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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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送你也无妨。”
伊尔泰轻颦浅笑,这可是紫颜的拿手好戏,她施施然拎起裙角寻地方坐了。酒贩和一帮驼手聚拢过来,听紫颜如何分说。
“世间刻意打造的金银之器,在我眼中都是俗物。我听说南岭之外有红色之海,出螺如柳斗,色泽鲜润赛翡翠,以之为杯可尽得海波凛冽之气。又有以盛夏荷叶卷成杯盏状,持玉簪刺破叶柄中心,满斟美酒后即可仰头畅饮荷香,这是所谓‘碧筒’饮酒之法。还有用巨鸟灵腾的空蛋壳内壁清洁后盛酒,酒味带了这种香鸟的气息,放置越久香味越浓……”
小胡子悠然神往,沉吟道:“果真比这些买来的酒杯有趣。这两杯子送你,我敬你一杯,不妨再说点域外奇闻。”他抬手将紫霞杯与珐琅杯相赠,眉宇间落落大方,毫不吝啬。紫颜自如地接过,向酒贩要了酒,斟了一杯递予伊尔泰。
伊尔泰捏了珐琅杯好奇地端详,阳光射在指尖,有金丝散逸,飞转流光,变幻出一条游龙倏地没入掌心。她“呀”地惊呼,浅蓝的瞳孔里隐约有乌金之色,像是收敛了酒杯的珠光宝气。小胡子见她喜爱那酒杯,脸上多了笑意,“一起干一杯罢。”举起手中酒壶致意。
紫颜劈手夺了去,从驼手那里取了掐丝团花金杯,倒了一杯给他,“既然要喝,不如都用你家的酒杯,图个好看。”小胡子漾出爽快的笑,向身边的驼手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刻在空地上铺了一面驼毛葡萄纹罽毯。
小胡子舒服地盘腿而坐,问紫颜道:“你们从西域哪里来?”
紫颜拉了伊尔泰坐下,让她靠近小胡子的酒杯处伺机行动。小胡子喝完一杯,紫颜殷勤地为他倒酒,道:“我们来自夏拉其山,阁下怎么称呼?”
“石都。”他的小胡子怡然上翘,“你叫彝列的话,这位妹子是……”
“她是我妹子伊尔泰。”
众人舒畅的叹息声传来,石都洞悉地一笑,见伊尔泰若有所思地抿着酒,便和颜悦色地搭话道:“你们要往哪里去?”伊尔泰秀睫轻眨,双瞳曳过两道辉丽的流波,惹得人心随之一颤,“听说北荒铜砂堡、方河集、息雁河极有特色,我们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石都笑道:“铜砂堡荒废多年,人迹罕至,你们只有两人,要是迷路或遇上野兽,可能尸骨无存。”有一个驼手忍不住插嘴道:“说得是!铜砂堡在沙漠里,万万去不得。”伊尔泰微露失望,很快飒爽地一笑,道:“不怕,有哥哥保护我呢。”
石都道:“方河集值得一去,息雁河此时去正是时候,上万只大雁栖息在一处,不是别处能看到的景致。等秋天群雁南归,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伊尔泰欣喜地道:“我们就先去方河集,再往北到息雁河。”
先前说话那驼手道:“我们也去方河集!”石都斜睨了他一眼,淡然地道:“你们多喝两口阿牧酒,再吃些肉,过会儿要赶路了!”举杯兀自又饮了。伊尔泰自然地接过紫颜手上的酒壶,替他斟酒,掌中悄然洒下药末,笑道:“这条须子沟不晓得要走多久,是要吃饱了再走。”
她眼中莹光灼灼,手下暗香浮动。紫颜始终凝视石都,见他无所用心地把玩金杯,并不即饮,心头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两位脚程真快,没想到在这里就把我们截着。”石都笑眯眯地道,神光自瞳中一闪即灭,“我不知道你们用什么法子变了样貌,不过两位的身材体形我记得相当清楚,刚分别半日绝不会弄错……”他转向伊尔泰,略带奚落地道,“你是那个费尽心机想要香料的丫头吧?能想到在我杯中下药,真是狡猾。”
一瞬间伊尔泰变回姽婳,失却了神秘成熟的韵味,回复小女儿的娇俏。她嗔怪地对紫颜道:“你的易容术居然会穿帮,该死!”紫颜心下凛然,原以为对付普通人,随便改个相貌便可,何况两人试说北荒语时带有异域口音,想来能瞒天过海。不想对方竟能通过两人体形辨出真相,委实不可小觑。
真是阴沟里翻船,紫颜与姽婳讪讪地想,这就是轻敌的下场。几次被此人捉弄,该明白他的手段。姽婳不是小气之人,被拆穿了并无恼羞成怒,反而仰了脸笑问:“我们讨马车来了,你说,怎么赔?”
