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4-第6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说吧,是不是想进厂?”我说。
“我们想进厂。”领头的小伙子说。
公司有个规定,新招工人要由三个工友或者一位管理人员担保,而且每人必须交纳九百六十元保证金。担保的理由是工人良莠不齐,有些人经常偷窃,或者当班不负责,糟蹋原辅材料。这种行为公司的处罚相当严厉,而且倒班的时候当班保安守在厂区侧门那儿如狼似虎地盯着,很严了,可还是不能杜绝。
帮他们进厂我就得担保,可我对他们并不了解。如果被处罚,不但罚金可能落到我头上,而且我还会声誉受损,因此有些犹豫。
“这是我们的身份证,”领头的小伙子懂得我沉吟的意思,把身份证递了过来。“我们要是不守纪律,或者做不好久就跑了,您可以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找我们的家长算账。”
能够想到这一层,我的疑虑也就可以打消了。我拿过他们的身份证一一查对,然后对领头的小伙子说:“我还没有往厂里介绍过人,不知道能不能一次为四个人担保,你们明天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见我同意帮忙,四个人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我又问:“每人要九百六十元押金,你们带齐了吗?”
四个人小声嘀咕了一下,然后都开始掏钱。领头的小伙子将钱收齐,一边递给我一边说:“还差一点。”
“钱不是给我,”我解释,“押金在招工的时候你们自己交给人事科。差多少?”
“一千二。”
一千二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我没有马上说可以垫付,而是冷峻地看着他们的脸,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谎。
领头的小伙子被我看得脸红了,解释说:“我们来了半个多月,租房,吃饭,交职介费,身上的钱用掉了一部分。本来在一家小厂做了一个星期,可他们说裁人就裁人,一分钱的工资都不给,想要工钱就挨打……”
黑职介与黑工厂串通,用打手对付独自出外谋生的工人,这种事我早有耳闻,于是打断他的话,说:“钱的事明天再谈,你们先回去。”
随后,我找了人事科,又找了那位分厂厂长,把四个人的工作落实了下来。次日,他们早早地赶到公司门外,我带他们进去办完手续,再三嘱咐他们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遵守公司纪律,警告他们如果违规我一定找他们的家长算账,这才将他们送到了车间。
看到他们换上洁白的工装,穿起高筒胶靴,满心欢喜地准备干活的样子,我的心中既有些快慰,也有些不安。万一他们不听招呼,真给我惹出了麻烦呢?
此后不久,又来了一拨;然后又是一拨;然后是我内地的一位熟人打电话到我家里,请我妻子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弟弟什么时候会来找的,一定给他帮这个忙……
一个月后,我坐下来静静地一想,发现自己介绍进厂的老乡竟然有了三十多人!应该可以了,我告诉自己。人一多,总有一天会捅娄子,把我牵扯进去。
不久,其中一个家伙因为偷窃,出门的时候被保安抓住了。公司的产品在市场上零售一支一元二毛钱,但在厂内偷窃被抓住之后,每支罚五十,而他竟然在怀里藏了三十支!
