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血染的王冠-第2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身旁的小树嚓喇喇一阵响,我举目望去,又是讨厌的黑披风雄猴,从岩壁跳到小树上,飞快地跳下来,伸手去摘我挂在枝丫上的黄帆布挎包。我惊得目瞪口呆,强巴反应比我快,跳起来想阻拦,但已经迟了,黑披风雄猴双脚钩在树冠上,身体仰翻,一个倒挂,玩了一个精彩绝伦的仙人摘桃动作,我的黄帆布挎包就到了它的手里。它身体一点没停顿,转个圈,收腹上蹿,一眨眼工夫就跃上树冠,轻盈地一跳,落回岩壁,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黄帆布挎包里除了干粮和水壶外,还有一架价值上千元的理光相机,最珍贵的是那本厚厚的观察日记,里头记载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和努力。我顿足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傍晚,我刚刚吃好晚饭放下碗筷,便听到外头有猴子的吵闹声,走出帐篷一看,又是该死的黑披风雄猴,头颈上挂着我的黄帆布挎包,在离工作站约二三十米远的草丛里蹿来跃去。开头我还以为它是在对我炫耀或示威呢,但仔细望去,发现我的判断有误。它脸上没有轻浮的得意,没有廉价的骄傲,没有挑衅的张狂,恰恰相反,脸上愁绪万端,神情萎顿,眼光哀哀地盯着我,像向我乞求什么。这时,麻子猴王也听到了同类的叫声,从帐篷钻出来张望。黑披风雄猴一看见麻子猴王,全身的毛发一下张开来,从脖子上摘下黄帆布挎包,高高举起,朝我抖动挥舞,嘴里发出咿哩哇啦的声音。麻子猴王看到黑披风雄猴如此动作,突然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腿,觳觫不已,好像生怕被黑披风雄猴抢了去似的。
我的脑子一亮,哦,黑披风雄猴是要同我作交易,用黄帆布挎包换麻子猴王!
“换了吧,麻子猴王活不长了,迟早都要死的。”强巴低声劝我。
我晓得麻子猴王生命不会太长久了,它被我从怒江里救起来差不多已两个星期,身体的伤虽然治好了,但心灵的伤是无法愈合的。它萎靡不振,整天缩在帐篷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它吃得极少,瘦得肩胛都支楞出来了,皮毛光泽消褪,颈毛变得灰白,生命就像滑滑梯似的迅速滑向衰老。昔日叱咤风云的猴王风采荡然无存,倒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生命烛光行将熄灭的老年乞丐猴。
我打心底里对黑披风憎恶痛恨,干吗非要挖空心思置麻子猴王于死地呢?你想当新猴王,你的野心已经实现,难道就不能表现一点胜利者慈悲为怀的胸襟,放麻子猴王一条生路吗?现在就是最愚蠢的猴子也应该看得出来,麻子猴王从肉体到意志都差不多崩溃了,是不可能再卷土重来复辟王位的。
尽管我很想要回黄帆布挎包里的照相机和日记本,可为了表示我不同流合污的决心,我大吼一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朝黑披风雄猴扔去。我虽然未能掷中它,但我的用意已经表露无遗。石头落在黑披风前面约五六公尺远的地方,连它的毫毛也没碰着一点,它却奇怪地惨叫一声,身体缩了下去,重新把黄帆布挎包挂在脖子上,转身离去。它步履滞重,垂头丧气,好像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
“我总担心会出什么大乱子。”强巴忧心忡忡地说。
“会出什么乱子?我们这儿坚固得就像碉堡!以后外出,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不是指黑披风雄猴会对我们怎么样,我是说这群金丝猴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强巴眉头紧蹙,望着暮霭沉沉的苍穹,低声说道。
不幸被我的藏族向导强巴言中了。当天夜里,寂静的森林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金丝猴嘈杂的啸叫声,尖厉嘶哑,令人头皮发麻。这恐怖的啸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我和强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麻子猴王的反应也令我们吃惊,它激动得浑身发抖,呦呦低声叫着,在帐篷里蹿来蹿去,两只瞳仁绿莹莹地闪亮。有两次,它还跑到床边来摇晃我的腿,呜哩呜噜叫唤,看来它是知道猴群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告诉我,可惜我听不懂金丝猴的语言。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第一道鱼肚白,我和强巴就起来了,在晶亮的小溪边匆匆漱洗完毕,立刻就赶往猿岭。这是一个没有雾岚的早晨,空气清新透明,能见度极高,我们悄悄钻进山顶一片小树林里,不用望远镜,就能把五六十米外猴群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出来,所有的金丝猴都一夜未寐,只只猴眼布满血丝,神经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我注意到,猴群里好几只雄猴已经挂了彩,有的头皮被抓破了,有的颈毛被拔脱了,有的脚爪被打跛了……毫无疑问,昨天夜里猴群发生了一场混战。