“不是已经送了两只杯子。”石都大笑,“不够就再送你一些,但你要的香料却是休想。”
被他如此抢白,姽婳忿然作色,摔下手中的珐琅杯。石都目如飞电,直射紫颜,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紫颜当即微微一笑,此人神光锐利,绝非等闲之辈,拉住姽婳的手道:“他宝贝那些香料,必有他的用意。既然勉强不得,我们告辞便是。”
姽婳点头,头也不回走向坐骑,身边的驼手听闻她是先前那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信,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满脸疑惑地私语。她上了马,冷冷地打鞭,飞骑足下踏尘如烟,转瞬已冲进须子沟。紫颜收好酒杯,在马上朝石都客气地欠了欠身,追着姽婳疾驰而去。
石都望了他们消失的方向,露出莫测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是两个有趣的人呢。”
再次出发前行,姽婳像是忘了被石都戏弄之事,一路与紫颜谈笑风生,她心无旁骛地赶路,纵横在黑山白水之间,沿途零落买了其他香料,把先前的不得意尽数补了回来。
半月后两人终于抵达方河集,集市的繁盛出乎想象,那是北荒难得见到的人海,内市户牖井然,招幌飘摇,外市结棚搭庐,千骑云集。据说鞘苏国太后的寿辰将至,方河集张灯结彩,降税一成,远近赶来交易的北荒人络绎不绝,将内外两市挤得满满当当。
姽婳见有数十间铺子交易香料,走了一个多时辰,搜集了莳萝、芸芥、甘松等香草种子,想到之前将迷迭香镯子送了傅传红,又买了一只形制差不多的戴了。最令她心情大好的是买到了羯布罗香、罗斛香之类难得的香料,囿于囊中羞涩未能尽兴,然而已远胜她的期望。
紫颜意外寻获了可粘制面具用的夕蜜胶和上乘口脂,又买了一个店家鼓吹多时的仙光散,据说是南岭三月三日的桃花调以西域七月七日的鸡血,可令人容颜焕发如仙。
两人走得乏了,正想找个喝茶的地方,狮子门附近突然喧哗起来。姽婳拖了紫颜看热闹,不想吸引人群的正是那个骆驼商队,小胡子的人却不在其中。眼见商队迤逦地到了方河集千户所的红漆大门前,在甲胄军士的护卫下,围观的人群轰然散去。
紫颜暗觉不对,和姽婳绕过蜂攒蚁集的人流,掩住身形到了千户所的后门,见一个健朗青年身穿花鸟纹云肩式大翻领窄袖蓝衫,脚蹬一双软皮靴,大踏步进了官邸,身边一帮官员俯首施礼,礼数异常郑重。
他唇上已没了那撇小胡子,蹙眉的双眸偶现一道凌厉之光,就如草原上翱翔的雄鹰。
这香料是鞘苏国国王点名要的,我可不能随意卖了。姽婳回想过去种种,灵光突现,“难道他就是鞘苏国国王?”
官邸外的一株美人松上,飘落两朵鲜花,一褐一紫不同的颜色,轻轻掠过两人的面颊。
纹波
不知不觉过了小暑,云浮碧空,岚雾绝岩,沉香谷照得到阳光处,无不酷热难当。尤其正午前后,庐墓内外闷热不堪,侧侧不得不退回到居处,因而多了刺绣的空闲。
支离破碎的龙袍最终被她拼贴修复,和手绘的图谱一起挂在墙上,如两道织彩捻金的帘子,凭空荡下。
谷中的日子,月复一月地单调,除了偶尔出谷购买物品外,侧侧就像山谷中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咫尺之地。她勉强试用爹爹购置的织机,想织出龙袍袍料的花纹,几织几废,到后来认了命,从拂水阁选了一匹明黄素缎裁成两幅,支在大绷架上,用纯金线依样将十二章纹绣上。
龙袍样衣用的是满地绣,丝线与金线相交织绣满衣料,金彩耀目。侧侧先从肩头的龙绣起,样衣用刻鳞针绣龙颈、叠鳞针绣龙身、抢鳞针绣龙尾,分别挑出龙鳞不同的形状,她沉思良久,决计用圈金打籽绣法,以极细的包金线刺出微小籽粒,再以平针、齐针、滚针、缉针、缠针数法交错绣出龙头龙眼,并用盘金缝缀其后造出片片金鳞,最后夹以蓝孔雀羽捻线勾画龙形,在空隙的缎地上用明黄丝绒套针平行施绣。龙身四周的如意云纹与海水,则以钉线、反戗和旋针绣出,更巧用心思略略变化为灵芝与牡丹花纹,使之越发明丽贵气。
她是温柔而倔强的女子,不去走康庄大道,偏向了崎岖险路,伸手抓那刺骨荆棘。用最费时日的繁难功法,她要证明给文绣坊的姐妹看,决不会输给任何人。
她所用的绣法甚是精妙,起针一个时辰后,缎子上现出指甲盖大小的数片龙鳞,金光殊丽,不可逼视。只是这等绣法极考眼力心力,一日下来殚思竭虑,像是所有精气神被龙吸去了,浑身直如虚脱。每一缕金线丝帛,幽幽地收纳着尘间的光与暗,把白天与黑夜种种扑朔迷离的表情封存在一鳞一爪中,让龙的鳞甲也知道了日月冷暖的温度。
于是花了一个月辰光,侧侧仅绣完了右侧肩头的半只金龙,用掉的羊皮金线约有一两重。眼看待绣的黄灿灿的缎子流泻在桌上,她察觉到心底的愁闷。在她一针一线勾画之时,那两人的马蹄却已踏遍远方的山水。
紫颜和姽婳走到哪里了呢?是否遇上了可心的事,在漫漫流年里值得述说?
