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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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伯伯见到杨小翼;没说任何话;只是摇头叹息。伍伯母躺在床上;已经认不出杨小翼了;不过;她尚能在伍伯伯的照顾下进食;无亡故之虞。就像伍思岷信中说的;天安性情大变;他对杨小翼明显有了敌意;好像他父亲坐牢完全是杨小翼的缘故。杨小翼试图抚摸他的脸;他不屑地避开了;然后晃着身子向院子外走去。他十三岁了;身体比杨小翼上次见到时蹿高了不少;开始有了发育的征兆。
杨小翼问伍伯伯:“天安情绪怎么样?”
伍伯伯叹了口气说:“思岷被打倒了;天安当然也抬不起头来。”
“他好像不喜欢我了?”她有些伤感。
“不会的;这孩子心肠好;忠义。”
“天安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这段日子老在外面晃;也不太回家;不知道在干什么。老师说;经常旷课。”
“这怎么行?”
伍伯伯沉默。
杨小翼问伍伯伯;知不知道她这趟来是想把天安带走。伍伯伯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思岷同他讲了这个事;事到如今;只要孩子好;我没意见;你带走吧。唉;没想到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杨小翼劝慰他;我和天安以后会经常来看望你们的。伍伯伯没表情;眼神有些恍惚;一会儿;他缓缓地说;思岷和他的新媳妇离了;思岷一被抓她就提出离婚;唉;幸好没有孩子;大人作孽;害死孩子。
杨小翼不知道如何安慰伍伯伯;好像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她说;我走之前想见一见思岷;问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伍伯伯说;好;我先托人捎话给他。
傍晚;天安回家;他脸上有伤痕。杨小翼的心揪了起来;问他怎么了?他反倒安慰起杨小翼;妈妈;没事;我只是不小心磕伤了。杨小翼当然不会相信。伍伯伯偷偷告诉她;思岷打倒后;天安身体经常有伤;是他的同学欺负他;天安老实;不会主动找人打架的。我找他们老师反映过;老师反而对我冷嘲热讽了一番。杨小翼和伍伯伯商量了一下;决定早点把天安带离广安。她说;到北京就不会出这种事了。伍伯伯说;这样也好。
可是;当杨小翼和天安商量时;天安却不同意。她非常着急;说;天安你讨厌妈妈吗?天安说不是。她问;那为什么不跟我走?他低头不语。她知道儿子很固执;这一点像伍思岷;她不再问下去;等等再说吧。
杨小翼只好把车票退了。
杨小翼在广安待了一个星期;天安还是不肯走。杨小翼已弄明白天安不走的原因;他是在等他父亲最后的结果。伍伯伯告诉杨小翼;伍思岷的公判大会就在这几天开审。杨小翼决定耐心地等待几天;凭她对政治的了解;伍思氓一定会被判坐牢的;这个结果肯定会让天安失望;也许失望会让天安最终答应跟她走。
伍思岷拒绝见杨小翼;他通过中间人传话;他目前不想见任何人。伍思岷这样的反应;杨小翼一点也不意外;这完全符合他过于自尊的个性。
公判大会那天;天安执意要去现场。她劝天安不要去;但他不听劝告;杨小翼只好带着他。他们坐在下面仔细聆听了公诉人对伍思岷等人的指控;单就指控所述的事实;这些人确实犯了滔天大罪;好多人都犯有命案。伍思岷也一样;他曾置吕维宁于死地;把那教委主任投入了监狱。杨小翼注意到在控诉状中;一无例外地把两被害者称为革命路线的代表;成了被“四人帮”迫害的英雄;这样的叙述离事实是多么远。
天安一直低着头;杨小翼不清楚他听了这些控诉是否相信确有其事;她非常痛苦;她真的不想天安听到这些;他还年少;根本弄不清人世间的这一出出悲喜剧。
伍思岷站审判台上;挂着牌子;他身子挺直;目光坚定;他的样子没有任何被审判者的不安;对控方所指控的内容;他也没做任何辩解。
杨小翼曾经多次经历过这样的公审场面;她清楚这样的公审其实同法律没有太大的关系;它的程序和证据相对来说是不完整的;相反;这样的群众式的审判同革命的关系更为密切些。
所谓革命是在法律体系以外进行的。杨小翼知道;无论是吕维宁的死还是那个教委主任的坐牢;伍思岷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实施的。伍思岷这样做实际上继承了革命的传统;在杨小翼看过的电影(无论是苏联的还是中国的或是别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里;革命者要枪决某个人(也许是叛徒;也许是反革命;也许是一个恶霸);只要在举枪前高喊“我代表人民”;他打出的那置人于死地的一枪便有了神圣的道德合理性;但是在法律的概念上;这样的行为无论如何是草菅人命。法律审判需要程序和证明。当有人“代表人民”开枪的时候;那个倒在枪口下的人真的该当死罪吗?如果那一枪错了呢?那么那个“代表人民”的革命者是不是有罪呢?没有人去追问这一点;在革命神圣光环下;提及这一点便是对革命的亵渎。在一九六六年发动的那场“革命”中;当被鼓起的年轻人热情像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中国时;这些年轻人的思维中依旧是“我代表人民”;他们把那些面目可疑的人定为“人民”的对立面;然后用尽办法惩处他们;或折磨他们;其中当然不乏吕维宁这样的被处死者。这些所谓的“小将”们肯定在杀人;但他们杀人的理由和革命时期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革命时期的杀人无人追究;他们一定要追究?