乖乖地交罚金。一同在车间做事的老乡跟着丢尽了脸,谁也不再正眼看他。他连当月的工资都不好意思领取,独自走了。
此后,来公司做工的乡亲继续增加,到我离开公司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二百多人,捣蛋鬼自始至终只出现了那一个。他们在公司东边的一个村子里租借民房,一间四五个平米的小屋至少要住四个人。不倒班的时候他们自己做饭,用煤或者煤油炉。他们曾经诚恳地邀请我去做客,一大帮人出钱买菜买酒,围在一起,热热闹闹。
多年以后,我在内地,因叔父胃出血住院而去医院探视,叔父邻床的一个小伙子正和身边的朋友很起劲地吹牛,说他在广东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同一家公司做事。他说出了公司的名称,正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因而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那家公司确实很不错,自己这些年在公司挣的钱不仅盖了房子,还可以结婚娶媳妇;他说他能够进公司,多亏了一位老乡,那位老乡姓什么叫什么,很有本事,在公司里当主任,帮了好多好多乡亲……
叔父听得眉目含笑,准备搭腔,可能是想告诉他,他所说的那位“主任”正在旁边,我赶紧用眼神制止。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愉快,因为我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之后,我会在一个如此意外的场合得到公司一切平安的消息,我会被一个我既不认识也没有直接帮助的人发自内心地赞扬。他的赞扬实际上应该送给那家公司,只是他不可能明白这个道理。
十五
每年的六、七、八、九、十、十一月,是公司的销售旺季,因为南北地区不同,各个省级市场的旺淡季又有一定的时间差,因此,生产线的压力是逐渐加大的,到了八月才变成最大值。此时,各省市场部都向公司大量要货,原辅料、包装物、工人、货运车皮都非常紧张,分厂日夜赶工,厂区里到了晚上也灯火通明。最紧急的时候,三家分厂满负荷生产还不能保证供应。市场部按销售业绩发工资奖金,不抓住季节就是从荷包里漏钱,着急的时候他们不仅一天十几个电话催,甚至会在电话里将销售部、生产部破口大骂。这种骂当然都很善意,总部从不见怪。个别机灵些的市场部经理往往带着经销商的巨额汇票跑回公司,坐在总部督阵。总部出货以经销商来款先后为标准,不会赊账,他们也就赢得了优先拿货的权利。
到了淡季,曾经开足马力的生产线饥一餐饱一顿,工人们拿计件工资,收入陡降,一部分人会离开。为了留住骨干和熟手,公司按照工龄长短发放待产补助,虽然可以留住一部分员工,但也增加了成本。
随着公司规模的高速增长,旺淡季带来的问题也变得严重,高层决定组织一次大范围的市场调查,搞清楚问题的根源,再采取对策。调查定在国庆节之后进行,此时生产压力已经缓和,主管们腾得出时间。
接到出发通知时,我正在广州一家著名酒店参加某管理学大师举办的讲座。这样的讲座广州常有,听课费昂贵,但公司从不吝啬,只要可能,总是派出一定数量的干部到场。我们这次出动了两位高层,八位中级管理人员,总费用三万多元。
虽然出外调研之事来得有点仓促,但我们还是在听完讲座之后连夜往回赶。
回到宿舍已经深夜,楼里黑漆漆的,表明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于是不得不捶铁门。
哐哐哐!哐哐哐!深夜里,门上的钢板发出的回响比破锣还刺耳。
“别敲啦!就来!”二楼,女邻居扯亮了房间的灯,睡意朦胧地喊。过了一小会儿,她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问:“谁?”
“是我。”我回答。
“哦,等一下!”她缩回头,关上了窗户。
不一会儿,她下来了,穿着单薄的睡衣。在一栋楼里住了将近三个月,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穿着睡衣的模样,那种青春逼人的美丽非常特别,几乎要令人失去呼吸。
等我进来之后,她一边关门一边追问:“这两天你死到哪里去了?”
“广州。”
“干吗?”
“听讲座。”
“在门上留个纸条嘛!老是有些牛鬼蛇神来找你,不晓得怎么跟他们说!”
“呵呵,牛鬼蛇神!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明天可能还会来。”
“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是见不着。”
“去哪里?”
“考察市场吧!”
“你也参加?”
“是啊。”
“那好,要是醒得比我早,叫一下!”
说出后面两个字她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脚后跟一带,将门咔的一声扣上了。没有了她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我只好在黑黢黢的平台上摸索着掏钥匙,摸索着开门。
进了门,坐在床边,我暗自想:“这两天都是谁来找我了,惹得她不高兴?”
