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3期-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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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儿童何大壮的妹妹小四儿是天生地养的人儿,生下地白俄一瞧是女娃,奶水都没吮上就给扔奶奶家了。奇的是小四儿长成了相当标致的孩子。小四儿继承了白俄的白皮肤,其他的就地取材于她的瘸腿父亲。在小四儿来之前我们谁都没注意她父亲有着那样的大眼睛高鼻子和厚嘟嘟的嘴唇,那个“酒麻木”有只耳朵不好使,白天看澡堂,晚上喝成摊泥回家,倒床面壁而睡,可有可无得像个影子。
小四儿越长越漂亮,这点大家有目共睹,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睛水汪汪的,让我们这帮愣小子瞧见她就躲。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我心里就慌得不行。小四儿和我同班,班主任是个老女人,心全扑放在工作上,终身未婚,勤俭节约,工作认真。她简直把小四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疼。小四儿没有吃早点的习惯,老女人总是在第一堂课后就把小四儿叫到她的办公室去,慈爱地看着她吃掉买来的馒头或者是给小四儿准备的点心。她吃过那种小甜饼,又黄又酥又脆,面上还薄薄洒了一层晶莹的砂糖,天可怜见,让我们都羡慕得直咽口水。小四儿的学习成绩很快就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其实她好像没什么学习的天分,就拿做作业来说,她总是在教室写到很晚——家里没她做作业的地方。而我总是用不到她的五分之一的时间,将所有作业一挥而就,然后去和其他男孩子弹弹珠、打撇撇、比洋画。
小四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班的副班长。她也煞有介事地管理着我们,因为这个,还有着小甜饼的缘由以及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她成了我们大家捉弄的对像:在她的课桌里放毛毛虫、把她的辫子绑在凳子上。小四儿却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泪水涟涟地去告老师,她总是默不吭声。她的隐忍是早熟的。
不到一年,老女人消失了,她消失得很突然,据说是误吃了老鼠爬过的食物,感染了病毒。她死了。
那是我们对死无所谓的年纪,哪家要是死了人我通常是羡慕的,因为可以几天不上学,还可以戴上黑纱袖箍。对我来说袖箍上别的圆圆的红补丁或者白十字架以及其他图案就像军衔一样神秘和神圣。有一阵子我曾经遗憾我们家个个都健硕无比。
小四儿那些日子像丢了魂魄,人猛地瘦走了型。有天我玩得晚了,在模糊的月色下,听到有人在哭泣,我讶然发现,在老女人住过的教职工宿舍门前,小四儿很慎重地穿着素服,袖子上也别了一个黑箍,但上面什么标记都没有。她手里拿了一束菊花,神情肃穆,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月光在她周身悄然披上了层银纱。
班主任的位置空缺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新班主任第一眼见到小四儿就觉得硌眼。小四儿是副班长,负责喊起立。那时小四儿显然还处在伤感状态,有很长时间都不和人说话,新班主任的第一堂课她竟然忘了喊起立,中年班主任怒视着她,大步上前忽然就做出了一个抽耳光的动作,她瘦尖的手从小四儿的脸上狠狠抹过去,我们大家都呆住了。班主任注视着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讲台上,声音平静地说:“坐下!”大家惶恐地纷纷落座,小四儿却忽然“咣”一声推开了桌子,不顾头不顾脸地哭着跑了出去。事后班主任解释说,她看小四儿的嘴唇总是红艳艳地,以为她“不要脸”地搽了口红。虽然事实证明小四儿不像她妈白俄那样臭美,但是她的副班长一职还是给撒了。
