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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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女人，不渴望撞上个好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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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被瓦楞吹吹打打接走后，老片也不肯在这里住了。二升和浴池的工友们，拖着板车，帮助老片拉走行李。了啦，了啦！老片发疯似地满院子踅绕，扑到小板屋前，抬起脚，狠狠一踹，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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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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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迈出浴池，用鹅黄色浴单裹住自己，木屐啪哒啪哒响，腿白得像奶汁，地上洇出小巧的脚印。她回到卧榻，一只手撑住头，慵懒地笑着，任拦在腰间的浴单堆泻下去，掉在地上。对面毛玻璃小窗户，隐隐透进喧闹声。洋玉不由坐起来，外面是酒楼，幌儿火红，酒旗沐风。过去，瓦楞常去那里，临窗而坐，和伙计们边喝边唱，祝酒歌，迎宾歌，一人唱，众人和，豪放的歌声飞出窗外，引得行人朝上瞅，帽子呼呼往下掉。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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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北边蒙系人，明白载满羊皮、奶酪和茶砖的马队，赶不上在辽西大山间呼啸而过的火车，明白他们的货物，也必须经过铁路装卸工的肩膀后，同瓦楞结成了滴血豪饮的莫逆之交。汉族人和蒙族人携手下楼，穿过闹市。瓦楞走在头里，连脱下的作业服，都有小瘦子替他搭在肩上。两侧的货主们，一份挨一份招呼：瓦师傅，瓦大哥，瓦队长！长长短短摊床上的货，无不经过他们宽宽窄窄的肩膀。瓦楞左右逢源，威风抖擞得令人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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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眉眼飞动，笑道：“瓦哥，尝尝我的醉枣。”弯起胳膊，去扶头发上的金钗，薄衫里乳房活泼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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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在酒楼上，就贪馋地俯视着洋玉。他停住脚步，笑嘻嘻凑上来。老片像监护的幽灵，出现在洋玉身后，他感到威胁了，咳嗽一声。洋玉理都没理老片，抓住瓦楞的胳膊。瓦楞热赤撩感到，洋玉贪婪地捏了自己一把。洋玉将一把大枣，塞在瓦楞手里，搁不下，大枣骨碌碌滚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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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蒙系汉子咽口唾沫，用很潮的汉话道：“妹子，我们那边的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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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那边，”洋玉咯咯笑，“女人跟毡包一样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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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呵呵笑道：“好住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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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爹从屋里出来，望着瓦楞们的烟尘，冲洋玉嚷道：“钱，钱哪？倒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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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鄙夷地瞪老片一眼。老片啥时候滚进去的，跟爹打了小报告。她垂下眉眼，吃吃笑道：“爹，我忍不住，他太棒！我一见着他，就觉得欠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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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滑稽地抹把脸，竟再没放个屁，扭转身，撅达撅达回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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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蠢乎乎闹起别扭来，进进出出店铺，再不瞅洋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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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冷笑着，也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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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市女孩子的负气和轻率是惊人的。因了一桩小事，便会动用报复的武器：拿自己的身子，且终生不悔。何况，边城多事，民风骠悍，老父弱女，依傍的是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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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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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的身子让人着迷。天生好胚，后天锻造，使瓦楞的身体从造型、肤色、肌块、韧性、力度，都充满美感，给他搓澡简直是享受。老片拽只板凳，坐在瓦楞对面，将瓦楞的大腿搁在自己膝上，手把儿从大腿根向下搓时，用力；由脚背、脚腕朝上返回时，逆汗毛，须轻。有人汗毛黑乎乎特重，戗着了，毛细孔紫涨通红，汗毛会成片往下掉，扎辣辣疼。