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4-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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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断她,马上又说,“飞飞生出来以后,月子是在我家里坐的。从那时起,老头子对这孩子的感情就种下根了。”
“噢,”严瑞英一时有些语塞。她是主张柳叶红在自己这里坐月子的,但是柳叶红不肯,一定要回娘家,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也知道,”淡雪平继续说道,“他现在是有些糊涂了。跟他说也说不清。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眼看着过一天少一天啦。”
话说得这样伤感,老韩夫妇几乎也有些黯然。不过,想到家中隆重的准备工作,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都在那里等着,严瑞英仍然无意退却。她握着飞飞的小手,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么,我们先带着孩子回去。晚一点再给你们送过来。”
“可是,老头子睡得早呀。”淡雪平也不打算让步。
“但是,我们家里的人都在等着啊!”
“那可怎么办呢?”
局面一时僵住了。两人谁也不说话。
眼看陷入僵局,淡雪平又看了老韩一眼。
这一瞥是在老韩即将失衡的心灵上投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撑不住了。他最怕形成这样僵持的局面了。他觉得飞飞的舅舅来了,柳厂长要看一眼飞飞,要求真的不过分。让他们先去看看,再接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老韩用眼光向严瑞英示意,要她松开飞飞的手。严瑞英将头一偏,不理他。
天正在黑下来,四周暮色正在升上来。远处凉平路、杨树浦路上传来各种汽车喇叭鸣响的声音有的高亢,有的尖利,并夹杂着自行车的嘈杂的铃声。热闹的外围,将黑蒙蒙的幼儿园操场映衬得格外寂静。
老韩又接连对老伴做了几次眼色。由于严瑞英毫不理会,他的怒火开始燃烧起来,而且越燃越旺,脸色越发严峻。正如严瑞英一贯指出的,他是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只会在家中对老婆发火的世界上顶没有用的男人。此刻,他那喷火的眼光直射严瑞英,似乎带去了一股灼人的热力,但严瑞英却仿佛浑然不觉。其实从他刚开始使眼色她就觉察到了,但她却故意不理他,完全忽视他,只管握着飞飞的小手,都握出一手汗来了。
老韩走近她,将身体转过来,挡住淡雪平的视线,然后尽力保持住上身和肩膀不动,暗暗升抬右手,一把抓住严瑞英的手臂,小声但恶声恶气地问:“你到底走不走啊!?”
她的手臂被他一拉,往上一举,连带把飞飞也扯动了。飞飞惊叫了一声,唬得严瑞英赶紧松了手,对老头子怒喝一声:“你寻死啊!”又急忙蹲下身子来,问飞飞,“怎么样,碰痛了吗?“
“……”飞飞无语。
严瑞英凑近孙子,仔细看他,生怕吓着了孩子。不料,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那一张本来稚气满团、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幼童的脸蛋,此刻却布满了惊恐、紧张、惶惑的表情,愁云滚滚。
这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应该有的表情啊!
严瑞英愣住了。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就是她的孙子吗?就是他们如此爱戴、如此关心、如此奉为至宝、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也心甘情愿的孙子,今天就要过三岁生日的小寿星吗?
她松开了手。
八
战事失利。老夫妇俩照例分头撤退。
走在下班时熙熙攘攘的杨树浦路上,老韩紧锁着双眉。脚步虽然迈得仍旧很快,但步子里虚空得紧。孙子没有接到,空手而归,家里却坐着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怎么向她们交代啊?
不过,老韩此刻更为担心的却是,身背后的妻子正在酝酿着一场十二级的风暴。这场特大风暴的目标是冲着他来的。他相信,这场风暴此刻正尾随着他,准确无误地跟踪着他呢。
想到这里,老韩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但随即又克制了自己。
是啊,谁叫自己刚才一时冲动,这么粗暴地对待老太婆的呢。此刻,老韩有些失悔,有些恐慌,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总是这样,总是对老婆恶言恶语在先,担心老婆光火发怒在后。几十年了,怎么就没能改一改呢?
但是,往事归往事,今天的事情,他却仍心存蹊跷。老太婆为什么就突然放弃了孙子呢?她为什么突然松了手掉头就走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拉了她那么一下子吗?不像啊。老太婆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地听从过他的摆布呢?或者,是因为自己用力过猛,吓着她了?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她吓自己还差不多,自己哪里有吓她的本事啊?
