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6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2
舅。事后;五舅一再嘱咐母亲不要对别人说他到工厂来过;以后也不要再到工厂去找他。就是那一次;母亲看到工厂里的工人们衣衫褴褛;出门时还要遭到搜身检查;母亲心里很难过;她不明白五舅到这里来干什么;五舅也始终没有对她提起过。
1935年初;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山东省党部特派员张苇村在进德会游园时被击数枪毙命。据说刺客身穿灰色长袍。那天五舅并没有去进德会;也没有穿灰长袍;却被调查组传讯拘留;三四天后才回到家中;朋友们前来看望;母亲听见他在屋里大骂蒋介石不止。
那以后不久;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愈加肆无忌惮地践踏祖国;形势极其紧迫。母亲记得;一天五舅突然只身前往南京;数天后回来情绪非常低落;沉着脸不愿多说话。后来母亲才知道;那时;正值中国共产党发表《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号召组成抗日统一战线;实行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五舅为此前往南京要求觐见蒋介石;支持共产党的主张。结果可想而知;五舅满怀热情而去心灰意冷而回;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五舅对国民党彻底地失望了。
五舅担任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书记长的时间不长。因为政见分歧;他遭到国民党内部一些人的排挤;形成对立;不久就离开党部到反省院做了训导主任。那个时期;五舅显得既矛盾又兴奋。反省院里经常组织辩论会;一向具有雄辩之才的五舅却时常感到理屈词穷。母亲不止一次地听到五舅感叹说:“反省院是反省共产党人的地方;但是;我干这个工作是要被共产党反省我了……”此间;他看了很多马列主义的书籍;《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是他反复阅读的;结果“越看越过瘾”。他与反省院的共产党员过从甚密;还暗中在经济上周济从反省院释放的共产党员;他说:“共产党员被捕不怕死;气节可敬!放出来还是要继续干的;他们在拼命啊!”那时候;潍坊的邻里间已经有了风言风语;说五舅是“穿两条裙的人”(家乡风俗:女子出嫁时穿裙子;改嫁时再穿一次;故称改嫁的女人为“穿两条裙的人”);意思是王育民原来是国民党;现在改信共产党了。更有亲戚到家里传话说五舅的政治态度很危险;弄得姥爷姥姥担惊受怕;总觉得随时会有大事发生。
上世纪四十年代;母亲在向组织递交报告的时候;心里细细地回忆着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当她一遍遍地清理思绪的时候;原有的许多朦胧的事情似乎都变得更加清晰。她相信哥哥始终是一腔热血立志报效国家的;哥哥读过的那些书一定给了他很大的影响;使得他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她也相信在那个工厂里哥哥一定是暗地里进行着革命活动……哥哥对自己所走的路更是起了决定性的影响;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你光死读书不行;还要了解这个社会!”母亲所在的建国中学校长正是张苇村;他把学校视为自己的领地;指使人在学生中大量发展国民党外围组织;母亲因为学习好有背景是学校的名人而一再被动员;但身为省党部要员的五舅却在私下里明确地告诉她:“你可千万不要参加这个党!”母亲不仅记住了五舅的话;还把这些话转告给自己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她们后来也和自己一样到了延安。
坐在延安的窑洞里;写着那份材料的时候;哥哥恳切的话语还一遍遍地在母亲的耳边响起;她不由地很多次停下笔来;被自己的思绪带回到过去的时光……
1937年那个难忘的夏天;母亲在济南参加了抗日救亡活动。
五舅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母亲四处打听;总算在一家工厂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他;他正在和几个朋友测画地图;说是要打游击去。五舅对妹妹说:你来得正好;我也在找你。国难当头;反省院南迁;我是不去的。我要走了;家已顾不得!可惜我走的路你不能去;因为你是女孩子。你现在已经参加了救亡活动;这很好;和你的同志一起走抗战的路子吧!但是要记住;决不要跟国民党走……
母亲的心很乱;她很想跟着哥哥去打游击;但五舅却说女孩子不行;母亲说也未见得不行;可以锻炼嘛!五舅还是摇头说他们没有女的;不方便。
难道女人真的就比男人差吗?母亲的心里很不服气。她很羡慕哥哥;也很为哥哥担心;为哥哥走后潍坊那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担忧。她知道;哥哥已经把“小迷糊”托付给了自己的朋友;此行他真的是义无反顾了;就像是一团已被点燃的烈火;要尽情地燃烧自己!
