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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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浴池临街，下层男塘，上层女部，木楼梯凸浮在墙体外。瓦楞虎生生一直蹬到楼梯口前，上身向后一仰，嚓，停稳车。洋玉身子水葱似挺溜，一颤不颤。行人停住脚步，贪馋地盯住她。洋玉嘴角漾起微笑，掀开摊在膝头的铁路制服，是瓦楞的皮；下车，旗袍叉开，露出白皙的腿，高跟鞋沾了地。洋玉手扶楼梯木栏，腰肢袅娜，橐橐橐声响上去……三楼经理室里，临窗站着老片，他心一阵扎疼！洋玉下车时，好像仰起脸，朝他望了一眼，水汪汪眼睛波闪……楼梯拐弯，门帘上绣着一位少妇的头，洋玉觉得像自己，手一挑，隐入浴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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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楼男部，一位干净利落的小半拉子，微笑着拽开门，双扇古铜色金属拉手熠熠生辉。门内跑堂用悠长的声音唤道：“接客，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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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堂设百张普通卧榻，两两相对。瓦楞朝里面雅间走去。雅间用布帘遮挡，卧榻上铺着枕头，褥单，毛巾被；茶几上备有台镜，梳子，茶壶，茶碗，红、花袋茶。卧榻近侍二升，老得不成个儿了，佝偻着腰，将瓦楞的铁路制服、长裤搭在衣架上，举起一米多长的竹杆，将衣架挂在高空铁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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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换上浴服，像山一般仰倒在卧榻上，说：“告诉老片，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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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升退到帘外，说：“瓦师傅，换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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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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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经理闹头晕，提不起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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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去，少啰嗦！”瓦楞“嚓”地点燃烟，蓝幽幽烟雾漾起，“给我搓澡，他准来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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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浴池共有四位搓澡工，挂牌营业。老片任经理后，虽然名牌没摘，可除去逢年过节，或者来了贵客，他是不下来的。你瓦楞，铁路上臭扛活的，凭啥骑在片经理的脖子上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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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帘外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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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火了，“腾”地坐起：“二升，我支使不动你了。非得让我光赤溜上去，把他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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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升担心，哪回侍候完瓦楞，老片都像大病了一场。可是奇怪，老片却心甘情愿给瓦楞搓澡。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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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听见二升走远的脚步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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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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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滋——”，彩色拉链从领口坠至小腹，一堆红云堆泻脚底，洋玉脱衣服的姿势，像一个不设防的符号。暖馨馨大浴间，弄得人懒怠怠，洋玉滑进盆塘，仰起脸，闭上眼睛，连记忆都是潮湿的。雨帘透明，空街寂寞，她看见自己端只小簸箕，坐在台阶上嗑瓜子。老片头天晚上，在浴池值班，到晌午，睡醒了，从屋里钻出来，站在院心，伸个懒腰。前面，原来是老片和洋玉两家的院墙。洋玉家开水果店后，盖起门市房。老片出出入入，便要穿过店铺了。条件呢，老片爸妈活着时，洋玉爹说过，按亲家算吧。洋玉晃晃腿，簸箕簌簌响：“嗑吧。”仰起头，冲老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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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不动。”老片咧咧厚嘴唇，憨笑着，在台阶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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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嗑瓜子的样子好看。手指修长，指甲粉红，捏起瓜子圆端，小拇指翘起，轻轻一嗑，瓜子尖端劈成两瓣。她把头一歪，吸出籽肉，将皮“噗”地吐出去，腮间一对酒窝波漾。闲溜溜嗑瓜子，本是她这个阶层女孩的特长。下半晌雨，洋玉能不厌其烦地嗑上半天。