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之杜十娘-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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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连人带话筒都仰面睡在地上。
她摇他,晃他,喊他,爸爸,爸爸……
话筒里传来焦急的声音,宝儿,怎么了,你哭什么?
她不知谁问她,她只知道哭,她只是个孩子,她知失他不得,天塌地陷,我爸爸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人来。拿走了爸爸。他们不许她哭,不许她说话。她乖,听话,却死活跟着他们。一个矮个打了她一个耳刮,她陀螺一般,转了个圈,却于旋转中坚定,誓言,无可辩驳,我要爸爸!!!
声小,却是磐石不移的话。
他们无奈。蒙她眼睛,带她。一个地下室,黑,暗,简,陋,在中央,白炽灯却清醒的亮,独眼的兽,哀怜的台,人影幢幢。
诡秘之相。皮影梦样。
一个穿白褂的男人在他的身上,拿剪,刀,镊,铗,吃西餐一样的拨弄,终取出个东西,“叮”
的一下放在盘里,说,好啦,富哥生命危险不大,应该能挺了过来。
她哭,眼泪默默流下,喜悦夺眶而出。爸爸,不!会!死!了!
很久。时间长至不走,似永停在那。她不肯睡,等他。他醒了,很多人围上,叫他富哥,富哥。他却低低的问,宝儿,我的宝儿在那?
她早扑他身上,小手给他,他攥紧了她。似攥一段生命,紧如铁桶,滴水不泄,宝儿,爸爸没事,你别吓着啊!
她哭,眼泪又出,他却笑,安慰,傻孩子,等伤好了,你会看到一个圆圆的疤,爸爸一看,会说,哦,这不是宝儿给爸爸盖的章吗?
他还逗她!
她的章差点送了他的命,他却不责不备。
她哭的更凶,孩子的啼,不肯歇息,也歇不住,抽抽泣泣,泪水成河,奔涌泻至他的掌上,心里。
……
湿,很湿,我觉得自己回至江底。什么时候我回了去?猛的醒来,皮上皆粘迷迷,咸腻腻,是眼泪,从脸上流至身体,杜十娘成一个容器,溢了孙宝儿苦痛的回忆。
一点一滴。
电视那方寸地,仍在表演吃喝拉洒,哭天抢地。窗外天却黑,灯火剔透的亮丽。
呀,好长的梦啊,孙宝儿这臭皮囊,把杜十娘这只鬼也牵至她的人生里。不过借了张皮,却也得担这么多记忆?
好累!
突想起素素的事还未了,忙学人行,也手指如马,“答答“奔过按钮,把包家文的电话打去。那边接了,问是谁,我笑,包老板,孙宝儿的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吗?
哈,孙宝儿啊,我听说你和齐天乐要演对手戏,恭喜啊,恭喜!看来你要红了,以后当了名人,不要忘了包家文曾和你共事一场,那就不错了呢。
共事?
地位一变,老板变成了共事?花言巧语,黑白混肴,当真稀奇。
怎么会?包老板这样的好人,孙宝儿怎么会不记?现在我就有一事向包老板相求,就怕包老板不答应呢!
咳,咳,他知我求他为何,在电话那端却故做难为,好抬高底本,多求利息,宝儿,你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咱们模特对少了一个人也不行的……
笑打断他,包老板,素素因我受伤,上班不得。今日我欠你一个人情,它日定还于你,你看看怎么样呢?
知如此一说,至他心坎里,他不过等的就是孙宝儿这一句。他做生意,早明白人情是一笔无形的高利贷,利息颇大,何乐而不为?
他呵呵一笑,好,好,徐素素放假一周,你看时间够不够呢?
