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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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说：“你加入组织的事情，组织是清楚的，这和你调整岗位并不矛盾。你现在就过去吧，接受考验，去哪里不都一样。尽管这边和那边不是同一个支部，但毕竟是在一个党委领导下嘛，这一点，你应该相信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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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青远说不出什么来了，他觉得对话的口气有点像组织谈话，严肃、庄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自己再多嘴，极有可能犯原则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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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青远像是坐在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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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把他搁到这个火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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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盖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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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是盖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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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盖春风的一次苦涩而又不失辉煌的胜利。董青远欺骗了她的爱情，她没有倒下去，没有彷徨，没有消沉，她想到的是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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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复是需要手段的。那天，也就是她给董青远下了离开秘书科的最后通牒后，她拿着打好的稿子，呈到了洪福坦的案头。说：“洪局长，这是您明天大会上的讲话稿。我打字时，把有些文字做了适当的调整，特别是口径上的问题，我做了一些改动。这稿子是新来的秘书倪志宽写的，我觉得基础还是很不错的，和小董秘书的水平不相上下。”这段话表达的意思很丰富，等于在抬高自己的前提下，隆重推出了倪志宽，同时贬低了董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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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审视了一下稿子，果然觉得盖春风调整过的地方增色了不少。干秘书这个行当的人都明白，改稿未必会写稿，写稿未必会改稿，会写又会改方为大家。人人都知道盖春风通过勤奋钻研确实掌握了一些文秘知识，但未必就能得心应手，她所以如此大胆地给领导阐述她对稿子的看法，只能说自我表现和耍小聪明的因素居多。问题是，只要领导支持和默许，谁也不敢说什么闲话。洪福坦笑着说：“咱们的小盖同志进步不小啊！既要打字，还研究文稿，这样的打字员全市也找不出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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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说：“不研究，能给您打好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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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又笑了，说：“对对对，你说得对，现在大学生逐渐多了，秘书都是从大学生中挑选，但是前几年，大学生少，不少秘书骨干，其实都是从打字员里发展起来的，而且不少都成了大器，你可以把各部门的头头数一遍，打字员出身的可真不少呢。”说着话，照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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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却躲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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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微微一愣，一时有些尴尬。盖春风说：“那天，小董秘书说，您总爱摸我的肩膀。我听了很不高兴，心想一个当秘书的，没事尽瞎想。”盖春风用的是一箭双雕的办法，既要达到告发董青远的目的，同时提醒洪福坦必须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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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微微怔了一下，迅即恢复了常态，说：“这个董青远，这个小子。”说着又把手伸过来了。这次伸手，显然是为了表明并不在乎董青远的议论，如果过于在乎，则反而显得心怀鬼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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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这次伸过来的手，盖春风没躲，无可奈何地让它搭在了肩膀上。她清楚，她这短短几句话，必然要掀起滔天的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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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福坦果然炒了董青远的鱿鱼。接替董青远的，是倪志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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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青远失魂落魄地调到了组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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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青远的滚蛋，盖春风感受颇深，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一步。她发现，通过权力，操纵一个人的命运原来如此的简单，像董青远这种无情无义的伪君子、感情骗子、肮脏小人，就应该得到这个下场。也许，这就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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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天崩地裂式的战役，别人连一点硝烟味儿都没有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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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春风和倪志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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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接替董青远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尽管倪志宽文字水平不如董青远，但他毕竟是本科学历。那时机关大学本科生还不是太多，所以倪志宽的存在，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但是倪志宽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不但满脸粉刺，而且见了领导总是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时间长了背就有些驼。怎么看都不像个男子汉。哪个花季少女不希望自己的如意郎君像个男子汉呢？好在大学生的招牌在机关是个不小的资本，这个资本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过于明显的缺憾。机关有位大姐给他点拨：“小倪，你觉得小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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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最不愿意提起的人就是盖春风，但他还是说：“小盖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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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考虑没考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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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明白这位大姐是出于好意给他介绍对象，他显得十分随意地说：“不着急不着急，我才二十五岁，还早，还早，还早呢。”说完暗自责怪这位大姐，简直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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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爱情的问题上，他早就领教过盖春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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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从倪志宽进机关的第一天算起，他就看上了盖春风。