她走到碧纱橱前,寻出一枚梅花香篆点了,贪恋地嗅着空中曳过的气息,想像紫颜在调脂弄粉,姽婳在拈花制香。四周弥散出合香优雅的味道,如雨过天晴后的枝头,初绽芬芳新蕾。云在天空闲散地飘移,偶尔走快几步,起风了,花枝颤悠悠地抖着,不经意跌下一瓣嫣红。
她舒了口气,重新捏起了针。黄缎上的金龙张牙舞爪地肆意笑着,侧侧瞪它一眼,舒腕横针,凝神刺入它的身体。
梁上鸟笼里的鸽子忽地咕咕鸣叫,她抬头望去,窗外扑簌风响,闯进一团雪白。
竟是一只飞回的鸽子,侧侧记得紫颜按苍龙、玄武、朱雀、白虎给它们起了名,这只正是白虎。鸽爪上系了加蜡砑光的桑皮纸,她解下展开看了,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小字,是姽婳与紫颜的亲笔,尤带一股清香。
紫颜的话寥寥无几,仅写道:“见字如晤。北地山川寥阔,风烟如绘,景物人情与中土迥异,妹有暇当游之。夏时苦热,望静心为上,勿以吾二人为念。”
字字如莲花,侧侧反复读了数遍,一笔一划印在心里,才去看姽婳的文字。
姽婳絮絮叨叨将邂逅鞘苏国国王石都的经过一一道来,侧侧饶有兴致看去,见她和紫颜被此人几次耍弄,不由莞尔。遥想两人鲜衣怒马,两两相伴,遭遇各色人等,胜过她空谷寂寞许多,想到此处兀自发了会儿呆,按下急迫的心情,铺开了面前的锦绣。
她想好了,要加紧绣完这条金龙,再读姽婳的信。惦着两人知晓石都的身份后会如何,侧侧运针如有神,畅想丝线如驰马,纵横在平原之上。她渐入佳境,每下一针眼前如云起烟灭,花开花谢,恍惚间有龙的呼吸随风而至。
香案上,那封信与梅花香篆无声对望,慢慢地香尽了,灯亮了,信纸困乏地蜷起身子。灯下的人影始终未歇息,熬过漠漠黑夜,在溶溶月光铺就的绢素上,挥就壮丽画卷。
次日清晨,废寝忘食劳累一夜的侧侧趴在桌上打了个盹,脚下一团茸茸痒痒的小东西蹭来蹭去。她猛地睁眼,“喵呜”一声,惊跑了进屋玩耍的野猫。
侧侧一身冷汗,连忙去摸绣了大半的金龙,黄缎完好地在指尖滑动,宛若一束乖顺的青丝。她安心笑了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香案,半卷的桑皮信纸是通往外域的钥匙,再忍一忍,她就能打开那个宝库,纵情地感受紫颜与姽婳两人经历的旅途风霜。
她略作梳洗,随便寻了吃的,又静坐在桌前继续未竟的劳作。如是七日通宵,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居然赶上先前一月的绣工,将整条龙绣制完毕。她说不出的雀跃,抖开整幅明黄素缎来看,织金孔雀羽的龙纹有了灵性,仿佛要撑破缎面踏浪而出。轻轻抚摸金龙的鳞片,她微笑地说道:“你是大哥,要为弟弟们做个好样子。”
终于可以停了望梅止渴,侧侧满怀期待地拿起信纸,匆匆再读了下去。姽婳似嗔若喜的言语娓娓将整个故事道来,如同在她眼前上演的一出悲欢好戏,一幕幕看得分明。
紫颜和姽婳在官邸外得知了石都的身份,面面相觑。紫颜沉吟道:“你看中的白茧香是进献给太后的寿礼,难怪他千方百计不让你有机可乘。”
“哼,不给就不给,明说是他的一份孝心,我又不会去抢。”姽婳顿了顿,眼珠一转,“我们怎么办?不如,也为他母后备份薄礼?”
紫颜笑道:“你竟不记仇?”
“我是什么人,才不与他这种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