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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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簇着笑,漫不经心地玩弄手上的一枚墨玉扳指,道:“你是说,我该收得多些?”
景范点头:“先生的易容术再厉害,仅是一双手,而人之欲望无穷,若是谁家的生意都接,岂非疲于奔命?我替先生谋算,平民百姓的买卖大可不必做。其次,少于千金的亦不必应承。先生是个雅人,为俗人劳苦,不如多为自己打算。”
他神情诚恳,说得长生不觉动心。初听他话时,长生心里暗笑这堂堂帮主锱铢必较,透出一股子小家子气,真是落了下乘。慢慢地,将他所言听进心里去,想到紫颜果真来者不拒地为人易容,到底为少爷不甘。毕竟对紫颜而言,多几件赏玩的骨董珍奇、多几千几万的金银,不如多睡几个好觉、少些烦心事更养颜。
紫颜斜过眼,声音轻飘飘地荡进景范耳中。
“如是帮主为我谋划,又该如何打算?”
“一年只需接得一桩好生意,就可收手优哉游哉。”景范爽朗笑道,“骁马帮四季各收货一次,出货一次。一年中倒有大半时日,各自纵情任性,游山玩水,称得上是当今最逍遥的帮派。”
紫颜微笑:“如此逍遥,竟跻身一流大帮地位,个中奥妙值得玩味。”
景范眼中射出炽热光芒,紧接着说道:“如先生肯入我帮,在下情愿让贤,请先生坐这二帮主之位。”紫颜哑然失笑,用扇子掩口垂眉,把印到嘴边的笑意压了回去,淡淡地说道:“对骁马帮来说我百无一用。在景帮主眼里,我只是对公子千姿有些用处罢了。”
景范眼中一灰,脸上的血慢慢聚起,哑了嗓子道:“我没先生看得透彻,不能在紧要关头帮上公子。以先生的睿智,留在公子身边,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不知怎地,长生听到这里心里一酸,想到自己,纵有一腔心思想报少爷的恩情,却没有相应的本事能够保护少爷。景范文武双全,尚嫌无法护得千姿周全,千方百计为对方寻找支柱倚仗,两相比较起来,长生顿觉自己想得天真。易容,不仅要学紫颜的手艺,更要把自己的一颗心修炼成精,才可在将来不负少爷所望。
紫颜叹道:“有你这心意,千姿也算无憾。我答应你,将来若他有难,纵然千山万水,我一定赶来襄助。至于入帮……”他瞥了一眼长生,澹然说道:“我是个闲散的人。”
景范知道无法说动他,黯然道:“今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紫先生请多保重。”朝紫颜深深一拜,叹息去了。
长生关上房门,拍了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险些就被他看破。不过我也好奇,少爷究竟拿了什么给千姿?”
紫颜横过眼波,道:“那是玄狐裘衣染色改制的,长短正合獍狖皮。”
“当年制衣时,也是……活剥的?”长生艰难地吐出那两字。
紫颜凝视他紧皱的眉,缓缓答道:“想来是吧。它早成裘衣,再不知什么是痛,只是它若在天有灵,当为救了獍狖而安慰。”
紫颜一行人走时,骁马帮悉数赶来相送,千姿却不见踪影,景范护送众人骑马下山,依依惜别。
紫颜一众回到马车上,长生心有所牵地举着帘子遥望。远处依稀有毛茸茸的身影闪动,刚想定睛细看,倏地不见。长生想到獍狖和猸貉,怅然拉回目光,小声问紫颜:“少爷,猸貉有一日露馅了怎么办?”
紫颜道:“獍狖狡猾但不凶残,不会拿猸貉如何。至于它们将来会否好好相处,并非我们能掌控。”
长生无奈地耸耸肩,唯有顺其自然罢了,心下又闪过一念,道:“少爷,你那些名贵的皮草裘衣,是不是也有假的?”