商量的口气。谢了他,又通知素素明日不必上班去,挂了电话。方看夜色在窗外着了黑衣,一路的黑了下去。复又见它着了白衣,西皮行板般在人声中煮沸。又是一天,柳遇春早早带我去见孙富,终于,要见这个该杀的。
一路思绪万千,江潮般不肯歇息。
恨,没有宽容。杜十娘不信这个教义。杜十娘为妓七年,早知教人宽容的人,肚里自装着一腔脏水。
腋着,藏着,若人群里拎出来,四肢亮晒,呀,狐臭个体,臭死一街的众生及至蝼蚁。
小小妓院,宿微社会,南来北往的客,那个不是看人下菜,拿生命摆局?你强,你利,他便不敢欺你,买卖规矩。你弱,你乖,他便乘你不枪不旗,食了你。
到了,近了,拐拐弯弯,六百轮回。灰墙,灰瓦,灰的小室,暗败一片,连地也沉了脸。
只见一小室,上开一窗,窗上铁棍根根,支离生天。孙富他背身而坐,肩宽如岩,衣整裳洁,杜十娘从窗里看去,骨头咯咯,竟要大开杀戒。
六百年后,终于,又,狭路相逢。
“吱呀”一声,一警察在听柳遇春几句耳语后开了门,孙富那厮回了头来,先是眼神如冰,对柳遇春明明白白的嘲讽,及至看到我,他突的冰雪融化,失声道,宝儿……
一语,爱意尽倾,我的皮不由一温。
天,它对他的呼唤有感应!
第二十五节
我也只好低低的唤声,爸爸……
做戏。谁让穿了人家的皮?
柳遇春悄悄的退了出去,孙富却急急的站起,拉我的手,从上到下的打量,目光做了仪器,测量着尺寸,看孙宝儿这臭皮囊可是胖了,瘦了,直要穿皮而过,探至心里。
白骨一凛,莫名的有了暖意。这爱,真山真水,不是江南园林那般小气,靠仿造可以仿来的。他目光着墨,点漆,书了几个写意的大字:
爱,怜,宠,疼,惜……
这样的人,竟会这般宠爱一个人,当真……令杜十娘八分好奇,还留两分……也是好奇。
难道我恨错了人,孙富也有孙富的对?
他拉我坐下,手却不肯松开,紧攥着,问,宝儿,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爸爸,有遇春呢!
我的白骨感知到了他手心的脉动,他听到孙宝儿无有受扰,心跳明显由大浪淘天转至涓涓小溪。呀,他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这人可是六百年前的坏人姻缘的盐商孙富,白无常一般从江面奔来,彩舟披红,吹吹打打,来索杜十娘命的那个人?
十娘站在舟首,六百年来我永无法忘记,我站在那里,花钿绣袄,香艳流溢,别的小舟上的人看的都呆了去,他们没有意料到这小小的乌蓬舟,还藏了一代名妓。
那是要花钱才能看到的。
今日免费。
而我,不再扮那良人妇,扮不起。妓女就是妓女,连爱也是让最爱的人称斤算量的卖去。于是眼风如酒——杏花村,竹叶青,只婉转一点,就令他们皆醉。
孙富那厮近了,看的眼睛都直。我却清清脆脆,娇娇媚媚的把话儿传至舱里,李郎,你那救急的孙兄来了,还不快快出来迎呢?
他果真出来,面上隐然是掩不住的喜气。
十娘的心,流开了血,一滴一滴。他真的把我当了货物,脱了手,欢喜无限。
李郎,过去点足银两,别让他骗了你。俯他耳边,软软叮咛,手却轻轻牵他衣角,心里悄悄的回旋一句,现在,不要去,李郎,我们还能来的及……
爱他,自尊都委在尘里,化烟化灰。
他却点头,真的,急匆匆的要跳过船去,沾他体温的衣角,不羁的挣脱杜十娘纤指,它握不住这恩爱,它太小,撰不住一世恩爱,它太脏,它是妓女的手,怎么配把叫爱情的东西执在手里?
刹那,晓珠明定,水晶盘碎,死啊,那么近,那么近,来了,呲啦一开,芳香扑鼻,要把杜十娘娶了去。
杀你的人是你最爱的人,那时,死真是一朵花,哗的在江面一开,只待你纵身一跃,做了花蕊。
大解脱。
沉。
沉至江底。不沉,你还到哪儿去?
唢呐声声,鼓点紧密,催。
他跃过船去,和孙富那厮言语,交换的密不透风,我这才发觉我的李郎,如此善于买卖交易。
两个童子,着了红衣。血色的红衣,抬黄金的屉,跟着他,一路要往舱里抬去。十娘含笑挡住,打开了箱盖,黄灿灿的一片,金子啊,一粒一粒。
我点,一个个的点,点足了我自己的卖身钱,点足了为妓七年,一次次卖身的回忆。杜十娘,你不是一个好的妓女,枉担了名妓的牌号,老鸨妈妈临别骂的对,她啐我的后背,你这婊子,枉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栽培你。原以为你心地通透,原来是糊涂虫一只。从良,男人,也得选个可靠的,京城的官爷你任选一个,老娘我放屁也不会这样积极。偏你贪李甲的青春年少,图他色相好看,却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爱情,什么破玩意,那玩意从来就不给一个婊子预备。你想要,得看男人愿不愿意给。以后明白了,别怪老娘我没有教你,告诉你!