那时候,我的心思主要在玩上,草棍、蚂蚱、毛虫,无不是我的好玩具,我经常天不黑不落屋,我爸没少用他的宽牛皮带抽我。我的座位前面是一个家庭富庶的女同学,她的爷爷在食品厂当厂长,她的书包里抽屉里老是放着好吃的,每天一个大红苹果是她的必修课。我家穷,除了过年,什么时候买过苹果啊,而且就是买,也是买那种个头小的、有虫眼的处理苹果。那香喷喷、红彤彤、圆溜溜的苹果每天精灵一样总在我前方四十厘米处诱惑着我。有一天我气愤不过回家一宿没睡拆了两个衣裳架子自制了一个长长的铁钩,早早就到了学校期待着捕捞她的大红苹果,没想到这天女同学没带苹果,而是带了一大块巧克力。
巧克力啊!那是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好东西。虽然我做的铁钩子用来钩巧克力不太配套,但凭我的聪明才智,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巧克力拿到手里了,我悄悄掰了一块放到嘴巴里,还没觉着滋味就一口咽下去了,颇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遗憾。我准备将剩下的巧克力仍用钩子归还到她的抽屉里,毕竟,我只想做个恶作剧,而不是真的要占为己有,这与我预先设想在苹果上咬上一大口再放回去的快乐是等同的。鬼使神差,我忽然看到小四儿苍白的脸,毫无疑问,她又没有吃早点,哎,她们家是不会有人特地给她做早点的,白俄总是风雨无阻地到街上早点棚子里买早点,然后一面啃吃一面不慌不忙地去上班,他们家的其他人都如此,只除了小四儿,没人会想起给她买早点的钱。现在下了课后也不会有人再叫她去吃小甜饼了。
终于等到第一堂课下了,我将巧克力放进了小四儿的抽屉里,事实证明,我做了一件多么该杀的事。第二堂课刚结束,女同学就向班主任报告了巧克力失踪的事。班主任在全班的大搜查行动中准确无误地在毫不知情的小四儿的抽屉里取得了赃物,当时班主任大声宣告:“不出我所料!”我想我的脸色和小四儿一样白,我不能站起来大声告诉班主任那一切是我干的,首先“偷”的名义一定会让我孔武有力的工人老爹用棍子将我恶抽一顿,更可怕的是,我将巧克力放进小四儿的用心一定会被其他孩子耻笑,我的耳旁几乎都可以听到:“小安爱小四!”的起哄声。那天小四儿被第一次罚站,那天我因为心神恍惚没听讲也到后面罚站,这样,我心里好过点。教室的后面,可以看到夕阳沉重地坠下来,阳光好像在她脸上割了一刀。我偷眼看着不远处小四儿苍白的脸,满怀愧疚,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死掉。
小四儿的学习从此一落千丈,她再也没交过作业,上课的时候老发呆,经常逃学。此后她的学习总在班上摆尾,她和另外一个绰号“牛皮筋”的没爹妈的孩子学习轮流倒数第一。巧克力事件后我却再也没淘气过,彻底告别了“撇撇”、洋画。开始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在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我当上了班长,一路顺风地进了重点中学,然后保送到了重点大学。
我一直认为,我和小四儿两个被什么互换了人生的位置,我一直关注着小四儿的动向,我感觉着她的人生中,有部分痛苦应是属于我的。
小四儿初中勉强混毕业后白俄就退休让她顶职上班了。白俄原来在医院上班,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护士,后来有人告诉我们她是医院的清洁工。我着实想象不出她穿着“布拉吉”和鱼尾裙扫地是什么样子,她显然从内到外全身心地不满足当个清洁工,凭着她在妇产科扫了三年地,帮忙处理过死孩子,她竟然斗胆在家里开了一个妇科诊所,给那些想流产又没地方去的未婚女青年排忧解难。渐渐地街面上见了她都真真假假喊她“白大夫”,而且这称呼一喊许多年。
在白大夫的诊所渐渐红火的时候,小四儿在医院里扫地也扫得很兢兢业业,她的隐忍于是得到了充分发挥。清洁工是医院里的最最底层了,除了打扫之外,帮值班的医生护士买个饭、铲铲草皮、推个死尸什么的,她都没有怨言地接过来。时间长了,大家就觉得这是她份内的事,如果觉得有什么该感谢她的意思,就把自己吃不完的饭送给她,她竟然也不可理喻地接受,然后偷偷倒掉,不给别人难堪。要是有人送她旧衣服,那是看她穿的都是白大夫不要的大号服装觉得遭孽,小四儿收是收了,转手就给了人,旧得不像样的扎了墩布,她还是穿白大夫的旧衣服。