瓦楞腿一颤，老片手把儿一抖，啊，就是这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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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救灾，赶上紧急调运，一列长长的车皮，被蒸汽机车倒推着，“哐哧、哐哧”开进专运线。站台上，堆满山也似粮袋。装卸工们忙活起来，像炮兵一样，将传送机倾斜地送上去，对准车皮上方。四个人包一节六十吨车皮，一个小时必须装完。天黑了，站台上球型组合灯蓝光幽幽，机车喘着粗气，升火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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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下一对装卸工，面对面抓住粮袋四角，一悠，搁到传送带上，不停地干着，粮袋长龙缓缓向上爬去……车上两个装卸工，用跌落的几只粮袋将脚下垫高，站上去，肩膀与传送机齐平，遂后，身子向后仰，粮袋呼呼上来后，落到肩膀上，借着机械推力，身子往前一冲，紧颠几步，“噗通”，将粮袋甩向车皮里端。粮袋在肩膀上一过，巧省下不少力气，从高空俯瞰，像优美的掷铁饼者。如果直杵杵挺着，二百斤粮袋压下来，完全落在身上，可要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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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包活，也包人。车底下是对新手，扛包上跳，颤悠悠还没学会迈步。小瘦子人熊，但资格够了。瓦楞和小瘦子在车上，机声喧哗，你来我往，悠出去的粮袋，一袋挨一袋，一层叠一层。这一悠甩，更是绝活，跟摆积木似的。粮袋迭屋架梁，务必紧凑整齐。用不着调整，也根本没空儿容你手忙脚乱地去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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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小瘦子脚软肩塌，气喘吁吁，肩膀一歪，甩出去的粮袋，没能和另一只紧傍在一起。身后的传送机呼呼张开大口，又一只粮袋推上来。小瘦子慌里慌张往回奔，差点儿跟扛着粮袋的瓦楞撞个对头。孬种！砸死你！瓦楞继续往前冲，黑咕隆咚，一步踩进那条夹缝里，仅仅是一只脚的空隙啊。凶猛的推力和沉重的压力，使瓦楞拔不出脚，“咯嚓”，瓦楞听见惊心动魄的折裂声！剧烈的疼痛使他眼睛一黑，人和粮袋，山崩一样倒下去，齐刷刷骨茬刺破皮肉，惨白地支出来，血汩汩渗进粮袋，一袋颗粒奇大，黄澄澄的东北大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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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瘦子没命地嗥叫起来！哭着，沿着铁路线，流浪进边城……小瘦子苦苦央求老片，收留下自己。老片给小瘦子搓个澡后，望着他排骨似的肋巴，冷冷回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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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瘦子像丧家的瘦狗，找洋玉，求她说情。那时候，洋玉还没有出阁。洋玉下乡收购水果时，在小瘦子家里住过。小瘦子病歪歪的娘，给洋玉摘嫩葱，摊薄饼，烧热炕，烟熏火燎，呛咳得不行。洋玉鼻子一酸，跟老片说情。那时候，老片刚包下浴池，不是十八罗汉，咋能往庙里塞。老片不答应，抱住脑袋，死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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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气得一跺脚，拉着小瘦子，噔噔噔上对面酒楼。将小瘦子往蒙古驮队的头领面前一搡。在这条老街上，洋玉到底是有面子的！头领听明白后，说：“跟我跑货呀，成成。哎，你说，愿意做我的小兄弟，还是当我的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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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瘦子激动得双脚雀跃，说：“当干儿子吧。”趴在地上就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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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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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跺脚道：“要死了！你不怕烧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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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娘，给你干娘磕头。”头领指着洋玉，醉醺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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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抓起酒盅，泼了驮队头领一脸，扑扑跌跌奔下酒楼后，朝外吊起的彩绘浮雕窗户里，飞出蒙、汉混和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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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轿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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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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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个大嫂十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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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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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临近，人间喜庆味浓起来。孩子们的鞭炮声，响彻边城。浴池到了最红火的时候，顾客们占满卧榻。北边蒙系汉子，拎着马鞍，闯进浴池，将卧榻上的谷糠枕头扔到脚底，他们用不惯那窝囊货，头枕马鞍躺下，鞍垫上绣着“上马发财”“马上吉祥”，一串串金丝字。等候搓澡的顾客，特别摘老片牌子的，排成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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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是傍晚到的，看见驮队头领和小瘦子，乐屁了！一晃，几年没见面了。