紫颜掩口失笑:“哎呀,叫你给看出来了。”
长生目瞪口呆:“真是假的?那……就不值那么些银两。还有上回在皓月谷,和兴隆祥交换的胭脂雪袍子,莫非也是……”
紫颜神秘地一笑:“不可说,不可说。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世人想穿的,只是它的名字而已。”
说完,他陷进了身上的碧缥纻布凉衫里,像一只小兽甜甜地闭目睡去。
清秋泪
“长生不见了。”萤火冲进紫颜的居处,拧眉说了这句话。
那时紫颜一行人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隶属鞘苏国,是北荒三十六国最负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至十五,各地赶集交易的商贩云集于此,将小小集市塞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淘金客们便在集外搭建场所,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喧哗终日,热闹非凡。方河集的内市多交易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物,外市则集合了皮毛马匹等大宗物品的买卖,凡是想像得出的货物在此都能寻到。倘若要找日边的云霞、海底的龙珠、万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处。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侧侧为了能买到心爱的首饰,闭门不出绣制彩锦霞衣。长生向紫颜告假,溜去集市上瞧新鲜,正好萤火想添些趁手的兵器,便偕同逛街去了。连日赶路的困顿,紫颜只想安静大睡一日,他用心洗净了脸,躺到床上舒服入眠,不想才睡过晌午,萤火就跑来打破了好梦。
难免有些起床气,紫颜瞪着眼道:“你没看好他?”萤火愧然,低首道:“我在一家弓箭铺滞留久了,转眼就不见人。”明明余光瞄着长生,店家的强弓一晃,微一出神,那小子已没了人影。盘算了他喜欢看的玩意,找找那些铺子,偏遍寻不着。
紫颜慵懒地叹了口气,初秋沁凉的天气,正宜拥被大梦周公。何况他挑选的这家七香旅舍庭院清幽,草木繁盛,恍如江南佳景地。上等客房的陈设器物不输京内,几案桌椅一律是花梨木饰錾花铜件,熏香的镂空三彩琉璃釉炉子也是紫颜喜欢的样式。
此时炉内烧了姽婳调制的合香,紫颜披了在集上新购的贯珠绫衣,神思倦怠。萤火忙倒了一盅暖暖的秋瑟茶递上。北荒的茶有肃杀气,加了艾菊、胡椒、桂皮等香料,紫颜嗅到浓烈的茶香,振振精神,沉吟了半晌,道:“他会不会走去外市看杂耍?”
萤火一惊,外市人多地广,时有云游四海的杂耍艺人路过表演。他出门前嘱咐过长生只在内市里随处行走,料他不会闯出集去,不曾出去查找。他把这些情由说了,紫颜细想了想道:“长生是个伶俐人,他寻不到你,怕比你更心急,会自个儿摸回馆舍。唯一可虑的是被人拐了去——不过他模样虽好,卖他不如卖他的衣饰更值钱。”
萤火道:“我听说这集上有贩卖妇孺的,一个小孩儿居然要一百金……”
紫颜放下茶盅,“好吧,我和你走一遭。”萤火低眉顺眼,与紫颜步出旅舍。他望了先生的背影,心中很安定,直觉紫颜和长生间有种奇异的萦系,如果先生找不到长生,就没人再能找到他。
集上行人川流不息,纵然是紫颜那般人物,到了喧嚣闹市依然被繁芜的颜色淹没。萤火疾步跟紧紫颜,生怕一不小心连先生也走丢。紫颜逛集市的路数很奇特,每到一处,凝神想一想,然后步向下一处,似乎在等待神明指引。到了一家卖铜镜的铺子前,紫颜停下问了老板两句,复又向前,萤火亦步亦趋,忍不住道:“先生如何得知长生走过这里?”
紫颜转头看他,“他今日穿的狐尾袄子上有沙金线,那种沙金产自郢水,粉末很容易掉。你仔细看,偶尔地上有金色的闪光,就是他走过的路。此外,他出门前拿了一只空香囊,理应去买香料,刚才那老板说,香市就在前面。”
萤火点头应了,想了想又道:“可……他身上没钱,买不了香料。”
紫颜步子一慢,“金子都在你这里?”
“是。他嫌金子太重,我给他,他不肯拿。”
紫颜又好气又好笑,抱拳凝思,“这家伙!”顿了顿问,“他戴了什么值钱物事?”
“腰上的流云百福玉佩值三两金,左腕的墨玉镯子加右指的白玉扳指,能折个七两金。”萤火回想长生的装束,犹疑地道,“这些先生赏他的物件,他平素舍不得戴,今日特意穿出来,必不会拿去换东西。”
紫颜摇头,“出来久了,任谁心也会野。家里这些金玉的玩意多了去,要真看见稀罕的,他一准换了去,还会到你我跟前显摆。你瞧着好了。”
想到他要买的那张两百步射程的檀木劲弓,萤火微感惆怅,他离开弓箭铺时,已另有客人看中了那把弓,不知集上有没有同样做工的兵器。他略略出神,计算手中的余钱能够他花销多少,心思飞到了远处。
在方河集这样的地方,哪怕富可敌国,也藏不尽所有珍奇。人们只能挖空心思,将拥有的资财比较来去,投在最适当的物件上,带了喜悦与满足、遗憾和不舍,抱走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物资的极大丰盛让人们忘记了凡俗的愁苦。花光了兜里的银钱不打紧,在集里走上片刻,用双眼歆享这些争奇斗艳的宝物,整个人就如脱胎换骨,立即得到了天下般满足。
紫颜看到了萤火的眼神。他不怪萤火,没人能禁得住尘俗妖娆诱惑,人皆有所贪、所喜,长生又会恋上什么,以致忘了返回的路?