偶尔有客，便站起来，扑拉扑拉身子，地上黑乎乎一堆，扭身抬腿，迈进门槛，拾起笤帚，把瓜子壳簌簌啦啦扫进撮箕；直起身，微微涨红脸，轻风一样旋进柜台里，在墙角水池洗手，粉红色毛巾还在栏上晃，她已经扭转身，一脸新鲜，笑吟吟地招呼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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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看不够，美滋滋得心疼！男人指望什么，能摊上这么欢势的媳妇，托福了！老片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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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铁路货场取货，洋玉爹支使老片和洋玉去。货场上，堆满成麻袋骨头，猪骨、牛骨、羊骨、兔骨，骨凹里残滞着阴森森肉丝，是屠宰厂发往糖厂、日化工厂的货，那儿需要活性炭。三伏天，装卸工们戴着皮帽，捂严口罩，像防化兵一样全副武装。麻袋上涌动着密麻麻活蛆，厌恶地挥手一抹，敷满一层白浆。抬死尸也比干这个强！装卸工们狞笑着，抓住麻袋四角，一个蹲裆，将货扛上肩，脖梗拧歪，眼球凶得要爆出来。天空暗了，无数绿头苍蝇嗡嗡叫，贪婪地压满麻袋……骨头硌肉，麻袋里咯叽咯叽呻吟，恶臭熏得人眼泪哗哗淌。装卸队长瓦楞打头，踩着颤悠悠跳板，一头钻进黑洞洞货车里。身后的跳板，忽悠一下弹起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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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和洋玉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俩是去拉西瓜的。装卸工们扛完兽骨，迫不及待地扒掉作业服，只剩下裤衩、背心。“跟我来！”瓦楞喝道。众人尾随瓦楞，朝西瓜车走去。瓦楞盯洋玉一眼，朝老片龇龇牙：“大哥，有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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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嘴拙，闹个红头涨脸。洋玉倚住车帮，乜斜瓦楞，懒洋洋笑，心里蛮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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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卸工们像祭坛羔羊，懵里懵懂跟上瓦楞，越过几节车皮后，恍然大悟，活了，像一群猴子，抓挠住货车扶梯，乱纷纷蹿上瓜车。一溜车皮，全是南宁西瓜，个个枕头般大，绿莹莹清凉生风。押车的是个南方蛮子，尖嘴猴腮，双手枕在脑后，偎在瓜堆里，冷眼一瞅，还没有瓜大。那小子脚下打滑，晃悠悠站起，一脸惊慌，十几条彪汉，气势汹汹压过来，真像大片里殊死搏斗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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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要要要……吃吧。”押车的南方蛮子精明，苦力们虽然不像调车员有权，可是手里攥两把咸盐，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撒，半天后，一车西瓜就会患传染病似的，瘪塌塌瞎掉。更甭说东北汉子说打就捞，个个是野番。押车的心里诅咒：打开肚皮造吧，我豁出七八个西瓜，撑死你们，足能打倒你们一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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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一屁股坐在一只瓜上，像鲁提辖怒打郑关西，一拳挥下去，“啪嚓”，西瓜被砸成几瓣。瓦楞掏出一把透鲜的瓜瓤。伙计们撸胳膊挽袖子，用瓜瓤搓手心、手背、手指丫，直到腕、肘。净手毕，众人掉头四散，各人卧住一只瓜，纷纷挥拳，一时间噗噗嚓嚓瓜裂汁溅。伙计们仄歪身子，把胳膊伸得长长的，像捞深井里的东西，专往瓜心掏，挖出肉乎乎活颤颤鲜红的瓜瓤，稀哩呼噜扑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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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押车的逛逛荡荡走了几千里，这回可开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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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卸工小瘦子叫起来：“撑死我了！”裤头抖颤，精湿，抱住滚圆的肚子，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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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瞅呆了，他忽然联想起，用丝瓜搓澡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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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仰望着几乎赤裸的瓦楞，他皮肤紫红，浑身肌块突突突跳，身上物件都活了。洋玉脸颊飞红，心旌摇荡，浑身酥麻。她觉得，自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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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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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腰间拢着围单，肤色暗黄，躬着身，瘦巴巴脊背爬满汗粒，使人想起黄土坡地，一弯犁杖。老片问瓦楞：“要手把儿，还是丝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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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手把儿玩得神乎：五指叉开，将毛巾卷在手上，扇面形毛巾软着陆似奔向身体。搓一气儿，老片头往后一仰，手一甩，毛巾翻转开阖，飞起来，啪啪啪啪脆响，去掉皱褶，重新裹在手上后，柔软熨贴，又做成一个漂亮的扇面。绝！一个澡搓下来，要翻卷百余次。别的搓操工，左手帮右手，还手忙脚乱，缠在手上后，毛巾像一团皱巴巴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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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说：“用瓜。俺那个娘们儿，就乐意嗅清凉甜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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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刺激了老片一下！