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3期-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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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和冯小英的对抗,马国民也渴望到外面去找个女人。这种渴望,和情爱、性欲都没有关系,它是一种纯粹的精神需求。是出于对抗和自我平衡的考虑。他想,如果我也这么做了,那么,我和冯小英就不再是对手,而是朋友了。虽然我们拥有的是不同的秘密,却是同一类秘密。我们所从事的,也是同一类勾当。更重要的是,我也有可能从平庸而委琐的日常生活里超拔出来。谁能肯定,我就没有光彩照人的一面?但是,因为没有实际的肉体动力,这一渴望对马国民来说,更多地表现为仅仅是一种冥想。马国民感到它实在遥不可及。而且,并不是你想做这种事,就会随时随地有这种事让你去做。你始终处在黑暗里。
直到冯小英砰的一声关上门出去,马国民也没有睁开眼睛。不久,屋里的电话响了。马国民在接电话前,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这样子,就像是要把冯小英那叭的一个吻给抹掉。电话是单位的康大姐打来的,康大姐搞民间舞蹈。康大姐说,烟灯镇文化站的老李打来电话,他们那里刚死了一个老者,估计晚上有比较丰富的孝歌、孝舞。她准备去看一下,她认为这些东西有些意思,问马国民去不去。马国民沉吟了一会儿,说去。
康大姐有四十几岁(她的年龄应该和吴科长相仿),身材瘦弱,也可能是她偏爱穿紧身衣的缘故。她性情温和,脸上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她的紧身衣,大多为黑色,或紫色。有时候,从外表上无法看出她确切的年龄。她不像别的女人,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马国民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总之,康大姐是一个十分忧郁的女人。马国民甚至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寡妇。
以前,马国民也和康大姐一起出去过,类似的活动参加过几次。烟灯镇老李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马国民看来,本地区的各个乡镇间,孝歌孝舞基本上大同小异。但是,因为马国民和康大姐在场,那几位“孝子”和道士表现得非常卖力,甚至夸张。一直折腾到晚上一点多钟才告结束。马国民、康大姐和老李一起,穿过烟灯镇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走向文化站。文化站有两间客房,马国民和康大姐今晚将住在那里。一路上,老李不停地唠叨着:他要两位老师回去后,把来烟灯镇采风的事,在《文化通讯》上发一下。或者,最好能在县报上也发一发。那样的话,镇里就会知道文化站也在做工作。以后老师们下来,条件也就会更好一点。
这天晚上,马国民在烟灯镇的土路上磕绊了几次。他虽然看不见被脚踢起来的灰尘(没有路灯),但他用鼻孔和喉咙吸进去了,这让他知道了浓度,他感到就像是在吸着一支劣质烟卷。康大姐用手捂着嘴。只有老李还在不停地说话。马国民对老李有些感激,如果老李也不说话,这样沉默着走路会是什么样子?马国民也知道老李说的条件好一点的意思,就是可以在餐馆里多点几个菜。这使他对老李又多了一份感激,他还记挂着这个。但马国民的思绪不在这里,他又一次想到了冯小英。走时,马国民给冯小英留了条子。现在冯小英应该已经回家,或者睡下了。冯小英有手机,自从她经常跟着吴科长一起走走,就买了手机。不过,马国民宁愿留条子,也不给她打手机。如果打手机,她会提前将近一天的时间知道马国民不在家,而且还有一个夜晚。那她会怎么办?她会不会把吴科长弄回家来?在家里,他们结婚时买下的那张大床,配有金属床架,无论怎样在上面疯狂,都不会发出讨厌的吱嘎声。
冯小英回到家,看过条子后,她紧绷绷的身体会顿时松弛下来。她很可能扔掉小包,蹬下皮鞋,衣服都不脱就躺到床上去。她不再害怕口里残存着的酒味,也不害怕身上还留有吴科长的气味。她用不着去卫生间洗很长时间。马国民相信,冯小英也很累。她也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休息一下。
