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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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斯的心。德…瑞那夫人则为其傲慢、偏见和无知所限制,在司汤达创造的所有女性中,也许独有她最使司汤达震惊。他常常把他的女主人公安排在外省的、受限制的环境中,把她们置于丈夫或愚蠢的父亲的控制之下;他乐于把她们描绘成没有文化和满脑子虚假观念的人物。德…瑞那夫人和德…查斯太勒夫人都是顽固的皇权拥护者;前者胆小,没有经验;后者富有才智,却不欣赏其价值;因而她们都不为她们的错误负责,反而成了错误的受害者,正如她们是制度和习俗的受害者一样;是错误催开了浪漫主义之花,正如挫折造就了诗。
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在充分了解情况的条件下才决定他的行动,这样的人往往受到粗率的指责或耻笑;由此出发,对于一颗豁达的心试图在暗中行路的勇气和策略,我们便怀着恐惧、同情、嘲讽和爱来赞扬了。正因为女人受到了挫折,我们才看到诸如谦逊、傲慢和极其精美这样一些无用而可爱的品质在她们身上生色吐芳;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些品质都是缺点,因为它们滋长了欺骗、过度敏感和性情的乖张;女人的处境就足以说明这一切。女人还被导致在小事情上,或者至少在“一些仅有情感价值的事情上”引以为豪,因为一切“被认为重要的”事情均与她们无缘。她们的谦逊是她们的依赖处境造成的,因为她们被禁止显示她们的行动能力,她们对自己的存在提出了疑问。在她们看来,别人的知觉,特别是她们所爱者的知觉能向她们显示她们的真相:她们对此有所恐惧,并力图逃避之。而对价值的真正关注则表现在她们的逃避、动摇、反抗,甚至谎言之中;这使她们赢得了敬佩;但它表现得十分笨拙,甚至极不老实;它使她们很动人,甚至温柔而可笑。当自由被置于它自己的圈套之中,而欺骗自食恶果的时候,也正好最富有人情味,因而最让司汤达入迷。
当司汤达的女性心中涌起从未想到过的问题时,她们便很动人,这时候她们没有规则,没有诀窍,没有推理,也没有任何来自身外的指导能向她们示范;她们不得不自己拿主意。这种载荣了立的情景是自由的顶峰。克莱莉妞成长于自由主义的氛围中,她清醒、富有理智;但从别人那儿接受的意见不管是真是假,在道德冲突中都是无益的。德…端那夫人尽管很有道德,她还是爱上了于连,克莱莉妞救了法布里斯,违背了她的较好的判断:两个事例都说明女人不遵从她们认定的一切价值。正是女人的这种勇气引起了司汤达的热情;但更为动人的是那种不敢承认的态度,它因此而显得更自然、更自发、更真实。在德…瑞那夫人身上,大胆隐藏在天真之下:她对爱情一无所知,因而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在爱,以至毫无抵抗他屈服于爱;似乎因为身处黑暗之中,她才对情欲的闪电失去了防卫能力;她接受了它,弄不清它是否违抗了天堂和地狱。当这团火一熄灭,她便堕入了丈夫和神父所控制的阴影中。不管面对多么明显的事实,她从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要她再次见到于连,她又会把心交给他。她的悔罪和她的忏悔神父从她手中夺去的那封信表明,为了逃出土流社会关押她的监狱,为了到达幸福的天国,这个热情而诚实的人竟然被逼迫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在克莱莉妮身上,这种冲突显然更为自觉;她动摇于对父亲的忠诚和她的怜悯心之间;她力图考虑到各种争端。司汤达觉得,正因为虚伪文明的一群受害者把他信奉的价值的胜利视为失败,那胜利反而更加辉煌。看到她们为了使真正的热情和幸福压倒她们信奉的谎言而使用诡计和欺诈,他十分高兴。当克莱莉妞面对圣母像许诺再不见于连,而此后两年中又闭着眼睛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时,她是又可笑又可悲的!