你枉有幢大浴池，洋玉贪图我的身子。瓦楞心里舒服。瓦楞也明白，老片不欠他什么，倒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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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喃喃道：“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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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丝瓜搓澡，得感激瓦楞，是瓦楞和那些装卸工们，给了老片灵感。晚夏老秋，老片琢磨几十个品种后，选中形体富态的丝瓜，掏空瓜瓤，将丝瓜浸入用香精、肥皂和保密中药配制的液盆里，绿汤荡漾，瓜身翡翠透明，将手伸进丝瓜里，套至腕部，隐约可见手形。丝瓜性凉，对药物吸食力奇贪，也最易挥发，一触皮肤，药性便像水墨扑上宣纸洇开来，肌肤凉风习习。更妙的是，它能先扩张毛细孔，清除脏污，吸摄营养后，毛细孔含羞闭目似自动收紧，皮肤光滑，细腻，保健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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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楞见多少年过去了，提起洋玉，老片仍割舍不下的样儿，狞笑道：“就是，那货喜欢，贴住我的肉皮子，亲起来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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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脸色灰白，绕到瓦楞身后，从脖梗搓起，然后肩背、腰部、直至尾骨。厨子的汗泥油汪汪起腻；茶炉工汗泥粗糙，窜一股烟味；瓦楞的汗泥，能变色。瓦楞今天卸散装石灰，风又大，腋窝、大腿根、脚丫间，一抠一块白，毛细孔灰浆泛涌。这时候，二升搀着位七八十岁的老顾客，去热汽蒸腾白雾翻涌水渍溜滑的浴池，拖鞋底吸力啪唧啪唧响。老片叮嘱道：“加小心哪，您老。”到时候，二升会接他出浴，送回卧榻。这里的人，不像舞场、戏园，矫情伪饰，人和人之间，赤裸裸坦诚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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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缩进自己开的澡塘子里，本想获得后辈子安宁，瓦楞却一次次捅得他心窝淌血！老片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洋玉。夜深了，洋玉在后院小板屋里洗澡。她爱洗自己，洗的那个热心！院心摆满从四乡收购来的一筐筐大枣、白梨、苹果。嫌屋里闷热，老片蜷缩在一排大筐上睡。洋玉爹把电灯拽到院子里，明晃晃地练耍秤杆子。秤盘里装满肉乎乎大枣，洋玉爹对老片道：“看看，秤足不足？”不少买主会响应招呼，把脑壳伸过去，假模假式地瞅，给掌柜的施加点心理压力。其实，大多数人没看惯秤星，眼睛却被傻乎乎吸引过去了，掌柜的嘴里“兄弟”“大妹子”地唤着，与此同时，声东击西，拎秤杆那只手，小拇指像个奸臣，在拳曲四指的掩护下，往下一压。这一压，轻了，秤杆不给你翘起来，便宜占不成；重了，秤杆慌里慌张猛地一撅，容易使顾客起疑，露馅；压早了，顾客没瞅清秤星，你得再侍候人家看，抬起的秤杆撑不住劲，会奇怪地耷拉下头；压晚了，货没添，刚才还看低的秤杆，怎么撅起来了？练，弹指一挥间，天桥的把式全在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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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老片看都没看，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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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哎，给我提一筲水来。”洋玉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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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呼谁？洋玉娘串门去了，这个院儿圈不住她。掌柜的眼睛哪舍得离开秤杆。洋玉爹对老片一歪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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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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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死了！支使不动了？！”洋玉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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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慌里慌张起身，舀满一桶温水，绊绊磕磕朝板屋走去，胖乎乎塑料桶，沉甸甸变了形，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漏泄出来。老片愣在门外！潮乎乎门“咿呀”响，从里面弯出条雪白的手臂，拎不动桶。“拿过来。”洋玉说。桶朝前磨唧了三寸。洋玉恼了，叫道：“进来，给我搓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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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片张惶地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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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几片真丝布裹在身上，少得不能再少。她抬起脚，“砰”地踢了水桶一脚，对抱着脑袋，蜷缩在筐上的老片嘲笑道：“还能指望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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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女人，不渴望撞上个好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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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玉被瓦楞吹吹打打接走后，老片也不肯在这里住了。二升和浴池的工友们，拖着板车，帮助老片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