小四儿的漂亮给她带来了些许麻烦,经常会有一些小青年跟踪她回家,找她搭讪,而医院锅炉房一个四十岁还没着落的老单身马上就看上她,没事就去找她,还自作多情地等她下班准备送她回家。小四儿在应付老单这件事上显现了她的聪明,她婉转地告诉那个老单:我妈要我五年内不要谈朋友。这话也没什么错,只是事实上白大夫曾经自作聪明告诉她:“要嫁人的话要趁早,早结婚早生孩子,等孩子大了自己还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玩……”但老单显然没打算制订五年计划,他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这段还没开始的恋爱,迅速转移了目标。
小四儿的麻烦还是没结束,因为白大夫开始催着她谈朋友嫁人了,小四儿的哥哥玩了一个女朋友,两个人没事就关在房里一整天,干柴烈火地,到吃饭的时候才出门来。白大夫预感家里快要添人口了,到时候住得下吗?所以她就在小四儿的身上打主意。白大夫甚至开始托人给小四儿找人家了,如果不是白大夫在街面上的口碑太差,也许才十七岁的小四儿就会提前当妈妈了,但事情又有了转机,小四儿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因为强奸被抓了。
事出蹊跷,何大壮玩朋友玩得似乎要谈婚论嫁,女方忽然告他强奸未遂。这件事始终是个谜,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两人认识有段时间了,我们都不止一次看到过何大壮腻腻答答牵着女友下馆子,看那个胖妞走路扭屁股的姿态,我们大家都认定她不是“处座”了。女方告他的前天,何大壮还曾经以前辈的姿态向我们炫耀过一只装满了浑浊液体的乳白色避孕套,不可否认,虽然他蠢,但他在某方面比我们都发育得提前,我们大家都无限景仰地注视他手中挥扬的避孕套。
何大壮进了派出所,白大夫麻了爪子,她到处托熟人说情。那个时候找熟人的风气比现在弱得多得多,也不时兴送礼,要送也没东西可买,买什么都要票,去别人家无非一斤京果两盒酥糖。白大夫往人家家里一坐,肥屁股占满了椅子,她就不管不顾开始哭天抹泪,依她的口才、她的形象到哪里吃人家白眼都不为过,所以直到何大壮被判刑那天,事情都合情理地没有任何转机。有天晚上她摸到一个军代表家的时候,她带上了刚下班的小四儿。她带女儿去是因为军代表家住得偏僻,她出于安全考虑。
军代表比起其他的领导显得热情,问她们要不要喝茶,并且削了两个苹果拿了一盒糖果出来待客,在她们临走的时候还招呼她们有时间来玩。他的热情让白大夫有了很大的希望。第二天白大夫特地排队买了条鲜活乱跳的鲢鱼独自前去,军代表瞧都没瞧那条鲢鱼,倒了水,也拿了水果出来,态度很客气,但就是不知为什么让白大夫觉得失望。白大夫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回到家她落进椅子里就一动不动在那里琢磨,说起来她的琢磨能力也是超常的,邻居家为什么老不吵架啊,有的同事为什么很少说话啊,她都很善于得出结论的。当小四儿从她眼前经过时她眼睛立刻直勾勾地盯住女儿,原先她就没怎么正眼看过女儿,她的印像里女儿长得挺难看的,一点都不像她。她觉得女儿的额头突出,下巴上翘,脸色灰扑扑的,表情也很僵硬,用她骂女儿的话说“总板着一张棺材脸”。但是她当天仔细看看刚满十七岁的小四儿,眼睛水汪汪的,皮肤也白细,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显得脖子又长又细致。更何况胸部已经充气似地鼓胀起来,因为没戴胸罩,两个大物件在宽大的旧衣服里晃来晃去。
白大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一瞬间又有了点被侮辱的气恼表情,然后是欣然。她猜想宝贝儿子的事情有了突破口。小四儿忙前忙后压根就没注意到母亲变幻的表情,她思忖着晚餐做个一鱼五吃,鱼身红烧,头尾打汤,鱼的内脏加些调料做成一盘下饭的可口小菜,鱼鳞用小火炖足后冷却的汤可以凝成冻就又多一道菜,撇出来的鱼鳞和剩的鱼刺鱼骨一道用油炸酥,爸的下酒菜就有了。菜香喷喷地上桌了,酒麻木掂着酒瓶子上了桌,小四儿盛了三个人的饭正准备在一旁吃,白大夫就说:“坐桌上桌上!”她热心地拉小四儿坐下,把菜中最实成的红烧鱼身夹了一大块到女儿碗里:“吃!”小四儿半天没敢伸筷子,她也是吃过红烧鱼的,有天太热,菜变了味道才轮上她的,但今天的菜是刚做的啊?直到白大夫又是汤又是水地把她的碗装到不能再装,她才慢慢吃起来。一吃完饭她照例去涮碗,白大夫立马拦住了:“走,咱们到百货公司去。”小四儿更诧异了,去百货公司,时下不是年不是节的……她隐约想,大概又是给那个军代表送礼吧?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