很多年后;母亲还清楚地记得她和哥哥分手时的情景;她在回忆录中写道:
那天临走;我们兄妹互相望了望。我看见我的哥哥那刚毅的浓眉和清癯瘦削的脸;才三十余岁就稀疏了的头发;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敬佩和怜悯之情……
当时我们彼此没有掉一滴眼泪。
几天后;母亲再次到那个工厂去找五舅;没想到房屋已经贴上了封条;一群人也不见了踪影。
母亲递交了那份报告以后;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静静地等待着回音。
然而;什么消息也没有。周围的人因为种种说不清的问题一次次地受到审查;组织上却没有派人再来向她询问此事。不久;有同学悄悄对她说;放心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使她有些安心了;至少组织上是相信自己的。但很快;她又为没有任何信息而感到失望。其实;在她递交报告的时候;心中更多的还是涌动着对五舅的思念;她太想念五舅了;她多么担心他的安危;多么希望他也能来到解放区啊!有时候;她也会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他们一定望眼欲穿地想要知道离家孩子们的音信吧?她会想起默默地等待着五哥回家的嫂嫂;那清瘦的脸盘和孤寂的眼神就好像在眼前晃动;她甚至还想到过“小迷糊”;她去了哪里呢?就像是一颗尘埃飘落在茫茫天地间。从未曾探寻过五舅感情世界的母亲;在彼此分离的日子里却突然感受到哥哥那坚强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柔软;那在复杂的环境中所承受着的巨大压力和对感情的需求。五哥的婚姻是两个家族的长辈在喝醉酒的情况下约定的;显然;旧式婚姻不可能给思想开放的五哥带来感情上的慰藉;然而“小迷糊”又能够给予吗?是她那委婉飘逸又带着一点忧郁凄凉的唱腔打动了五哥;还是五哥所处的复杂环境需要有这样一个女人呢!抑或两者都有?母亲觉得太复杂了;一时很难想透。不过;母亲曾经在“小迷糊”问题上对哥哥的反感在怀念和思索中被悄然淡化了。
所有想到的一切都无处去述说;只能在心里一次次地回放;母亲甚至希望有人向自己提出问题来;那样或许就能了解到一些新的线索;知道一些新的动向;但是;什么都没有……
那毫无声息的寂静让她感到难过。
直到母亲离开延安;音信依旧全无。
1946年春天;母亲和父亲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延安随部队出发前往山东;在经过一年多的颠簸后终于到达临沂。她见到了山东省委的同志们;开始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打听五舅的消息。
终于;有人告诉她;五舅早就被国民党杀害了!
还有人对她说;抗战爆发后曾经动员五舅到延安去;但五舅的意思是不能空着手去;要先干出些成绩来。
最初听到五舅牺牲的消息时母亲几乎不能相信;虽然她深知战争的残酷无情凶险莫测;而
3
且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有种不祥的感觉已经隐隐地徘徊在心头;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信还是不信;那个充满着朝气;充满着智慧;充满着勇敢和慈爱的哥哥已经走了;十年前;在工厂小屋里的谈话竟然是他们兄妹的最后诀别!