可是,不管怎样,如今家里准备了一桌菜,两个女儿、女婿,外孙和外孙女都已经到了。可是孙子却被外婆领去了。这算什么名堂啊?
想到孙子,老韩的心像被铁锤猛击了一下,气都透不出来了。周围灯光明亮的商店、前后行色匆匆的人群,此刻仿佛全不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历史风云一刹那间在他心头翻滚起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儿子,儿子又好福气生了个儿子,这是一桩多么幸运的事情啊!他本来以为有了这个孙子,就是生活给了他最大的奖赏,这辈子的生活就再圆满不过,再不会有什么遗憾、什么失落、什么内心不平衡了,唯一需要的就只有向生活感恩。但是没有想到,伴随着孙子的降生,生活仍然不圆满,麻烦的事情仍然一如既往地发生,甚至比以前要多。而自从孙子留了下来,他自己和老伴的冲突,似乎更加激烈,频率也增大了。
突然,一个大胆无稽的设想滑过老韩的脑际,就像一颗流星滑过大地:有一个孙子,又怎么样呢?一个孙子真的就那样万能、那样值钱吗?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是个孙女,那又怎么样呢?天也未必塌下来,地未必陷进去,说不定,自己眼前还不至于有这许多烦恼呢。
老韩被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着实吓了一跳,身上骤地起了一阵热汗。他瞪大了眼睛,强制禁止自己朝这个可怕的方向再想下去。飞飞活泼可爱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亵渎了孙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傍晚时分,车辆和行人的嘈杂给马路带来了生气。在忙碌的大街上茫然无绪地漫步走着,渐渐地,老韩的心情开始好转。是啊,孙子毕竟是孙子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别的不说,有个孙子在那里,毕竟心头宽敞,底气足,这可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家里这一桌吃食嘛,就尽着女儿女婿他们吃好了。不过要挑几样飞飞吃得动的,留下来,放进冰箱,待飞飞回来时喂他吃吧。
走进新村的时候,老韩大体上已经心平气和,不过他到底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要想发现“风暴中心”跟上来了没有。他看到了严瑞英,但严瑞英却根本没朝他这个方向望。
虽然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老韩对于妻子的肚肠,仍有摸不透的时候。比如此刻,虽然他正在担心老妻要对他大爆发。可是其实呢,严瑞英的一颗心却根本没有想到他。严瑞英现在正担心和为难着的,是她的大女儿韩枫,不知这样回去怎么向她交代,不知这个火气很大吃不得一点亏的女儿,看到他们老夫妻俩没有将孙子接回来,会发怎样大的火,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韩枫是个能干的女孩子。那时,韩平还小,严瑞英又要去百货公司上班。每天出门,这个家就交给了那时也不过小学三四年级的韩枫。虽然严瑞英无比担心,但班不能不上,家也就不能不托给韩枫。而韩枫居然还操持得不错,虽然有时要把饭烧焦(菜需等严瑞英回家做),但总的来说,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
韩枫非常能干,又特别懂得护家,旁人要从她那里沾一点便宜也不可能。那时,他们和邻居共用一间厨房。那女邻居事无巨细,总打算揩韩家的油。从借案板、借坐着洗衣服的小板凳、借脸盆、借锅子,到借油盐酱醋、肥皂、草纸,只要韩家有的,都一概来借。借去的小板凳就放在家里坐了,脸盆就放在厕所里使用了,油盐肥皂,一旦借去,更是有去无回。这一段历史公案算是发生在韩枫出生之前,但当韩枫略略长大成人,还没上小学,就开始知道如何维护自己家庭的财产了。她人小鬼大。有时看到女邻居打算洗衣服,知道她接下来要来借板凳了,就先去自己坐着,让她借不成。如果脸盆之类的被她借走了,韩枫也记得随时去讨还。至于对方借油盐酱醋等易耗品,韩枫就在边上风言风语开了:“阿姨,你们家自己也好去买的呀,为什么要借我们家的呢?我们家也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呀。”这小孩子的一句大实话,臊得邻居女人满脸尴尬,讪讪地说:“哎哟,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管得事情怎么这么多呀,你爷娘也从来没有管过的,倒要你来管了。”
韩枫听了,振振有辞地回答:“我们家的事情,我就要管!”