杨小翼虽然在心里这样替伍思岷辩驳;但她知道他有罪;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来自他内心的仇恨;仇恨是多么可怕;就像借仇恨掀起的“革命”;仇恨有着惊人的力量。
公审进入最后一个程序;主审法官开始宣读所有罪犯的判决。他的语调显得声嘶力竭;好像唯此才能表明审判的正义。当法官最后宣读伍思岷的判决时;声调又拉高八度。伍思岷被判有罪;刑期为二十年。法官话音刚落;伍思岷突然高喊: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万岁!”
伍思岷还没喊完;他就被机敏的民警强行按住;被塞住了嘴巴。广场上的群众一阵骚动。杨小翼突然感到寒冷;浑身颤抖起来。
天安就是这个时候冲向审判台的。杨小翼使劲地拉住他;可他的力气是多么大啊;简直像一只发狂的小牛犊。她说;天安;你想干什么啊;这是没用的。边上的群众看出他们的身份;都冷漠地看着他们。民警看到了这边的骚乱;过来维持秩序。天安见到民警就哭了;他显然是信任民警的;在他心里民警是公正的化身。他说;我爸爸没有罪;你们怎么抓了他?民警面无表情。
杨小翼带着儿子回到了北京;并让他在住家附近的一所中学就读。
好长一段时间;天安不能适应北京的生活;他有一种很强的自卑感。自卑的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可能同他父亲被判刑有关;也同他来自一个小城有关。
杨小翼注意到;到了北京后;天安从来不提他的父亲;也不提广安的生活。他安静地同杨小翼生活在一起。但正是这种安静让杨小翼担忧;天安有一种把自己的内心严密封锁起来的倾向。
杨小翼通过适当的渠道打听天安在学校里的情形。在学校他备受欺负。他的那些北京同学嘲笑他的四川口音;嘲笑他的发式;嘲笑他走路的样子;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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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他身上的一切。杨小翼非常心酸;她决定和天安的班主任谈一谈。
天安的班主任姓应;名向真;很好听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杨小翼对她就颇有好感。杨小翼以为应老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但见到她才发现已是个老太太了。
杨小翼为了照顾天安的自尊;把应老师约到学校附近的公园门口见面。杨小翼先到;一会儿;她看到应老师风风火火地过来了。应老师为人非常爽快;典型的北京妇人;一口京片子;见到杨小翼;她就夸天安;人很乖;成绩虽然不算最好;但还不错;只是有一样不好;经常给同学抄作业。
杨小翼听应老师的口气;猜测应老师未必知道天安受欺负的事。不过;总是这样的;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一般都会瞒着老师的。杨小翼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说给应老师听;问应老师该怎么办?应老师倒是毫不介意;她安慰杨小翼;孩子们某种程度上比大人更势利;他们总喜欢欺生;熟了就好了;慢慢会过去的。
杨小翼听应老师这么说颇为失望;作为老师;这样的态度也太不负责任了。杨小翼也没提什么要求;而是和应老师拉家常。应老师快人快语;一聊就聊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已经二十多了;刚当兵回来;在首钢工作;已找了个对象;正恋爱着。她还说起她的丈夫;态度颇为自豪;因为她丈夫在国营商店工作。那年月;物资紧张;大商店工作是颇为吃香的。
了解到应老师的情况;杨小翼心里有数她是什么样的人。杨小翼来的时候带了一件礼物;是一块杭州丝巾;是凭票从侨汇商店买来的;几乎花了她四分之一的工资。杨小翼把丝巾送给应老师时;应老师不肯收受;说;这么花哨;我老太婆了不合适;你留着自个戴吧。杨小翼说;你可以送你儿媳啊;你儿媳一定很漂亮吧。应老师就把话题扯到儿媳身上;夸儿媳俊美;顺便就把丝巾收下了。
后来她们又谈天安的事;都是应老师在说。应老师对杨小翼许诺;她会想办法让天安融入到集体中;并讲了很多具体措施。杨小翼连连地点头;表示感激。
