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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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戈把烟蒂弹进澡堂说:“这首歌原来只写了三段,后来在传唱的过程中增加到七段,但流传最广的是第三段,我逃跑到我弟弟知青点听他唱过。后面那几段歌词不能唱,只能唱第一段。”
彭定安不解地问道:“这样好听的歌为什么不能唱?这歌词歌颂的是南京的风光嘛,又不犯法。”
铁戈解释道:“这歌的名字叫《南京知青之歌》,作者任毅是南京下放知青,表达的是知青对下放生活强烈的不满情绪。听说任毅就因为这首歌被判了十年刑,所以后面的歌词不能唱。”
蔡庆渝听铁戈这样一解释恍然大悟道:“我说这歌怎么这么耳熟呢,我收听莫斯科广播电台对华广播时听过,人家把这首歌用一流的小乐队伴奏,是男声小合唱,效果还真不错。不过铁戈这嗓子清唱也是别有韵味,不比莫斯科电台差。”
彭定安鼓励道:“怕什么,把后面的歌词也唱出来,莫搞得不痛不痒的。”
铁戈笑骂道:“你个狗日的彭矮子,我不明不白地成了反革命,你还想搞得我加刑,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彭定安也笑道:“那倒也是,蔡庆渝收听敌台判了十五年。你要是唱反动歌曲政府再跟你加个五年刑,你们两个就扯平了。”
“老蔡,你收听敌台判了十五年,判得真不轻哪。你都听了哪些敌台?”
铁戈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过外国的东西,更不说外国电台还播放下放知青歌曲,真是闻所未闻。
“我就听了美国之音、英国的BBC、日本的NHK、苏联的莫斯科之声。人家那电台的东西可好听了,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说出内容能吓你一大跳。那里面还有爵士乐,西方音乐,还有很多国内禁播的歌曲,好听得很。”
铁戈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这肚子里面就有不少禁唱的歌曲,还有不少知青歌曲,东南西北哪儿的歌都有。”
“吹牛吧?铁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关进反省室的人都是些老反改造分子,冇得哪个会向干部汇报的。”彭定安既有点不信又有点请将不如激将的味道。
“哎哎哎,我说铁戈,你还是把这首歌唱完,免得我牵肠挂肚的。”蔡庆渝说。
“那好吧,我小声点唱。”
于是铁戈又唱道: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伴随着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
伴着月亮归,
沉重的修理地球,
是光荣神圣的天职,
我的命运。
啊……
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
绣红了宇宙。
幸福的明天,
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当我吻别了你,
亲爱的姑娘。
揩干你的泪水,
洗掉心中悲伤。
啊……
心上的人儿告别你奔向远方,
离开了家乡,
爱情的星辰永放光芒。
寂寞的往情,
何处无知音。
昔日的友情,
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
啊……
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
怎能不伤心,
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蔡庆渝道:“好听,真好听。还有其他的歌吗?”