啐完,骂完,十娘回首,想讥讽她银两得的少,才这样教育,却见她风干如橘皮的老脸,被挤一般,挤出两滴混沌的橘汁,与鼻涕混在一起。
噫,是泪!这么多年,杜十娘只见她从来都是打破门牙和血吞,不曾见她掉过一点眼泪。
十娘看着也莫名辛酸,毕竟是她从人贩那里把十娘买来,吃吃喝喝,调调教教。她剥剥削削取息取利也是应该的,是她令杜十娘有名有姓成了一代名妓。于是盈盈下跪,谢谢妈妈这些年的栽培,十娘永生铭记。
到了离别,方知我和她无有血缘,却有一份奇特的情谊,那句妈妈叫的真情真意。
她却掩面上楼,边上边骂,你这婊子,你入了死巷,你会后悔的!
我是入了死巷,无处可去。我抚摩着那些金子,这,才是一个妓女应该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
点完了,让童子抬进舱里,笑对李甲,李郎,这孙富毫厘不差呢!又转身手翘兰花,朝孙富一招,舌根一卷,软如糖泥,孙公子,怎么还不过来,当下,十娘可成了你的人呢!
他早魂不附体,由我的手牵着,跳过船来,伸手要抚十娘的手臂,却轻轻一躲,对李甲说,李郎,今日一别,以后天涯,十娘为你歌一曲吧。
他倒知好歹,返身去身取来琵琶。
于是抱住那木做的女人背,它的弦如女人的脊梁,爱的脊梁,声声悲。杜十娘此刻惟有抱紧了它,这物啊,我拔拉,唱,是《正宫·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 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 今日相抛撇,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歌声风吟鸾吹,琵琶大珠小珠的滚脆,声音江面低回,闻者莫不沉醉。
而杜十娘却无法专心专意,边唱边看李甲脸色,死心不改,看他闻歌可知雅意,试他此刻可还舍得杜十娘呢?
可他,他,他竟摇头晃脑,击掌而和,醉在歌里。
孙富那厮却听的看的,眼耳一时富贵,暴发户头一般发痴得意。
他得意,这个女人,现在是他买的呢!所花不亏,价钱合理。
猛的喉一堵,一腔血腥上涌,塞在喉间。歌嘎然而停,吐血,也不在这两个人面前吐。强强把血咽下,身子晃了两晃,把那女体般的琵琶砸在船首,“哄”的一声,弦未断,琵琶却断为两节,藕断丝连,尸首不全,爱在一线,那么细……
呀,真好,它高高的弹起,跃进江里,水花一溅,泪水万点,死的很美。
四下一片哄声,显然可惜歌未听全,有人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再也来不成了,杜十娘没有时间,要急赴黄泉。
孙富那厮见我摇晃,早把我揽在怀间,怕我也掉进江里。回首含笑看他,孙公子,我还要跟你去过好日子,怎么会掉进江里?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推开他,独自走进舱里,抱出百宝箱,款款走至船首,坐下,打开,轻轻的抽开一屉,柔声的问,李郎,你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摇头至一半,就摇不下去。孙富那厮也噫了一声,四下一片静寂。
满满一屉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好不精美,平常女人有一件戴在头首,也增颜色气质。
李郎,这个可够日常开销用度?
他结巴,点头,够够,够够……好多个够。
随手一抓,尽数洒在江里。四下一片惊呼,可惜!
李甲急,扯我衣袖,十娘,十娘,别这样子……
孙富忙要合住那屉,怕十娘再扔,我娇笑声声,孙公子,盐商大抵富甲天下,你,买的起杜十娘,还在乎这点东西?
他缩回了手,人多,面子丢不起。干笑两声,扔了好,佳人弃玉,千古佳话,扔了孙富我以后给十娘买新的。
再抽一屉,李郎,这个可够做见你父母的见面礼?
他眼直如被线牵,看着屉,点头如食米之鸡。那一屉玉箫金管,紫金玩器,真真是他急需之米。他悔意顿生,十娘,我们回家去。想要靠近,孙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