和我往常所看到的不同,众猴不再以黑披风雄猴为轴心,而是三五只猴子一伙,五六只猴子一群,散落在四周。黑披风虽然还占据着崖顶那块巨大的蛤蟆形的磐石,但身边只有白耳朵雌猴和另一只在猴群中地位很低的老年雄猴,给人一种没落君王众叛亲离的印象。
呦呜——呦呜——黑披风雄猴朝众猴连声叫唤,声音低沉,凄凉哀伤,那神态已完全没有君临天下的威仪。群猴对黑披风的叫唤却无动于衷,没听见似的。
突然,从一棵小松树上跳下一只猴子,蹦蹦跳跳来到黑披风雄猴占据的那块磐石前,怪模怪样的啸叫一声,一个转身,亮出红彤彤的屁股,对着黑披风雄猴摇晃。哦,原来是大红布雄猴!这无疑是表示一种轻慢,一种嘲弄,一种侮辱。
黑披风雄猴愤怒地长啸一声,从磐石上跳跃下来,扑向大红布雄猴,两只雄猴扭成一团。看来它们曾经打斗过,双方都显得精疲力竭,厮打一阵后,竟抱在一起大口喘息。
接着,又有一只面目狰狞丑陋、头上毛发已一块块脱落的瘌痢头雄猴嗥叫着冲过来,抓了黑披风雄猴一把,又踢了大红布雄猴一脚。
紧跟着再拥上来七八只雄猴,加入这场打斗。奇怪的是,参与进来的这些雄猴,既非大红布的盟友,也不是黑披风雄猴的支持者,它们谁也不帮,而是独立作战,一会儿你跟我厮扭,一会儿我跟它踢打,一会儿黑披风雄猴伙同大红布雄猴把瘌痢头雄猴掀翻在地,一会儿瘌痢头雄猴又与大红布雄猴联手把黑披风雄猴追得奔逃。追着追着,瘌痢头雄猴又与大红布雄猴火并起来……
“这群金丝猴像是全都发疯了。”我疑惑地说。
“听说,五年前这群猴子也发生过类似的混斗。”强巴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那一次,猴王被一伙偷猎者一枪打死,群猴无首,谁也不服谁。每一只身强力壮的雄猴都想自立为王,结果引发一场长达半年的混战,不少雄猴死于非命,许多雌猴携带着幼猴离群出走,猴群的数量从一百多只一下子减到了四五十只。后来麻子猴王经过十几场苦战,终于摆平了所有的雄猴,混乱才算了结,这群猴子才又慢慢发展起来。”
我不禁不寒而栗。可我无法理解的是,黑披风雄猴已经当上了新猴王,猴群并没出现权力真空的现象,怎么会无端爆发争权的混战呢?
只有一种解释,黑披风雄猴虽然当政才短短几天,但出于某种原因,威信扫地,指挥失灵,地位不稳,统治根基发生了动摇,诱发了其它雄猴的勃勃野心。
眼下混乱的打斗愈演愈烈,瘌痢头雄猴的一只眼睛不知给谁抠了一下,血汪汪的,眼珠似乎也被抠出来了,疼得它惨嚎一声,拼命踢蹬。不知是血模糊了它的视线,还是剧痛使它丧失了理智,它重重一爪子蹬在一只在旁边看热闹的不满半岁的小猴身上,小猴呀地叫了一声,从两三丈高的陡崖上仰面摔下去,刚巧后脑勺砸在石头上,一下就摔死了。小猴的母亲——一只眉心间有一粒红色疣痣的母猴,发疯般地扑上去,揪住瘌痢头雄猴,厮打啃咬。另两只单身雌猴大概也非常憎恨虐杀幼猴的残暴行径,跑上来帮眉痣母猴的忙,你抓一把,我蹋一脚,瘌痢头雄猴的另一只眼睛也被抓瞎了,跌跌撞撞地奔逃,一脚踩空,从几十丈高的笔陡的悬崖摔了下去。立时从半空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数秒钟后,悬崖下响起物体砸地的訇然声音。
所有携带幼猴的母猴,都紧紧地把自己的小宝贝搂在怀里,惊恐不安地蜷缩在石旮旯里。
那些混斗的雄猴,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镇住了,也许是力气耗尽再也打不动了,各自散开,回到自己的小团体里去。但看得出来,彼此的仇恨并没有消弭,气咻咻地你瞪着我我瞅着你,不时发出一两声威胁的啸叫。
眉痣母猴爬下陡崖,抱起已僵冷的小猴的尸体,用一种冰凉的眼光打量了猴群一眼,向远方的树林走去。显然,它对混乱的大家庭厌倦了绝望了,情愿去过孤独寂寞的流浪生活。
猴群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严峻的分裂局面?怎样才能使这群珍贵的金丝猴重新过上安宁的生活?我是动物学家,我有责任找到答案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有午睡的习惯,放下碗筷,正准备倒在床上,突然,传来篱笆墙喀啦喀啦的摇晃声。我撩起帐篷的门帘,看见篱笆墙外站着一只金丝猴。乌黑闪亮的皮毛,与众不同的褐色尾巴。哦,是褐尾巴雌猴!它已经是第四次光临我们工作站了,它是来看望丧失了地位、权势的老猴王的。我想,这肯定要冒极大风险,一旦被黑披风雄猴知道,轻则会被驱逐出猴群,重则要被处死。我每每为它这种甘冒杀身之祸的行为所感动,觉得这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爱情。别说动物界,就是人类社会,又能找出多少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呢?