“我刚才唱的是《南京知青之歌》,算是南方的。再给你们唱一首北方的知青歌曲,叫《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首歌的曲子是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的主题歌的旋律,歌词是下放知青填的,你们听好了。”
铁戈放大音量唱道:
“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
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社会主义的大厦,
矗立在古老的沈阳,
那是我长年居住的地方,
自力更生重建家乡。
亲人啊朋友啊慈祥的母亲,
为你在平安的路上。
生活的道路是多么的漫长,
爱令我向往的地方。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
回到我久别的故乡,
我和那亲人就欢聚一堂,
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有味有味,唱得真好听!”彭定安由衷地赞叹道。
铁戈反问道:“唱得好不好无所谓,我们又不是搞革命歌曲大比赛。彭矮子我只问你这两首歌好在哪里?要说个所以然出来。”
彭定安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铁戈分析道:“这两首歌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都说自己的故乡好——南京和沈阳——什么都好,什么都令这些下放知青梦魂萦绕,就是没有半句赞美下放的地方,歌中反复吟唱的就是故乡好,故乡比哪儿都好。让你虽然知道歌词里充满着种种强烈的不满情绪,但就是抓不到任何错处。刚才蔡庆渝说莫斯科电台播放过《南京知青之歌》,我想这可能是作者被判刑的唯一原因。我不知道原词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知青歌曲在传唱的过程中经常走样,搞得词不是原词,曲不是原曲。有的歌词有七八个版本,曲调有好几种唱法,最后搞得面目全非。这是因为知青歌曲并不像正规出版物那样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版本,而有一些传唱者又是五音不全的鸭公嗓子,跑调黄腔在所难免。如果某一个知青点第一个传唱者不幸就是这种嗓子,后面的学唱者全都会被传染,再加上有的歌词记不住就随意更改,所以后来歌词会变得面目全非。《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这首歌,词作者想了一个十分巧妙的办法,他把朝鲜电影里的曲子配上自己的词,搞得谁也不敢批判,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更多的知青歌曲发泄的是内心的不满情绪,比如《火车慢些走》和《小小油灯》就属于这一类歌曲。”
彭定安着急地催促:“莫说了,快点唱啊!”
铁戈笑道:“着什么急?我再抽根烟。”
彭定安赶紧上来帮忙划火点烟。
铁戈美滋滋地抽了一口然后悠然唱道:
“火车火车慢些走,
让我再看一看远走的朋友。
带泪的双手挥也挥不够,
火车一声长笛,
寂寞就上心头,
寂寞就上心头。
火车火车慢些走,
让我再看一看亲爱的朋友。
满腹的心里话总也说不够,
火车一声长笛,
我们就分了手,
我们就分了手。“
听了这首歌蔡庆渝赞叹道:“这歌词写得好,真他妈带劲。‘带泪的双手挥也挥不够’,没有这种送别经历的人绝对写不出来。你想想那情景,泪水一遍遍地流,双手一次次地揩,等到火车启动时双手都是泪,挥也挥不够。”
铁戈说:“我也很喜欢这两句,因为我送过我弟弟妹妹下放。刚开始时送人的和被送的还能忍住,等汽车一启动广场上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车上车下哭成一片。”
“报上不是说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吗?你这说的是哭天嚎地呀。”彭定安质疑道。
“唉,彭矮子你对这个社会的了解一是看报,二是听新犯人讲社情。你都关了十二年多了,变成了世外之人,什么也不懂。那是报纸宣传,你拿个棒槌认了针(真)。”铁戈笑道。
“彭矮子狗屁不懂,不说这些了,你后面还有一首歌。”蔡庆渝说。
铁戈又唱道:
“小小油灯照泥墙,
我来到插队的地方。
一个窝头哇一碗菜汤,
睡的是农村的土炕。
双眼含泪盼爹娘,
生活是多么的凄凉。
每天晚上躺在炕上,
回想起可爱的故乡。
长夜难眠想姑娘,
你和我天各一方。
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共诉说心中的梦想。
心上的哥哥在何方,
可知我无限的惆怅。
只盼早日再见情人,
共回到可爱的故乡。“
蔡庆渝评论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哥哥情人,有点俗。”
彭定安却有不同的看法:“俗?我看当个俗人也不错。我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和尚,想还俗还还不成。”
铁戈一听大笑道:“妙喻!把坐牢当出家,只可惜少了青灯黄卷,暮鼓晨钟。”
“铁戈,别扯远了,谈什么和尚尼姑?还有没有这方面的歌曲?要是有再唱几首。坐了这么些年的牢难得有这种享受。”蔡庆渝又催促道。