她流泪了。她正怀着孕;隐蔽在老乡家里。飞机在天空轰鸣;不远处的炸弹声震动着茅屋;敌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攻过来;这种时候;哥哥牺牲的消息给她的打击显然是异常沉重的。悲痛中她请省委的同志写了一份材料;那材料写得简单明确;说五舅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坚持抗日;和国民党斗争;被国民党杀害了。母亲把材料拿回来;就放在紧靠着炕的窗台上。谁料;就在那天夜里;敌人打了过来;部队紧急转移;母亲大着肚子还拖着个周岁的孩子;匆忙撤离时竟没有来得及把材料带走。
1948年秋天;母亲终于回到了刚刚解放的潍坊。站在昔日的老宅前才得知家中的四位老人在日本鬼子占领山东后都相继去世了;那闭着眼睛就能摸得到墙缝的老屋早已换了新的主人。她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四散的家人。十一年生死两茫茫;五舅和母亲的失踪;在家人的心里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活着的亲人们见到母亲回来都又惊又喜;他们还不知道五舅已经牺牲了;当母亲把不幸的消息告诉家人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悲痛不已。亲人中;六舅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几年前;他听说有人看见过贴出的告示;说五舅是国民党的叛徒;被处决了。六舅当时十分震惊;难辨真假;更不敢声张;一怕老人知道承受不了;二怕家人遭到国民党的残害;就那样忍着悲伤和疑问默默地把不祥的消息藏在肚子里。
那天;母亲又去看了早已被卖掉的老屋。走在熟悉的小巷里;母亲想起当年跟着哥哥离开时的情景。高大英俊的哥哥就走在前面;她紧随其后;心中充满着兴奋和些许的不安。她记得哥哥时而回头望向自己;明亮的眼神里有赞许也有鼓励。如今;胜利终于来临;回来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她多么希望能够和哥哥一起再次走在这弯曲细长的小路上;可那样的日子却永远不会再来了……恍然中;有种念头悄然而起;会不会弄错了呢;战争中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啊;她真的期盼会有奇迹发生;可是如果五哥活着;他也该回来了啊!
那以后;母亲和所有的人一样投入了新中国的建设;繁忙的工作使她无暇伤感;也无暇顾及过去了的一切;直到有一天她被猛然惊醒。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听到一些人谈论三十年代山东国民党的历史;也说到了五舅。有人说王育民被杀是国民党内讧的结果;他死后国民党《中央日报》还登了一条消息:前线记者王育民牺牲。母亲在一旁忍住没有吭声;内心的震动却极其强烈;一方面贴出的告示是“国民党的叛徒”;另一方面又在报上称“前线记者”;这分明是国民党杀人不认账的卑鄙伎俩;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弄不清呢!
冷静下来母亲又觉得不足为奇;王育民的身份是明摆在那里的;有谁知道隐藏在背后的故事呢!五哥究竟是什么时候牺牲的?牺牲在哪里?他的尸骨又埋在何处?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又想起匆忙中没有能带走的那份材料;上面虽然说得简单却很明确。现在;连唯一可资证明的材料也没有了;过去了的一切都好像成了一个谜。她的心被揪着;一种强烈的内疚和责任感压上心头;她知道;她必须调查;必须寻找;必须弄明白一切。为了五哥;为了历史;也为了后人。
这是一次艰难的寻找;这次的寻找;家族的很多人都加入进来了。
首先卷入的是我的表哥。
五舅牺牲时他的两个儿子大的五岁;小的只有三岁;在他们儿时的生活中父亲出现得很少;然而;父亲的离去却给他们留下了永远难以抹去的印迹。
抗美援朝爆发后;五舅的大儿子以品学兼优的表现被推荐参军进入海军航校;在部队他被告知出身只能填写“伪官吏”。毕业时;表哥没有能够像他希望的那样分到部队;而是留在了航校;表哥知道这还是和他的出身有关。表哥为这个出身感到郁闷。与此同时;母亲也听到了别人的议论;更加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再次打报告要求通过组织调查五舅的情况。那时候;母亲和家族联系密切;因为父亲一直找不到家人;母亲的家人就成了家里来往最多的亲戚。母亲尽己所能帮助家族中的每一个人;帮忙找工作、在经济上给予接济。她每月给好喝酒的六舅寄钱;邮局的收据塞满了抽屉;她还把五舅妈接到北京帮助理家;五舅的两个儿子也就成了小时候我们最熟悉和亲近的表哥。
我曾经问过五舅的大儿子;他对父亲有什么印象?表哥说;父亲离开济南后曾经回过一次家。那天;他带着自己出门去看望大姑(我的姨)和老丈人。表哥清楚地记得父亲穿着长袍;牵着他的手走过悠长的巷子;路上还停下来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那穿在细竹签上的糖葫芦扁扁的;颗颗晶莹;咬起来又脆又甜。到了大姑家;大姑还让他张开嘴帮他把粘在牙上的糖拿掉……
我听着表哥的描述;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我知道;那是表哥心中父亲唯一的影子;从此;伴着表哥依稀印象的就只有父亲飘飘的长衫;和那串晶莹的糖葫芦了。实际上;五舅那次回去正是向家人告别的;他已决定去打游击;此去凶险难料生死未卜;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过;他什么都没有对家人说;只是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