康大姐始终不说话,悄无声息地走在旁边。她总是这样。很多时候,在一般人看来:她像猫一样安静、神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事,她不是一个喜欢饶舌的女人,好像对谁也不会敞开心扉。她有这种本领,即使她就在你身边,你也会感到遥远。单位里,大家都认为康大姐是个冷美人。打个比方,她就像一朵冷艳的花,在众人远远的注视下,正慢慢地迟暮、枯黄,直到凋零。康大姐正是这样的,身上的花瓣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她现在更多的表现得像一枚花枝,上面还残留着几块叶片,花茎上有一小团黑色,是花谢后留下的灰烬般的疤痕。
马国民侧身看了看,他看不太清楚,康大姐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今夜,突然间,马国民窥到了康大姐的另一面。他觉得,康大姐也很孤独、柔弱。她内在的东西,一点也不像她的外表那样孤傲而强大。说到底,她也是女人。马国民为他刚才的想象感到惊讶:康大姐真的像一小团花的灰烬吗(黑色、鸟粪一样粘在花茎上)?这比喻贴切吗?如果贴切,那对康大姐实在太残忍,也太不公平了。这么多年,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她冷眼旁观,没有人呵护过她。一方面,没有谁相信她也需要呵护,另一方面,她冷冷的外表似乎在拒绝一切温情。
文化站有两间客房。房间内比较简陋:一张木床、一只桌子和几把木椅。屋顶上,铺着一层芦席。马国民从前在这里睡过,一到夜间,老鼠们就像马一样在席面上狂奔,弄出的响声像得得的马蹄一样急骤而粗犷。老李在每间房里各点了一盏油灯(烟灯镇停电了),然后搓着手告辞了。
油灯的光线,总给人影影绰绰的感觉,一切影像都不明朗,好像处在一种可疑的状态里。马国民嗅了嗅,仿佛这光线里粘附着一股油味。或者说,灯里面的油并没有充分燃烧,它们随着模模糊糊的光线一起,从灯盏里溢了出来。
屋角的热水瓶里还有半瓶水,马国民泡了泡脚。水温很低,泡起来不是很舒服。马国民去院子倒水的时候,顺便小解了一把。他握着自己的东西,听到哗哗的尿水响了一气,之后归于沉寂。
现在马国民睡下了,但他睡不着。他倾听着隔壁房间,康大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马国民不知道她泡过脚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否小解过。不可否认,马国民开始对康大姐有了一些想法。也可能这种想法早就有了,只是就连马国民自己也不知道。那样的话,马国民实际上错过了很多机会。
马国民把他的思绪整理了一下,有几点意思从暗处凸显出来,正在变得清晰:一点是,康大姐早晨打电话时,马国民可以拒绝她。对这一类的采风,他事实上早就厌倦了。但他没有拒绝。因为当时他的心情糟透了,在他看来,冯小英正要兴冲冲地出去通奸(吴科长夹着黑皮包,在办公室等着呢)。在这种背景下,马国民自然对康大姐的邀请暗含期待。第二个意思是,刚刚在路上马国民突然对康大姐产生的“怜爱”。对,是怜爱。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康大姐软弱的一面一直视而不见的话,那么在今夜,他终于发现了,康大姐也很不幸。这一发现对马国民来说,实际上是一种冲动。他在路上就冲动了一回,倒洗脚水的时候又冲动了一回。
这两个意思扭结在一起,鼓舞着马国民。他早就应该看出来,一次美丽的艳遇,对康大姐这样的女人同样是必需的:它可以滋养她,让她更优雅,也更骄傲。更重要的是,马国民也迫切需要能有这么一次。他要以这种方式来颠覆他自己的生活,或者说弥补。马国民认为,要想化解冯小英和吴科长带给他的浓重阴影,惟一的出路只能是背叛。
马国民浑身燥热,在床板上挺了挺,越来越明朗的想法,让他跃跃欲试。他相信,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他穿着内衣,吱呀一声推开了康大姐的门(门没有上闩)。康大姐房间的灯还亮着,她也穿着内衣,站在灯影里。看见马国民进来,康大姐惊讶地注视着他,灯光在她的脸上涌动了一下。然后,康大姐的眼帘闪了闪,低下头去,说,你还是来了。说完这句话,康大姐开始脱内衣。马国民听到了肌肤摩擦布帛时发出的轻微响声。康大姐把脱下来的内衣细心地搭在椅背上。马国民也脱去了内衣,现在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在烟灯镇文化站的煤油灯下,马国民和康大姐赤条条地站在一起。他发现康大姐的确瘦弱,她的身材就像一个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的小女孩。两只小巧的乳房微微鼓突着,在胸前勾勒出两小片阴影。但赤裸着的康大姐,仍然给人以楚楚动人的感觉。她修长的小腿和肩头的线条都显得异常柔和。