三个人红光满面，挤上卧榻，盘腿大坐，小瘦子捧出包烤羊肉，掏出白酒，搁在茶几上，谦恭地说：“师傅，造！”他们边吃喝，边等候搓澡叫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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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几次踱到老片的搓澡间。老片从上午八点接活，到下午七时，十一个钟点了。别的搓澡工，上、下午两班倒。他没法下阵。今天，他在一个个身体上，嗅到了火炕气息，草原膻腥味，工厂机油香，手把儿长长地搓下去，泥浪汹涌，哪一下，不是力气呀！老片累得气喘吁吁，水涝涝，没个人样儿了！二升心疼地劝道：“片经理，收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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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用肩膀撞二升一下：“不到我这儿，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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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升问：“您几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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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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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升抬头一看牌子，急了：“唉呀，还有十多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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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龇牙道：“我好说，就是娘们儿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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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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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抬起头，涨红脸，对二升吼道：“走走走，干你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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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咬住牙，拼命干，动作明显迟缓了。前些日子，个体协会组织身体检查，风湿老底子，又发现高血压，才四十多岁，毛病这么快就找上来了。老片心里好累。眼前的客人，在躺椅上睡着了，舒服地打着鼾。老片抬起头，盯了一下牌板，他从来没有这么算计过呀。七十六号，快了，过年了，一定给他，搓得千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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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升拎着“胖小子”——裹着棉袄的大水壶，佝偻着腰，替客人续水。人、壶和水流，划出一个颤颤的圆弧。小瘦子用茶缸接水：“您老这么大岁数，还侍候人哪。”二升慈爱地盯他一眼，扭转身，穿过大堂卧榻，朝雅间走去。一张张布帘低垂，二升停住脚，隔帘细听，若顾客睡着了，蹑手蹑脚走开。若有动静，便低声问：“师傅，续水吗？”里面应声了，才一掀门帘，进去侍候。今天，二升格外分心，惦记着老片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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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号。”二升听见叫那个号了，暗暗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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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虚虚一托，瓦楞顺势仰卧在躺椅上了。老片搓脖颈，从下颏蜿蜒而下，颈间血管、筋络是直的，不能横搓，更得躲开喉结。搓胸脯时，用掌心护住乳头，旋转轻揉。进入肋巴，顺肋而下；胯骨突起，手把儿自然起伏，若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搓下去，碰上瘦子，会搓红，破皮。到了腹部，遇上胖子，肉峰涌动，一把搓不到头，就要改变方向，小把小把横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实，内中刚柔相济，变化无穷，人体处处是关节，步步历险区呀。初上阵的徒工，一个澡搓下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遭遇刺头主雇，不是轻了，就是重了，呵斥声不断，磕磕碰碰憋一肚子气，第二天，腰酸腿痛手腕肿，爬不出被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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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人比人死，货比货扔。瓦楞一上来，老片就觉得手感极好。搓一气后，老片又做了个熨贴的手把儿，汗水糊满眼睛，辣疼，不由自主想擦脸，猛醒，出了身冷汗，手把儿在眼前滑过去，毛巾丝毫没拂着自己的脸。老片像驼鸟一样，把头贴住胳膊窝，蹭眼睛，心里想：给瓦楞搓完，就收活，再也挺不住了。老片坐下站起，转身抬臂，笨笨磕磕，手脚竟不协调了，脸怪异地扭歪，盯住瓦楞。瓦楞四仰八叉的样子，让他恶心，要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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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睁开眼睛：老片像中风的病人，嘴斜眼歪，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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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不敢挣扎，乱动，软声道：“老片兄弟，我知道，你不是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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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老片咬牙切齿道，“我不准脏乎乎的东西挨近她！”压抑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后，老片一阵轻松，眼睛发黑，天旋地转，一股控制不住的吸力冲天而起，他听见了天籁美妙的召唤，双手撒开，扑倒在瓦楞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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