因为要赶飞机,我把闹钟上在五点。尽管只能休息四个多钟头,也必须忍着。在闹铃中起床,叫醒邻居之后漱洗,五点一刻我们一同去公司。
十月的广东,清早已经有了一些凉意。风大约是在海上完成的积累,流过来,吹在身上,像初秋的溪水那么清冽,持续的时间也比较长。讲究夜生活的喧闹的小镇此时显得格外放松,街头除了零星的身穿黄背心的环卫工,很少再见到人。路灯的光芒红里透着橙色,并不怎么明朗,稍远一点,因为行道树的掩映和楼房的遮挡,视野就显得特别阴暗。邻居穿的是浅白色中长连衣裙,弄堂像个风洞,很自然地将凉风放大,出门之后,她明显地感到了冷,不得不抱紧胳膊,手里拎着的一个彩色纸袋便高高地吊了起来,总在身旁磕来碰去。
我被她扔在身后几步远,看得很清楚,于是说:“等等。”
她停住了,回头看着我,面无表情。
“给你。”我将搭在左肘的西装递了过去。
她接了,想把西装披着,又老是往下滑,干脆穿上了。这时在她的身后可以看到一种很美的景象:浅色长裙,套了深色男式上装,迈着正步,当风吹过的时候裙摆会轻轻扬起,西装则纹丝不动。
“你那位女同学是什么专业背景?”她突然问。
女同学?我什么时候告诉过她在这边有女同学?看来这两天有人以女同学的名义来看过我,她接待的,所以昨天晚上才那么生气。此时我绝对不能否认有女同学在附近什么地方的什么单位,不然她会认定我在撒谎,于是笑着说:“你讲的是哪一家公司的女同学?”
“还有几位吗?我一脚踢死你!”她边说边装出很凶的样子,但脸上却笑嘻嘻的。
“这能怪我?”我也装着很无辜的样子为自己解释,“你总不能让我们那一届我们那个专业我们那个班级只招男生不招女生吧?再说,我又不是韭菜,踢死了还能长啊?”
“哈哈!”她大笑了两声,“好,以后我就叫你韭菜!”
“这名字不错!”我说。“韭菜外表平常,但生命力顽强得很,还可以用来给美味做佐料。”
“才没有那么简单!”她补充。“韭菜是一种将青葱展现在阳光下、把奥妙保存在泥土里的生命,最重要的部分总是深藏不露。”
十六
我们的第一站是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此次考察是总裁安排的,但他不在总部,而是到了杭州,我们去那里,一个原因是去与总裁汇合,第二个原因是我们在国内的主要竞争对手的总部在那里,我们需要深入一下虎穴,感受对手的真实情况。
坐上租来的大巴赶到白云机场,验票,通过安检,短时间候机,我们由机场的专用客车送到了巨大的飞机身旁。
舷梯已经架好,着装典雅的乘务员在机舱门口极为得体地迎接每一位乘客。在宽敞的机舱内坐下不久,舱门就被自动关上,然后是乘务员说明乘坐飞机的注意事项,其中对氧气罩和救生要领的说明让我们每个人都有点紧张。
“可以了,有二十万!”坐在前排的那位讨论过代沟问题的老主管回过头来对我身旁的邻居讲。
他的意思是说,每位乘客的机票含人身意外保险,购买时出二十元钱,如果那个了,家属能拿到人民币二十万元赔偿。
我们没吭声。与生命相比,谁稀罕那个钱?
“它要是掉下去了,有你做伴,我也值。”邻居忽然说,对我笑了笑。
“吉利点好不好?”我训了她一句,按照乘务员的口令着手系安全带。“你还不扣上?”
“我很少……”她本来想说飞机坐得多了,很少再扣,但没有把话说完,而是侧过头去取自己的安全带。
我是第一次坐飞机,当然新奇。发动机点火,飞机转向,往跑道上开,然后加速,然后从机头开始,机身以一种沉重而自信的姿态向着斜上方徐徐抬升,冲向云霄。冲刺过程不长,但它的速度能够让人的耳膜鼓胀,并且有一个脱离重力的明显拐点,在那个拐点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陡然之间轻轻下沉,就像有一个什么重物突然从手里纤细的纽带上脱离了似的。在这段时间,机身会有轻微的震动与偶尔的摇摆颠簸,人们扣着安全带,大多数紧闭着双眼,整个机舱一片宁静。
“起飞与降落最危险。”那位仁兄又回过头来说话。
我向他笑了笑,表示赞同。
此时飞机已经升上了万米高空,舱内平稳得好像厅堂。打开舷窗的帘子,立刻可以看到,东边的天际阳光无限,而那些在地面感觉高不可攀的云朵,此刻全都飘浮在机身下方任意地铺展,如蓬松的棉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