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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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拿到手中,不敢收起,好半天见她面色稍豫,方道:“不会是蒙汗药吧?”
姽婳诡谲地一笑,紫颜仿佛又见夙夜取出那道“不可说”,于是打定主意,绝不在自己身上用这味香。傅传红不知死活,喜不自胜地捧了香,珍重地收好。
姽婳赠完香,送两人出房。临到门口,目光复杂地扫视两旁格架,从混沌无知,到如今每样报出名目根底,这是她最为留恋的地方。理应代师父看护好这里,她却想走出去,看遍天下,直至她有信心炼出一炉超越师父的香。
不单是为了超越你,师父。姽婳掩上房门。
更为了走出这里千百味香料的束缚,去看更高远的天地妙景。
当日午后,姽婳用完膳就去藏香房炼制新香。以傅传红的眼力,自然觉出不对,向紫颜问了事情始末。听完方知棘手,她职责所在,按理不该推卸,但朋友一场,又该帮她才好。
他为何只懂画画?将草木山石画下,将云水楼阁画下,抵不过人间一颦一笑,来得全无用处。一笔丹青,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余兴,见了他人烦愁,助不得一臂,担不上分毫。眼睁睁任她心内忧虑,他既看不破,也帮不了。
傅传红一脸落寞,越想越觉忧愁,叹道:“可恨我不是夙夜,什么也不会变。”紫颜道:“事在人为。只是蒹葭大师那一关,确实不容易过。”两人想到蒹葭的脾性,顿时头大如斗,宝物易求,可天造地设的郎君,有人终一生不得。
傅传红皱眉道:“难不成真要帮蒹葭大师觅一位好夫婿,才能换得姽婳自由?”紫颜道:“如果蒹葭嫁得佳婿,更不会留在霁天阁,所谓出嫁从夫,姽婳越发走不掉。”傅传红苦了脸道:“我头回遇上这种麻烦事,简直比十师会上救活湘夫人更难入手,唉,女人!”
两人少年心性,不知该如何应对,相对傻眼,干坐良久。傅传红慢吞吞地道:“你说,夙夜会不会有办法?”紫颜道:“他们灵法师不许嫁娶,怎会懂世俗男女之事?问也白问。”
傅传红左思右想,青鸾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墟葬和皎镜亦未娶妻,看来只有去询问阳阿子、璧月和丹眉这三位长者,但贸然相问,涉人隐私,也是大大不妥。如今十师俱在,却寻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傅传红一筹莫展,苦笑心想,谁说他们无所不能。
闷坐一阵后傅传红摊出笔墨作画,烦愁既消解不得,唯有借山水寄情。几下墨染一片,眼前的小屋流水,正是初识姽婳和紫颜时芃河边的酒肆。傅传红画到这里,眼中渐有了神采,对紫颜说道:“我没什么能耐,也不识人情世故,仅有画画是我所长。等我绘几幅丹青,如能稍稍让她忘却凡俗哀乐,浇去心中块垒,也算尽了心意。”
紫颜知傅传红要精心作画,告别他走回自己屋去。午后阳光正好,照得整座庭院亮灿灿的,连灰白的假山也有了枯劲的气力,撑起崎岖的躯干向上耸立。他停下,面对太阳闭起眼,阳光射红了眼皮,人如一枚棋子,恰巧站在霁天阁八卦阵中的离位。阳极生热,热乃生火,心火难熄,才会看不穿来路去处。
紫颜在院中静立片刻,直至心无所念,重新提步。路过青鸾房外,由窗子望进,她正一针一线在刺绣。他想到侧侧,略一出神,被青鸾看见,迎他入内。
青鸾手上是一个金丝线绣的首饰盒。簇新的盒子闪了光华,一只飞鸟横波,掠过如镜湖面。紫颜忽有所感,问:“送姽婳的?”青鸾点头,“我瞧她喜欢我的盒子,给她重做一个,来霁天阁叨扰几日,总要有所表示。”
“嗯,你费心。你不是和夙夜陪着蒹葭大师么?”
“蒹葭大师拉了他们三个研究驻颜之术,我不爱听,先回来了。这是你易容师的强项,你要是赶去,他们一准洗耳恭听。”
紫颜笑道:“哦,竟有女子不爱驻颜术?”