一天;杨小翼问天安;新学校好不好?天安不大乐意讲学校的事;他说;妈;我在学校里挺好的;你担心什么?杨小翼说;妈不担心;只是了解一下你的学习情况。又问;应老师待你怎么样?天安说;应老师很奇怪的;最近老表扬我。杨小翼说;这很好啊。天安说;好什么啊;她表扬我;同学们都笑话我;孤立我;说我拍老师马屁。杨小翼愣了一下;问;天安;你学校里是不是没有朋友?天安说;我当然有朋友啦。
星期天;杨小翼洗天安衣服时;发现上衣口袋被刀片割破了。她吓了一跳;感到事态严重。她翻看天安的书包;在天安的书包中找到了一片剃须用的小刀片。晚上;天安回家;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天安显得有些惧怕。她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天安否认。她追问道;那你的书包里怎么会有刀片的?天安说;是同学送我的。见杨小翼疑惑;他又补充道;是用来削铅笔的。
杨小翼想;同学怎么送他刀片呢?天安怎么交这样的朋友?不过;杨小翼自我安慰;有朋友就好;总比被孤立好些。可是书包里藏刀片的事还是让杨小翼生出另一种担忧来;杨小翼给应老师打了个电话;谈了此事。应老师说;她会注意的。
夏日的一天;杨小翼下班回家;听到家里传来口琴声。那是不会吹口琴的人吹出来的杂乱无章的声音。她推门进去;看到天安和一个孩子在翻母亲送她的那只藤条匣子;另一个孩子则站在沙发上胡乱地吹着口琴。孩子们见她进来;显然很意外;他们一下子收敛了。那个吹口琴的孩子迅速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停止吹奏;观察她的脸色。藤条匣子打开着;将军和母亲的合影以及相关书信丢落在水泥地上。杨小翼对天安翻她珍藏的母亲的遗物很不高兴;但她又想;天安终于有了朋友;这是值得高兴的。她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热情;客气地对孩子们说;你们玩你们的;我给你们倒茶去。那两个孩子没怎么理睬她;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同她告别。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那两个孩子走后;杨小翼迅速收拾母亲的遗物。天安一直站在一边;观察她的脸色。杨小翼说;天安;你带朋友来家里;妈妈很高兴;但你不能翻家里的东西。天安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她手中的照片;说;妈妈;刚才同学嘲笑我;说照片上的人是你;那男人是你的相好;妈妈;他是吗?杨小翼愣了一下;说;傻瓜;不是的;这上面是你外婆啊。天安问;那男的是谁?是外公吗?为什么我没有外公呢?
儿子在学校的处境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比过去快乐了不少。他的普通话越讲越好;差不多一口京片子了;不仔细听已辨不出四川口音。他喜欢泡在学校里了;有时候很晚才回到家里。
因为天安曾翻过母亲的遗物;杨小翼想着整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免得天安翻到了;乱丢乱放。
她翻到刘世军写给她的那些信时;愣住了。这段日子;她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不再像以前那么想念他了。儿子刚到北京那会儿;他来看过他们。他除了教天安制作玩具火药枪;几乎不说话。见他这么郁闷;杨小翼让他想办法把米艳艳调到北京来。他摇摇头说;刘家现在根本离不开艳艳;她调过来;老家就乱套了。杨小翼想想也是个理。看到这些信件;杨小翼又牵挂起他来;不知道他近来可好;她想什么时候带着儿子去看看他。
杨小翼没料到的是;第二天刘世军竟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杨小翼吓了一跳;想;难道自己真的和他有心灵感应?
刘世军态度严肃;显然有事找她。果然他告诉她;他可能不久会离开北京。杨小翼第一个念头是他要调回永城了;虽然她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