司汤达以同样温情的讽刺思考德…查斯太勒夫人的动摇和玛特儿的忽冷忽热;为了达到相当简单而正当的目的,竟然绕了这么多圈子,出现了这么多的反复、迟疑和暗中的输赢!这都是令他狂喜不已的喜剧。演这些戏可真累人,因为戏中的女演员既扮法官又扮犯人,因为她就是她自己的受骗者,因为她在只须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时,硬是让自己走弯路。尽管如此,这些内心斗争依然显示了能够使一个高尚的灵魂受到折磨的最有价值的焦虑:那女演员想保持自尊;她抬高自己,压低别人,因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绝对权力的人。这些没有反响的、一个独唱的争辩比内阁瓦解的危机还可悲;当德…查斯太勒夫人自问是否对吕西安…娄万的爱做出反应时,她正在做出的决定既关系到自己,也关系到周围的世界。她问自己,一个人能相信别人吗?一个人能依赖自己的心吗?什么是爱情和人的信誓的价值?信和爱是愚蠢还是大方?
这样地拷问对生活的意义,对每一个人和一切人的生活都提出了质问。所谓严肃的人其实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按照既定的理由证实他的生活;这样一来,热情而深沉的女人便在时时修正已经树立的价值了。她知道孤立无援的自由处于不断的紧张状态;她因此而处于不断的危险之中:她在一瞬间便会赢得或失去一切。正是急不可待地冒了这一场隆,才给她的故事染上了英雄历险记的色彩。这赌注是最高的赌注,它就是生存的意义,而这生存则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并且是他唯一的命运。米娜…德…凡海尔的逃跑在某种意义上似乎很荒诞;但它涉及到一个完整的伦理体系。“她的生活出了差错吗?她的幸福已迟到了9个月。她的心过于热烈,以至不能满意现实生活。”玛特儿不如克莱莉妮或德…查斯太勒夫人忠诚,她按照她所建立的有关她自己的观念调整她的行动,而非按照实际存在的爱情和幸福:自救而不失落,在所爱者面前屈服而不反抗他,这样岂不更傲慢、更崇高吗?她也独怀疑虑,正在拿比生命还对她重要的自尊冒险。给这些女人的生活带来光荣的,便是热烈地求索正确的生之理由,是穿过无知、偏见和欺骗的黑暗,在变化着的、灼热的情欲之光下探索,是拿幸福或死亡,尊荣或羞耻去冒险。
女人当然不知道她在周围所散布下的诱惑;自我关注,扮演主要人物,这总不是真诚的态度;格兰特夫人把自己与罗兰夫人相比,明显地做出她不同于后者的行动。如果玛特儿依然很迷人,那是因为她卷进了她的喜剧,因为她在自以为能控制住她的心时却为心所役;她的动人之处正在于她逃避她的个人意志所能达到的程度。但是,最纯洁的女主人公都缺乏自觉的意识。德…瑞那夫人不知道她的秀气,正如德…查斯太勒夫人不知道她的才智一样。她们的情人深感兴趣的一点也正在于此,读者与作者也与他有同感;他是见证人,通过他,这些秘密的财富显露出来了;他只是赞赏德…瑞那夫人的秋波那一转,赞赏德…查斯太勒夫人周围的人欣赏不了的“活跃、轻松而深沉的精神”;甚至别人若在欣赏吉娜的才智,他已深入了她的灵魂。
在女人面前,男人尝到了观赏的乐趣;他之为她神魂颠倒,正如他陶醉于风景或图画一样;她在他心中歌唱,给天空增光添彩。这种显现是他的自我显现:如果自己不是一个灵敏、敏感和热情的人,就不可能领会女人的美妙之处,以及她们的敏感和热情;女性的情感创造了一个具有微妙差异和各种需求的世界,发现这个世界可以丰富她们的情人:与德…瑞那夫人为伴,于连就变得与他决定要做的野心家判若两人,他做了新的选择。如果一个男人只对女人有浅薄的欲求,他会觉得引诱她是十分可笑的事情。而真诚的爱则会真正改变他的生活。“爱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不管形式多么寒怆,它都像维特的爱一样把灵魂向着美人儿的情感和欢乐打开。它甚至在没有财富的情况下也能带来幸标…——”“它是新的生活目的,每一件事物都与这目的相关,同时它也改变每一种事物的面貌。爱欲在一个男人的眼前就像昨天刚刚发明的新东西一样,它以它的崇高性冲击了整个自然。”