青鸾继续绣飞鸟的翅膀,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想一辈子装嫩,到老了,慈眉善目的,不也挺好看?与其顾了脸面风光,不如多留些传世绣品,百年后,看谁又记得谁。”
野心奠定成就。怕什么声色迷了眼、乱了心?我仍是我。自在本性难随风动,烟冷香消之际,望见氤氲中一颗赤子的心。
紫颜微笑:“呀,都如你所想,我们易容师就没生意啦。”
青鸾道:“你们易容又不止是驻颜一术,难道不会把人变丑、变特别、变奇怪?放心,世上需要这手艺的大有人在,你们饿不死的。”
紫颜细想她的话,喜欢自己本身的容颜,不是所有人能做到,青鸾年纪轻轻有识如此,确可当侧侧的师父。
“你说得对。只是人皆贪心,连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少了。”紫颜说笑完,郑重地行了一礼,“三年后我师父之女侧侧会来文绣坊拜你为师,到时还请多多指点。”青鸾停下活计,道:“你是当真的?”
紫颜道:“她自幼喜欢织绣,有心以此为生,请务必成全。”青鸾道:“学一门技艺,登堂入室并不难,难的是突破前人。她没继承沉香大师的易容术,却想来学织绣,如真有天分且用心,我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紫颜喜道:“我替她谢过了。”拜谢完青鸾,他沿了长廊走,藏香房掩映在林木间露出一角。姽婳,你可想到要炼制什么香?那一支香,会说尽心意抱负,让一个人懂另外一个人。
真是很难。
想到傅传红和青鸾,紫颜觉得,他该为姽婳做些什么。
结香
姽婳在藏香房静坐了一个时辰。
出龙檀院,进霁天阁,一幕幕流水般涌上心头。当时年少气盛,初见蒹葭不服气,花了一日辰光跟她斗香。反复腾跃,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这才心服口服拜了师父。而后,不知今夕何夕,在这里无忧虑地过日子,哪管得了人间岁月流长。
是见了紫颜后,万紫千红,动了凡心。以前,只顾聆听香语花言,与香料呼吸缠绵。轻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语言,以香与天地万物交流沟通。而今去到十师会上,目眩神迷的众师之艺,让她骤见天光云影,再难困于一隅。
香料之外,尚有其他迷恋值得追寻,而放宽了的视野,会还她一个海阔天空的境界。
姽婳心中响起一曲闲歌,悠扬乐音入七窍,循五脏,徜徉四体。顺了所感走到香架前,不假思索地拣取香料,一味,两味,并不看品名。呼应了乐音,击打着节拍,手中便多了一味香品。
等一曲终了,手上集了三十六味,围在周身。或草叶、或果实、或膏脂、或种子、或根块、或树皮、或香腺,它们形态各异,七色杂陈。姽婳盘膝而坐,俯下身去,一味味地闻取香料的真髓。辛香、芬芳、清新、浓烈、郁芬、素雅,香料与她交换心声,诉说前世今生。它们各有来历故事,潜伏在格层中多时,突然见了天日,不觉倾力散发气味,好叫姽婳看重自己。
她闻了很久,听了很久,它们从山川林木中而来,有尘土岩泥的气息、阳光青草的素朴。那些香气像无缰野马,犹带了山野里不驯的骄傲,活泼泼地展示性灵;又如一树雪后腊梅,在俗世里矜持地洁身自爱,不肯向风霜低弯了枝桠。明白了它们的故事,姽婳仿佛化成了一缕香魂,悠游在香气中,不分彼此,浑为一体。
于是,它们安静了,接纳她成为其中之一。姽婳用心讲述她的志向与困惑,当意念里出现蒹葭的身影,她又是微笑又是烦恼。亦师亦友,亦姐妹亦母女,蒹葭和她之间有着奇特的萦系,要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违背对方心愿的话,她无从启齿。她知道应该明说,蒹葭能力排众议让她出席十师会,就证明师父对她超越名利的关怀。而今,当师父需要她挑起大梁,她却想一走了之,这个决定是否仓促和自私?
姽婳心头不无愧疚。香料们似乎看到她深锁的眉间有难以释怀的愁,几味醒神的香料,袅袅地端了身子飘来,善解人意地轻拂在她的额头。是了,蒹葭不世故,却洞明洗炼,也许早察觉她的异样,只待她坦诚相告。
就等这一支香炼成,等她原原本本将婉转的心事告知。
沉思完毕,她伸手取香,将劈碎切薄的香片放入羊脂白玉钵,细细研磨。钵沿剔刻了八样吉祥图案,捣杵上雕了灵芝,持在手中,如月宫里捣药的玉兔。
一杵,两杵,心愿化在这香粉烟尘里。
守得灵台空明,捣香成尘,燃这一炷壮志闲情。囚住身体的不仅是这世俗,更是放不下的那颗心。烧尽凡间的喜乐,看此心逍遥九万里,于云端纵横起舞。
直至天黑,姽婳依旧守在藏香房。蒹葭带了墟葬、皎镜来寻众人,傅传红一心作画,不愿出房门半步;青鸾在织绣,谢绝了她的邀请;夙夜不知所终;唯有紫颜,不知转了什么性,笑呵呵地赶来陪同。
“璧月大师做了一桌好菜,那些没口福的不用管了,我们去吃个痛快!”蒹葭眉飞色舞,一马当先地领了三人直奔璧月的客房,墟葬和皎镜摩拳擦掌,一副馋涎难耐的模样。
紫颜道:“璧月大师会做菜?”