太阳打在帆布棚子上,紫颜走到转角,仰头看阳光的方向。问了一个热情招呼客人的小贩买卖人口的集子在何处,得知在西南,示意萤火同去。萤火想,竟会至最坏的地步?紫颜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答道:“若给人骗了去,最多搁那里卖了,你我买得起。”
远远地瞧见大红幡子哗哗地滚动。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露了肚皮,在高台上蛇般扭动,勾绕的手指灵活如吐焰。底下围拢层层的看客,叫好的,发呆的,怪笑的,有冒失鬼冲上台,旁边闪出两个威武大汉,推手,劈啪一个跟斗,跌得满嘴是泥。再过去,一排容貌佼好的小女孩,翠生生地扎了长辫,油亮地挽在头上。她们咿啊亮嗓子,哼一段小曲唱两句戏,就有人拉近了看,付钱走人。有的看台零落倚了清瘦的幼女,细细的脖子怯怯伸着,窥视来往的人群。若凑近来的是衣着光鲜的商贾,就扬出笑惹人注意,言辞应对很是逢迎,无非想寻个好人家,有可靠的落脚地平安长大。也有金发女子用黑纱蒙住脸孔,露出湖水般清澈的眼,浑身洋溢诱人的神秘。有豪客出钱让她揭去面巾,那女子欲迎还拒,暗里的搭档就出来喊价,把除巾的价格飙到高处,许了重金才肯一现真颜。
萤火心神摇簇。走道两边尽是各色的台子,鲜嫩、水灵、丰满、野性的少女们,像恣意生长在塞外草原的花,张扬她们跳脱的生命。作为交易的货品,她们或是认命,或是隐忍,或是不屈,双眼射出执著的两道光,叫人不可忽视她们的存在。萤火被这些女子的眼神吸引,她们迎上任何打量的目光,径自看回去,想望进人心的深处。经过这番透视,对方是坦然的,眼神里甚至饱含欣赏与温柔,那么被这样的人买去,她知道是幸运的。反之,在银钱落入主人手里的刹那,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精光,怀疑且警惕地盯紧买家的一举一动。
萤火最终收住了眼,他不能再和她们对视,怕不小心凝入谁的心底,轻轻拉动了心弦,就要买下一个生命。毕竟这趟旅行,他没有为紫颜带出太多金子,他如是劝说自己,安然垂下眼帘,不再为那些女子操心。是的,他能保护的人已不多,照顾好身边的人才是应该的,想到此处,丢失了长生的他自责不已。
紫颜忽然停下,“萤火,你帮我看看,那是长生吗?”
先生的脸有点发白,萤火鲜少见他这样,急忙朝他看的地方望去。果然,长生笔直地站在一个贩人的摊位前,他出门穿的银狐皮镶金袄,套在对面一个单薄人影儿上。萤火唯恐长生出事,急速掠至跟前,将他和闲杂人等隔开。
“谁也不许动他!”萤火厉声喝道。
眼前一老一少,披着长生狐袄的是个十多岁的异域少年,身穿青色绢衣,茶褐色长发微微卷曲,散落在肩上。他有一对碧蓝眼珠,闻言动也不动,懒得抬眼看他们,冷漠得如同泥塑。他腕上系了一条油紫的绳,蜿蜒看去,被旁边立着的中年人牵在手里,仿佛无常锁下拘役的鬼魂。中年人留一绺小胡子,戴一顶玄狐皮帽,衣饰华贵,正微笑看着长生。
“喂,有没有金子?”长生拽萤火的衣,怔怔地说,“我要一百两。”
萤火的手臂僵在风里,疑心是听错了,讶异地回头。长生的神情格外执著,不是讨要糖果的顽皮孩子,凝重的表情让萤火不禁想掏出钱助他一臂。可惜数额实在不小,保持清醒的萤火只能搜肠刮肚,寻思婉拒而不伤人的说辞。
紫颜赶到,一扫当场,明白了几分,问长生道:“你想赎这个孩子?”少年脚下有块不起眼的牌子,写了他的售价,但他无视自己悲惨的命运,昂了头注视虚空。长生殷切的表情,他完全没放在眼中,不在乎有没有人买他,不在乎谁出得起这样的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