对这一场景,马国民假设将人物置换一下。换一句话说,这样站着的是冯小英和吴科长。那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马国民对他在这种时候,还会出现这样的假想感到奇怪。他估计,在冯小英第一次和吴科长通奸时,不会这么诗意。他们可能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厮缠在一起,就像两只狗一样(他们只能这样)。
接下来,马国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觉得需要说点什么才对,比如说,康大姐,我爱你。或者说,康大姐,你真美。再或者,康大姐,我需要你。总之,必须说点什么,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吧?但马国民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这都不是他想要说的,他和康大姐之间暂时还谈不上爱(这样说会让他难为情)。他现在最主要的想法,是尽早上到康大姐的床上去。
这时的康大姐会看到马国民的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康大姐笑了笑,说,你是想说点什么吧?
是啊,是想说点什么。
想说点什么?无非是要找到一个借口?
总得有个借口,才对。
康大姐又笑了笑,她这一次的笑显得有些凄凉。是啊,我们都是一些可怜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借口呢?我们每做一件事,都得有一个理由吗?
马国民再一次想到了冯小英和吴科长,他们可能要简单得多。一定要说我爱你,才能做爱吗?或者说,没有爱就一定不能说我爱你吗?康大姐转过身去,上了床。马国民看到她瘦削的肩胛和脊背闪了一下,像一条小白鱼钻进了被子。
早晨(这是第二天早晨),老李请马国民和康大姐吃过早点,就把他们送上了一辆中巴车。他反复唠叨着昨天已经说过了的话。他说,要是两位老师把关于采风的稿子发表了,就请把《文化通讯》或县报寄过来,我可以拿到镇办公室去,给镇长看一下。
康大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脸色苍白,眼皮发青,看上去很疲惫,显然是睡眠不好。车窗外,不时有赶集的农民走过,他们提着或背着一些东西。康大姐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正在沉思默想。她的侧影,依然冷漠。
过了一会儿,康大姐转过头来。她说,这种地方永远也别想发现什么新鲜玩艺儿,每一次都抱着希望,但每一次都会落空。
马国民看到康大姐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郁。
的确没意思,马国民说,过于千篇一律,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老李他们排练出来的。
再也不下来了。
马国民的心剌痛了一下(一种锐利的痛),他感到康大姐十分忧伤。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康大姐的情绪这么低落。即使在过去,康大姐也没有什么收获,可是,她不曾这么低落过。
马国民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到外地去,到更偏远的乡村去,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你也有这种想法?
这之后,又是沉默。在一直回到城里的近三个小时里,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中巴车从路上扬起的灰尘,像烟雾一样弥漫在车的尾部,尾随着它。如果中巴车偶尔停一下,那些灰尘就会蜂拥而至,从车窗或门缝里像水一样漫进来。
马国民品味着刚才和康大姐的对话。他觉得,除了透露出康大姐的忧伤情绪之外,这一段对话干巴寡淡,毫无意义。在马国民的心里,他重新虚构了另一段对话。虚构对话的场景(中巴车内)不变,康大姐的情绪(忧郁)不变。只是他们所说的,完全是另一些话。
马国民说,昨天晚上,我准备到你的房间里去。
康大姐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熄灭了。可是,你并没有来。
我想来。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康大姐叹息了一声)。
你真的在等我?
当然,我一直在等。
马国民很沮丧,他说,以后还有机会,是吧?
康大姐别过脸去,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回到家,马国民发现昨天写给冯小英的条子还一动不动地放在原处(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