碰到老韩在场,就要斥责女儿:“不许多嘴。”
这样一个尽忠护家的女儿,面临今天这样的情形,严瑞英当然更要担心了。
有一种说法,女人的预感远比男人准确,果然。在老韩和严瑞英两人今天的担忧中,变成现实的,就是严瑞英的隐忧。
老韩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进了家门,又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他在厨房里看到韩枫买来的生日蛋糕和蜡烛,静静地摆放在小圆桌当中,心里有些不大好受。这时的客厅里,正一片喧闹。外孙和外孙女平常并不经常见面,一见了面,就追追打打,热闹起来。他们似乎对飞飞在不在场毫不在意似的。电视机又开得很响。老韩被这一片热闹搅得心烦,便在厨房里静静呆了几分钟,这时严瑞英也就回到了家。
她的疲惫和气馁的身影一出现在客厅门口,韩枫锐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当屋里的其他人,妹妹韩朵,并两位女婿还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韩枫已经站了起来,高声问母亲:“姆妈,飞飞呢?怎么没看见飞飞?”她的声音很高,但夹杂着一丝惊慌。顿时,房间里静了下来。韩朵随手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旁,制止住了他们的喧哗。
严瑞英脸色张皇,仍故作镇静,一挥手:“你们先吃,吃完了好早点走。”
“姆妈!”韩枫毫不理会母亲故意转换话题的伎俩,急急地奔到她的身边,盯着她,脸色煞白地问:“姆妈,你说呀,飞飞在什么地方?被外婆接走了吗?”
严瑞英脸色惨淡,一声不响,少顷,她说:“小枫,这件事你不要管,听见吗?跟你无关。”
“怎么跟我无关?”韩枫的声音陡地拔高了,眼睛瞪得滚圆,“不是说好了的吗?说好今天我们帮飞飞做生日的吗?怎么又被他外婆接走了?”
“你不要管!”严瑞英的声音也翻高了,“对你说这是跟你无关的事情,你硬要插进来做什么?”
“怎么跟我无关?”从母亲的态度,韩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气愤极了。她一方面固然是气淡雪平背信弃义,没让自己的父母把飞飞接回来;另一方面更气姆妈不向自己讲实话,受了人家的气硬不告诉她,还要赶她吃了饭早点走。一时间韩枫气得肺都要炸了,气急之下,把满腔的怒气全都宣泄到了妈妈身上:“你是怎么搞的,一点用也没有,去接自己的孙子也接不回来,有你这样的奶奶吗!”
韩枫已经是当妈妈的人了,但在自己的妈妈面前,却仍只是个任性的女儿,也不知自己说话的轻重分量,只图怒火发泄得痛快淋漓。
“你……”严瑞英被女儿的话噎住了,说痛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却红了起来。
韩枫虽然厉害,看到妈妈流出眼泪来,也被震住了。
“姐姐,你对姆妈这么凶干什么。你发神经了啊!让姆妈说话呀。”性情温和的韩朵在一旁看不过去,插了进来。她体贴地问母亲说:“怎么啦?”
严瑞英说:“他外婆也来了,说柳厂长想看他。”
韩枫被妹妹一说,倒冷静些了,再说她也对刚才向妈妈乱发脾气感到后悔,因此这时虽然听到了真相,仍然不响。
眼看家里的气氛稍稍平稳了一些,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说话的老韩插入道:“大家先吃吧。”
他把准备好的冷盘先端了出来,又提了几瓶啤酒进来。女婿们赶紧站起来帮忙,分发碗筷,摆放冷盘,倒啤酒,一片忙乱。
当晶莹透亮、泛着白沫的啤酒倒进玻璃杯里后,桌上顿时有了晚餐的气氛。于是,三个男人一起举杯,一仰脖,将各自杯中的啤酒喝去一大口。
大家闷闷地吃着,场面上的气氛有点沉闷。
韩枫像充军似的,对满桌的菜肴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吃下去一碗饭,又到厨房去添。可是走进厨房,立刻看到了自己刚刚要求店家添上了“庆祝韩飞三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