蔡庆渝坐牢已经六七年了,知青歌曲在社会上几乎唱烂了,但对生活在监狱里的人来说,却依然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就像没有经历过反右运动的人,对反右的事也感到好奇一样。
列位看官,作词谱曲本是音乐家们的事,在普通人的眼里那是非常神秘高雅的事,似乎遥不可及。如今中国却出现了一批下里巴人,居然也敢闯进这阳春白雪般圣洁的音乐殿堂作词作曲,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弱小卑微,与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也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做作出来的铿锵激昂。可就是这些如泣如诉、哀怨缠绵的旋律,深深地打动了千百万下放知青的心弦。这些歌曲没有丝毫的说教和矫情,有的只是个人感情的宣泄,并且是以一种贴近生活、贴近人性的姿态展示她迷人的魅力。她摒弃了文革期间八股式的表现手法,给人们以久违了的清新之感,这恰恰是那些科班出身的人难以创作或不敢创作的,因为他们早已被文革时期所谓的“三突出”、“高大全”那种八股式的概念所束缚,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而那些千百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城市青年、在校初高中学生又是散布在中国广大国土上的听众和传播者,范围之广影响之深可谓前无古人。这些歌曲一经产生就广为传唱,显示了她极强的生命力。不光是知青,像铁戈这种未曾下放的青年工人,在进厂之前就已经接触过知青歌曲。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知青歌曲,每一个传唱者都觉得是在吐露自己的心曲,极易产生共鸣,无怪乎蔡庆渝和彭定安都很喜欢。当然现在几乎再也没人唱知青歌曲了,但有人赞美知青歌曲时这样说道:“啊,蓦地,你划破夜天,倏然而去像一柄闪亮的剑,短暂,却那么动人心弦,一瞬,却黯淡了多少无限!”知青歌曲的确如同一柄闪亮的利剑直刺黑暗的现实,它以曲折隐晦的方式表达知青内心的不满、惆怅和怨愤。知青歌曲短暂的历史的确如划过夜空的流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它不作秀不炫耀不雕琢,清水芙蓉自然天成,低吟浅唱抒发情怀,独来独往自生自灭,但它在中国歌坛却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铁戈提起系在脚镣上的绳子,重新整理了一下压在脚踝上的铁镣,问道:“还想听呀?”
“当然想听,你肚子里还有没有哇?”蔡庆渝问道。
“当然有哇,多的是。我这肚子里别的没有,歌曲倒还有不少。”
“要有你就快点唱,莫搞得人牵肠挂肚的。”彭定安也急不可耐了。
“我给你们唱《山西知青思乡曲》和《七十五天》。”
说罢唱道: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那农民当,
离别了我那可爱的北京和家乡。
亲友含泪来相送,
声声嘱咐我记心上。
父母啊,
您别难过莫悲伤,
您的教养我永远记心上,
待到明年春节时,
重返家乡来探望。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那锄头扛,
离别了我那亲爱的战友痛断肠。
紧紧相抱心潮涌,
泪水相流就落肩上。
战友啊,
你别流泪莫失望,
广阔天地你我就向前闯,
待到明年秋收后,
定返家乡来探望。“
蔡庆渝问道:“铁戈,你唱这首歌怎么还带着哭腔啊?太投入了吧?”
铁戈一会儿把自己铐上,一会儿又把铐子打开:“不是太投入,是曲子写成这样了,本来就很悲伤。我们厂有个北京人,他叫林铁锤,他老爸是个副部级干部,文革初期就被打倒,所以他六九年初就下放了,那时他只有十五岁。我们厂的林书记曾经是他爸爸的警卫员,七零年把他安排到到我们厂当工人。他尝过下放的艰苦,唱起这首歌带着哭腔,我就是模仿他这个味。这首歌一开头就点明了知青要离开故乡北京下放到山西当农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是除了几个理想主义者以外有谁是真心愿意下放的?六三年中央提出要在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六四年在农村全面推行社教和四清运动,短短几年时间六亿多农民都教育好了,现在反过来要来教育大中专和高中学生,这不是扯淡吗?当时除了极个别的理想主义者以外没人愿意到农村去。可是报刊杂志大肆宣传‘愿不愿意上山下乡,走不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忠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问题。’甚至把毛泽东一九三九年写的一篇文章里的话拿出来,说什么‘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最后的分界线,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这个最高指示虽然古老但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