紧紧扣死了。
要打开这把锁并不容易。她试图用别的钥匙开这把锁。倒霉的是由于慌张。钥匙断在了锁孔里面。为了不让妈妈知道,她得想办法把锁砸了,然后去公园路那个锁匠那儿修理。
当锁咔嗒一声被砸开时,她疑神屏息,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慢慢地打开抽屉。令她失望的是,抽屉里藏着的那只藤条匣子,怎么打都打不开。当然,也并不是一无收获,在柜子里她发现了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资产阶级小姐穿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还有一支铜皮口琴。她拿起口琴吹了一下,它发出的空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赶紧放下。她还把高跟鞋穿在脚上,对她的脚来说这高跟鞋还是大了一点。就在这时,另一只打开的抽屉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压在一个笔记本下面。笔记本她刚才看过了,里面只是一些化学方程式和一些药物名称,有好几十张小方纸夹在笔记本里。她刚才没有见到这张照片,但这张照片像魔术一样突然出现了。她拿起来仔细看。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理着一个运动员一样的短发,眉目秀气,腰身挺拔。他的目光稍微有点向上,好像任何人都不在他眼里,显得自信而坚定。他的嘴紧抿着,嘴角出现一条向下弯曲的纹路,显示出某种威严和拒人千里的表情。这是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但杨小翼对这照片里的人有一种莫明的拒斥。
他是谁呢?妈妈为什么珍藏着这张照片呢?这张照片同妈妈有什么关联?杨小翼的想象变得复杂起来。难道妈妈除了刘伯伯,除了那个该死的李医生还有别的男人?
这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她不愿见到照片上的这个人。她把这张照片从笔记本上抽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希望让他消失,消失在这只柜子,消失在这幢房子,消失在这个世界。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只需一根火柴,或者连火柴都不需要,只需要撕碎,扔人抽水马桶里面就解决了。事实上,很长一段日子,她没烧掉,也没扔掉,这张照片一直夹在她的书本里。上课的时候,她会恶狠狠地偷看他几眼,就好像照片上的这个人是她的敌人。有一天,她发现夹在书本里的照片不翼而飞了,她发了一会儿愣,照片怎么丢了呢?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终于不存在了。
大约半个月后,妈妈发现杨小翼动过她的抽屉了。她显得相当着急,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追问道,小翼,是不是你打开过了?那张照片呢?这时,杨小翼才感到事情不妙。
就是那一天,妈妈狠狠揍了她一顿。妈妈很少下手这么重。杨小翼一直忍着没哭,好像她是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者。也许是因为杨小翼倔强,妈妈揍她时,自己也哭泣起来。妈妈的哭泣让杨小翼感到十分恐慌与不安。她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目光呆滞,没有说话,只是放肆地哭着,泪水滂沱,沾湿脸颊。妈妈的脸上暗影重重。充满了不确定感。她那种恍惚而游移的表情,像镜子反射出的阳光,不停地在颤动。杨小翼不清楚妈妈为什么如此悲伤,如此脆弱,为什么同她熟悉的形象反差如此强烈。这会儿,杨小翼已镇静下来,她用冷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妈妈。
后来妈妈慢慢平息了,她又恢复了杨小翼熟悉的样子,挺拔,优雅,脸上云淡风清。她问杨小翼。痛不痛?杨小翼淡然地摇了摇头。妈妈似乎想解释她刚才的行为,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个周末,杨小翼到刘家大院,见到刘伯伯时,突然感到委屈。想起妈妈因为一张照片发那么大火,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不过,她忍住了泪水。但见到刘世军时,她却没有忍住,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
杨小翼本来是不会哭的,是刘世军弄痛了她。那天刘世军和刘世晨打乒乓,杨小翼在旁看着。刘世军不小心把球拍摔到杨小翼身上,刚好碰到妈妈揍过的伤口上。杨小翼疼得站不住,蹲在地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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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她忍着痛没流泪,但当刘世军着急地抚住她,关切地问候她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刘世军慌了,他问:
“怎么了?很痛吗?我看看。”
刘世晨在等着继续打球,她挥动拍子敲击球桌,催促刘世军回来。但刘世军的心思都在杨小翼身上,头都没回。刘世晨见了很不以为然,她尖刻地说:
“刘世军,你不像个男人,像一只哈巴狗。”
说完,世晨气愤地走了。“恶心。”她边走边嘀咕。
世晨走后,杨小翼哭得更欢了。她把妈妈揍她的事儿都告诉了刘世军。当然,她没有说打开柜子的事。她这么倾诉时,委屈得鼻子发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那天,刘世军一直帮杨小翼揉伤口,直到她不再哭泣。
“杨阿姨一个人带着你也不容易,她偶尔发火也正常。”
刘世军说话已经像个大人了。他身上有一种大人一样的热腾腾的气味,杨小翼很想他能抱抱她。
杨小翼和妈妈的关系日趋紧张,一度,她几乎不和妈妈说一句话。
十四岁那年夏天,杨小翼的个子迅速蹿升。秋天的一个晚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下身湿漉漉的。她伸手一摸,是血液。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出生在医生世家,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对这猝然发生的事依旧是惶惑而害怕的,好像突然之间什么都改变了。她不清楚这改变是好还是坏。
她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她把床单拆下来。她得把它洗干净。她来到天井的水龙头前洗涤。子夜的月色非常明亮,天井里的一切清晰可辨。粘结在床单上的血液很难洗去。她用了很多肥皂,使劲搓洗。她觉得这血液很脏,令人厌恶。
妈妈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晾在天井里的床单,探究地看了看她。她脸红地低下了头。晚上,杨小翼回家时,发现床头放着两只新的卫生巾和一本书。她知道是妈妈放着的。她翻开这本书,书里有一些插图。当她看到手绘的男性的生殖器时,赶紧慌张地合上书,大气都不敢出。她对妈妈给她看如此“流氓”的书而生气。她想,怪不得妈妈会干出那样的事,因为她的脑袋里充满了肮脏的思想。她把这本书藏匿在箱子底下。
第六章
后来,杨小翼回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觉得自己的生活基本上是快乐而无忧的。虽然生活中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伴随着一些阴影,但总的说来,还是称得上幸福。幸福时光总是如此,往往难以说清,真要说起来,只留下一堆空洞的感觉,好像那些日子像空气一样不着痕迹。她受同学、朋友和老师的喜欢,品学兼优。无论是交友,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