褐尾巴雌猴前三次来这里都特别小心,挑的都是恶劣的坏天气。第一次正下着倾盆大雨,第二次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漆黑深夜,第三次是浓雾弥漫的黎明。而每次都是躲在我们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林里,诡秘地发出一两声低啸。麻子猴王听到它的叫声,死气沉沉的脸部立刻变得异常生动,吼叫着蹿出我拉开的栅栏,通过吊桥,到了防护沟外。
而这一次,褐尾巴雌猴却大白天跑来,不仅不隐蔽自己,还径直来摇晃工作站的篱笆墙,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别说我,就是麻子猴王,也瞪起一双惊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褐尾巴雌猴出神。我拉开栅栏,放下吊桥,它还没回过神来,仍站在我身边发呆呢。我拍拍它的肩头说:“老伙计,去吧,别辜负人家的一片深情!”它这才发出一声含混的啸叫,从吊桥上走了过去。
两只猴子一前一后钻进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丛,隐没在一片被阳光照亮的翠绿间。
我当然不会去窥视它们甜蜜的幽会。
按前几次的经验,麻子猴王这一去,起码要两个时辰才会回来。我躺在床上,随手翻开一本最近翻译出版的一位美国动物学家写的《灵长目动物的权力构成》看起来。突然,我被这样一段文字吸引住了:“对生性好斗的金丝猴群来说,任何一顶耀眼的王冠都是用血染红的;如果有一顶王冠出于某种偶然的原因,没有被鲜血浸染过,那么可断言,这顶王冠终将黯然失色。”我不由一阵心悸,朦朦胧胧有一种感觉,我快找到金丝猴群为什么会发生分裂和混战的答案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篱笆墙外传来麻子猴王呦呦噢噢的啸叫声,我翻身起床走出帐篷一看,麻子猴王正在防护沟外朝我舞动前爪,显然,它想进来。可它出去才十分钟都不到啊!
我一面放吊桥开栅栏,一面朝灌木林张望,哦,褐尾巴雌猴站在草丛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麻子猴王呢。
这也是过去它们几次相会从未出现过的情景。以往几次,当幽会不得不结束时,麻子猴王都要把褐尾巴雌猴送到离我们工作站两百米远的小土岗上,恋恋不舍地举目相送,一直要到褐尾巴雌猴走得看不见了,它才会回工作站来。
麻子猴王踩着吊桥跨过防护沟和栅栏,它神情沮丧,缩着肩勾着头,像株被霜冻打蔫的小草,眼睛红红的,似乎还蒙着一层泪光。它吱溜从我脚边蹿过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帐篷。
整个下午,麻子猴王缩在帐篷我们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喊它出来它也不出来,喂它东西它也不肯吃。到了晚上,江边的树林里又传来猴群的尖啸吵嚷声,麻子猴王竖起耳朵谛听,也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嚎,喑哑粗浊,像是呜咽,像是呻吟,身体一阵阵颤栗。我真以为它病了,想天亮后带它到镇上的兽医站替它看看。
我和强巴被麻子猴王如泣如诉的低嚎吵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起来了,匆匆吃过早饭,在麻子猴王的脖颈上套了一根细铁链,准备带它到镇上去找兽医。
到镇上去的方向和去猿岭的方向刚好相反。我们出了工作站,才走了一百多米,麻子猴王突然抱住路边的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