漂亮的女性永远是一面风景，如果说哪位未婚男性对漂亮的女性视而不见，那是天底下最大的虚伪。如果说机关干部坚决拒绝找漂亮女性当老婆，那就更说明了虚伪得有点混蛋。那天倪志宽来机关报到时，其实心情本来不怎么好，一起毕业的同学有本事的都夹着毕业证出国的出国南下的南下了，自己底气不足，哪有人家那点勇气，就退而求其次考了公务员。最初以为公务员很难考，后来才知道中国的公务员考试与国外的截然不同，国外注重考察能力和实践，中国固然也是这么倡导，事实上却是让你购买一大摞资料让你死记硬背然后参加所谓考试，纯粹是科举遗风，应试怪圈，这正好应了他在学校高分低能的“长项”，轻而易举地就夺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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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上公务员以后，倪志宽却在同学们那里免不了被嘲笑一番：“志宽老弟毕竟比我们志向高啊，说不定，将来能当个大官呢，求你办事你可别官僚啊，要记住，你的铁饭碗里，有我们这些纳税人的血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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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倪志宽当时就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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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他一脚踏进这个机关大门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灰头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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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关是个正处级机关，十几个科室，加上下属的事业单位，也有百十号人马。机关大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式样陈旧，色调灰暗，和倪志宽的心情一样有些沉闷。而一见到端坐在电脑前忙乎的盖春风时，他眼前陡然一亮，全身的血液突然就被激活了，他觉得脸上的毛孔都张大了，呼吸有些困难，粉刺里积存的油脂在快速地分泌，使脸上呈现出一片滑腻、发黏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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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倪志宽的想象中，机关女干部为了端庄和稳重的需要，远离金银首饰、奇装异服和时尚流行，大都是半官气、半俗气、半人气的样子，早就没了女人特有的韵味和风采的。真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此青春貌美的、典雅大方的女干部，心中就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动和兴奋，对爱情的问题就有了初步的方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渴望和憧憬。后来才搞清楚，盖春风并不是干部，而是打字员，打字员属于工人身份。中国官场是最讲究身份的地方，工人要比干部矮几个头，和下等人差不多。不过倪志宽没有多想，像他这样獐头鼠目的人，本身条件不怎么好，还苛求人家什么身份，能娶上这样的女性当太太，实在是件长志气、提精神、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于是鬼使神差地和盖春风套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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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盖，我送你回家吧。”他根本就不知道当时的盖春风在董青远温情的怀抱里幸福得像只春天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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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盖，你这身衣服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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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盖，听说影院又在上演美国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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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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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盖对他总是不卑不亢。说穿了，盖春风对倪志宽采取的是不软不硬的态度。一方面，倪志宽无论对他说什么，她都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既显示了对倪志宽的尊重，同时又表露了几分可爱和天真，这就越发让倪志宽喜欢得要命。但是另一方面，盖春风对倪志宽的单独邀请，却一次也没有答应，理由也不是不想去，而是要不家里有事情，要不就说身体不适，留给倪志宽的是怅然若失和深深的遗憾。这就使倪志宽有些六神无主，心中没底，继续深入进攻吧，却不知其然；戛然而止吧，又不知其所以然。觉得爱情这个事情，真是应了句旧歌词“小曲儿好唱口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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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次下班，同志们一起步出科室，朝机关门口走去，倪志宽和盖春风均在其中。倪志宽和小盖说说笑笑，倪志宽犹如找到了春风化雨般的感觉，内心甜蜜得像融化了一块冰糖。眼看到了机关门口，他本来想独自送她一程，还未开口，盖春风却抢先开了腔：“小倪，你朝哪边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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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一下被问得瞠目结舌，他明白盖春风这是欲擒故纵，封堵他的嘴，只好朝相反的方向努了嘴，说：“朝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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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慢点走啊，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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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只觉得浑身一阵彻骨的冰凉，从此就断了心思。盖春风对他的态度，极大地刺激了他的自尊。也使他心理失去了平衡，自己一个大学生，国家正式干部，岂能被一个工人耍了？女人漂亮固然是资本，但是，漂亮难道就是女人的全部，你盖春风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呢，只不过是个打字员嘛。这么一想，反而死了心，一心扑到了工作上，等于压力变成动力，把全部心思转移到为领导服务上来。为领导服务就得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时间久了，逐渐把盖春风留给他的伤痕抚平了，脑子里装的，基本是各级领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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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思维集中到盖春风那里的时候，发现的是盖春风躲藏在背后的冷酷和傲慢，那么，思维一旦集中到了领导这里，则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发现，个别局长、科长接电话时，腔调总是有些怪，本来和平时的腔调不一样，还得装得一模一样，是那种经过伪装、掩饰后的腔调。表情也失去了作为领导的威严和庄重，眉宇间、嘴角处、鼻翼上会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一丝在机关难得一见的柔情和甜蜜。电话那头显然不是男性，不是男性当然只能是女性，而且是情感上不一般的女性。倪志宽最初以为是和自己的妻子打电话呢，后来一琢磨不对，都是老夫老妻，而这伪装过的表情和腔调，分明只有面对小情人时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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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志宽明白了，局长也好，科长也好，手中一旦拥有了权力，也可以在外面拥有女人。在权力面前，女人会自动找上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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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头来看自己，除了大学生的标签，再一无所有，连打字员盖春风都瞧不起，这就是自己没有权力的悲哀所在。有些事情越是相悖和矛盾，反而越是具备客观存在的基础，就像在中国的高等院校，尽管反对高分低能，但事实上只有分数才是最真实的；在中国的官场，尽管在努力淡化权力意识，但实际上只有权力和地位才是最真实的。要想为自己争口气，首先就得在仕途上混出点名堂来，于是，他像膏药似的贴上了一把手洪福坦。他悟出来了，在机关，一把手就等于组织，组织就等于一把手，赢得了一把手的宠爱和信赖，就等于赢得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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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他全力以赴周旋于领导身边的时候，盖春风却又像蓝蓝的天上飘过来的一朵云彩，对他下起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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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倪，最近怎么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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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倪，还没当头儿呢，就对我官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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