墟葬道:“岂止会做!每种食材经过他手烹制出来后,无不精雕细刻,跟他造的庭院不相上下。”皎镜道:“哎呀,别说了,一会儿又舍不得吃,光顾看。上回看到他露手艺,已是前年除夕,唉唉,多亏蒹葭你面子大,璧月大师才肯下厨。”蒹葭笑道:“你大过年的跑去大师府上骚扰,莫非饿惨了?”皎镜笑嘻嘻地摊开两手,赖皮地说道:“谁让我家里没个当家的,过节只好一个人溜出来蹭饭吃。”
蒹葭本想打趣两句,再一想,他人阖家团圆时,他独自在外漂泊,未免起了怜惜之意。她轻轻一声喟叹,墟葬在一旁偷笑不已,紫颜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蒹葭顿时醒悟,啐道:“死光头,你又骗我啦!”墟葬道:“皎镜你这老饕,无垢坊的厨子只怕比医师还多,竟想来讹蒹葭。”皎镜大笑不言,蒹葭叹道:“你们欺负我没出过几回远门,见识少。无垢坊真有那么多厨子?我倒要尝尝看,究竟比我霁天阁的手艺好到哪里去。”
皎镜连忙殷勤地道:“你若有闲,我陪你吃遍天下,无垢坊自然不在话下。”蒹葭的微笑如夜晚的春风,悠然穿越了长廊,在远处欢快应和。
紫颜含笑在旁,想起与姽婳、傅传红在一起的情形,和他们三人类似。有性情相投的好友,举止言谈随意而为,这般自在如意多么难求。蒹葭见他沉默,笑道:“别担心,少不了姽婳那份,动筷前你挑她喜欢吃的备好送去就是。”
皎镜斜睨了紫颜一眼,哈哈大笑,一双眼溜溜地,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紫颜忙道:“不知她还要炼多久。”蒹葭想了想道:“少则一日,多则十几日也是有的。你随她多时,竟没见过她炼香?”
紫颜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里颇有遗憾之意。蒹葭道:“想是她未及传你。”紫颜一怔,不知姽婳是否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了蒹葭。她慧眼一闪,笑道:“你周身暗香弥散,若我没估错,当是姽婳那丫头花费了数月的辰光,让你浸在三九香汤里得来的。”
在沉香谷,每夜泡在木桶里,三九二十七味香料结成的菁华,沐浴百日,方炼就清华之体,呵气如兰。每桶香汤蕴积的心意,姽婳悉数无保留地赠与了他,这是他欠她的。
蒹葭温柔地注视紫颜,姽婳生性跳脱,初见她对外人有此呵护,这大概就是缘分了。
四人来到璧月屋外,丹眉一手抱了一坛酒,两个徒弟寰锵、镇渊忙着上菜,阳阿子与明月摆放碗筷。蒹葭一进屋便笑道:“看来没我们的事,捡了现成便宜。”紫颜匆匆一扫,菜色鲜翠如玉,流灿若金,香气与焚香别有不同,勾起人心底食欲。丹眉掀开酒坛封盖,刹那间酒香层叠而至,又与饭菜之香有别,醇厚浓郁充斥鼻端,熏熏然中人欲醉。
紫颜见了一桌好酒好菜,更舍不得姽婳不来,坐立不安。皎镜斟了一杯酒,酒色净如雪水,尘滓不现,他放于鼻尖嗅了嗅,一脸陶醉地道:“紫颜,你别东张西望不识货,这是蒹葭集十种香花酿成的美酒‘滴水冻’,寻常人可喝不到。”
纯净的酒水,仿佛照见紫颜心底迷惑。他直视熏人酒色,对蒹葭道:“若还有一坛,给他们四个没来的留着吧。”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忽然停住,美酒滋味似曾相识。蒹葭盯住紫颜,嘴角儿一翘,悠然笑道:“原本酿了两坛,适才发觉空了一坛,不晓得被谁馋嘴偷了去。”紫颜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好酒,若我早知大师会酿此酒,一定央姽婳讨了秘方来。”蒹葭淡淡抿嘴一笑,没再追问。
席间酒香四溢,璧月所做的菜肴尤重刀功,无论冷盘热菜,小桥流水明月人家,雕镂得纤毫毕现,令人不忍下箸。精致的手艺让紫颜想起织绣技法,也是一样细致入微,筷子捏在手里,恍惚出神。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