爱情打破了千篇一律的日常事务,驱走了厌倦,在这厌倦之中,司汤达看到了深重的罪恶,因为它缺乏活下来还是死去的任何理由。爱情有一个目的,它足以使每一天变成一次历险:在曼塔的洞穴中度过3天,这对司汤达该是何等的愉快!在他的小说中,绳梯、血染的小箱子和种种雷同之处,全都表现了追求离奇的趣味。是爱情,也可以说是女人,为我们点明了生存的真正目的:美、幸福、新鲜的感觉和一个新世界。爱情夺去了男人的灵魂,它让他把它占有,被爱的男人与他的情妇一样感到紧张和冒险,他比在他的职业中更加真实地证明了他自己。当于连在玛特儿放置的梯子下动摇之时,他对自己的整个命运产生了疑问:在那一刻,他失去了真正的标准。正是通过女人,受到女人的影响,并对女人的行为做出反应,于连、法布里斯和吕西安才学会了立身和人世。在司汤达的作品中,检验、奖励、审判者和女友——这一切其实就是黑格尔企图在女人身上同时得到的东西:在相互的认可中,女方的意识给予男方的与她从男方那儿得到的一样真实。两个在恋爱中互相了解的男女结成一对儿,他们否定了时间和宇宙;这样的一对儿完全自足,他们实现了绝对精神。
但是,这一切预先假定女人并不是纯粹的变化:她本身就是主体。司汤达从不局限于把他的女主人公描写成男主人公的功能:他赋予她们以自己的命运。他尝试了一种更为罕见的事业,一种以前的小说家从未尝试过的事业:把他自己投射到女性人物的身上。他并没有像马里弗凌驾于玛丽安娜或里查生凌驾于克拉丽莎…哈罗那样凌驾于拉米尔;他承担了她的命运,正如他承担了于连的命运。因此,拉米尔的轮廓依然有点沉思的味道,而且特别富有意味。司汤达在这个年轻姑娘的周围布下了一切可以想像的障碍:她是个贫穷的农家女,无知,是在一些满脑子偏见的人们粗俗的养育下长大的,一旦她懂得了“那真愚蠢”这句话的充分含义,她便在她的道路上清除了一切道德障碍。她那新生的精神自由使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凭着她的好奇心、野心和欢乐的冲动行事。在这颗如此坚毅的心面前,物质上的障碍只能被撇到一边,她唯一的问题便是在一个平凡的世界上造就她配享有的命运。她必须在罪和死中完成它。这也是于连的命运。在现存的社会上根本没有伟大人物的位置。男人和女人都在同一条船上。
值得注意的是,司汤达竟然既是十足地浪漫主义的,又是决断地女权主义的;女权主义者通常都很有理性,对所有的问题都持统一的观点;司汤达却要求妇女解放不只泛泛地打起自由的旗号,而且还要凭着个人幸福的名义。他相信,爱情决不会丧失什么东西,相反,当女人与男人平等之时,她越是能完全理解他,爱情便越是真诚。女人身上被赞赏的某些特征无疑将会消失;但它们的价值来自它们所表现的自由。这将会用其他形式显示出来,浪漫主义精神绝不会从人间消失。两人彼此分离,处于不同环境中的存在,在自由中面面相对,他们互相通过对方,寻求他们生存的证明,他们总会生活在充满危险和希望的历险中。司汤达信赖真实。失去真实,就意味着虽生犹死;真在哪里闪光,美、幸福、爱情和一种自有其理由的欢乐就在哪里闪光。正因为如此,他反对把严肃的问题神秘化,正如他反对伪神话诗一样。富有人情味儿的真实满足了他的需要。他认为,女人只是凡人而已:任何形式的梦想都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狂喜。
六、小结
由以上种种事例可以看出,每一个作家都独特地反映了很多集体的神话:我们一直把女人视为纯粹的肉体;男人的肉体生自母亲的体内,又在恋爱中的女人怀里得到再造。因此,女人与自然相关,她体现了自然:血之谷、开放的玫瑰、海妖、山曲,她在男人的眼中象征着沃土、精气、物质的美和世界的灵魂。她掌管着诗歌;她成为人间与彼岸世界的中介:为贵妇或为传神谕的女祭司,做明星或做女巫,她开启了通往超自然和超现实的大门。她注定要处于被限定的存在中;她通过她的被动性布施了和平与和谐,只要她拒绝扮演这个角色,就会被视为“祈祷的螳螂”,吃人的女妖。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以特权的地者(thepriV-iliedOther)出现,通过她,主体实现了他自己:她就是男人的手段之一,是他的抗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