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1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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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略一犹豫,看见他不染点尘的清眸,回想内心如丝网缠绕的纠葛,点了点头,不胜唏嘘地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车之鉴。先生如肯指点,在下知无不言。这一出好戏像一面宝镜,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师没有与技能相匹的胸襟气魄,到头来反受才能所害,无法自拔。”
长生听得心惊,想起先前在玉观楼遇上的易容师,若有所悟。
此时优伶退去,商陆与两人把酒夜谈。月皎风清,灯烛映杯,薰风欲醉,侧侧却起身离去。
那一刻的转身,侧侧以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谈令长生睡过了时辰,直到次日中午悠悠转醒。
听说紫颜被照浪带进宫去,长生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想换外出的衣袍。萤火道:“你未奉旨,怎能进得去?”长生顿足,依旧换上礼服,匆忙地道:“我去宫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报。”萤火点头道:“夫人在屋子里焚香祈福,但愿今次无事。”
他这一说,长生越发心急,顾不上昨夜与商陆约了倾谈,穿上皮靴跨马而去。
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吊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像是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恨,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地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道:“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前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了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裾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礼,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地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言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重户,虽是满目琳琅琬琰,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许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得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 ?'…87book'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87book'”
“太后说了,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87book'”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得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地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须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可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
“我确实知道他的下落,却不想说,除非……”
太后掀开珊瑚珠帘,几步奔将出来,盯着紫颜。
“太后若能把一个人交给我处置,我自当告诉太后这人的下落。”
“你凭什么?”太后隐忍的悲伤在此刻挟了怒气爆发,高声质问。
紫颜伸手入怀,缓缓摸出一块玉佩,龙嬉朱雀,欢喜的图样看得太后徒生寒意。
“你……怎么会有……”她喃喃地问,心中似喜若狂,原来真的老天有眼。
紫颜捏了玉佩,淡淡地问:“太后只须告诉我,做不做这个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间矜贵的身份又回来了。
紫颜轻抚玉佩,冰润坚硬,犹如一块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里有轻易可察觉的残戾之气,像是赌气,有自怨自艾的意味,“只怕再没人知道那人在何处,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更何况,太后焉知不会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太后的心一揪,想到抛下长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来一次。
“你要谁?”她缓了语气。
“照浪。”紫颜瑰眸流转,“我有几个亲友与他结怨颇深。”
太后松了口气,道:“好,照浪任由你处置,快告诉我那人的下落。”
紫颜轻轻地笑,“太后见过他,我特意为他恢复的容貌,难道不像某人么?”
太后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墙,她疑心紫颜已尽知心事,也不多言,厉声厉色地道:“不论你知道什么,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说出他在何处,我饶你不敬之过。”
紫颜叹了口气,像是嘲笑太后毫无耐心,闲闲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府里,更让他拜我为师学了一身本事,此后纵然我行差踏错叫人砍了脑袋,他也能自保脸面无伤,不再受世人歧视之苦。”
太后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错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进宫见我?”她双目殷红,低声下气地道。
紫颜还待再呛声,蓦地瞥见她潘鬓淡霜微露,衣襟上泪迹初干,无言地点了点头。
长生走进蓉寿宫时,被照浪瞧见,他想上前阻拦,英公公说了句“太后召见”,把他撵了开来。照浪不知紫颜打的什么主意,又急又气,在宫外团团转,深恨那人把他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长生犹疑地进了屋,看到紫颜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乐呵呵地朝珠帘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长生觐见太后。”
他跪着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唯有帘子玲珑响过,视线所及处,杏黄的锦缎上有龙在飞舞。
“这孩子真的有点像。”太后喃喃地道,“抬起头来。”
长生抬头。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他忽地搜出了鳞爪的记忆,想起烟云般渺茫的过往。玉勒金鞍,帘结彩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却在初见时便泥足深陷。
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伸过手来,令他无端地心慌。恍如此刻,殿阁上杏黄遍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对了他说:“抬起头来。”
如今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记起了这张脸,那时忍心抛开他的她,一如当年般高高在上。
“我不是……”长生犹有恐惧,在与太后对视时仓皇摇手,像是要推开过去。
“是你!”太后抖着唇喊出这两字,目睹长生慌乱的模样,当日她的绝情顿时历历在目。
她半站起身,张开两臂迎向长生,柔声道:“你莫怕,慢慢走过来。娘……”她吐出半个音,看见长生眼中的胆怯,受惊似的把这个字咽了回去,轻咳一声,“我只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颜讥诮地遥望这一幕,那是宠辱皆忘的他罕见的神情。如果她的目光稍稍瞥转,或许能从眉尖眼底,望见他真实的心意。
长生鼻子一酸,瞬间涌上心的旧怨令他有想大哭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你的个子,远不及皇帝高。”她微笑着,滑落一串泪,见长生躲避她亲热的举动,轻唤道,“傻孩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你是五岁离宫的,那时你已懂得喊娘亲,懂得为我捏脊敲骨,尽管你的小手……一点使不上力气。”
长生拼命地摇头,他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这些。
太后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忙忙地返回帘后,摸索着抱出一团郁香浓烈的皮毛,展开成一件华贵的裘衣。
“祥云宝衣天下本只有一件,就藏在宫里,是先帝心爱之物。那件留给了当今皇帝,而这一件是娘特意寻来,想着有朝一日,我的明儿可以穿上。”她走过去,无视天气的凉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划宝衣的大小。
长生心颤地望着那件宝衣,他记得这是紫颜救下獍狖后,用玄狐裘衣改制成的衣裳。千姿的确是把它送给了太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他想起困兽獍狖,浑身簌簌发抖,那会是他的下场吗?被圈养在这身华衣里不得动弹。
他终于知道当年的自己,代替的竟是太后的长子。
“我不是……”长生猛地推开太后的手,仓皇地跪下,“我记得太后,也记得娘亲的脸,她是贫苦百姓,决不是太后这般尊崇身份!我……不过是当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来冒充的替身。”
“你说什么?”太后本已珠泪盈睫,闻言苍白的脸上鼓起了眼珠,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我原在林子里看热闹,皇家仪仗,是我从未见过的堂皇。”长生惨然说道,幼时的点滴快要记不清了,那抹夺命的黄色却总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变,神仙般的女子。他低头掩面,隐隐又要憋不住泪。
“我被人毁了脸面,太后那时见了我,搂了我叫‘明儿’,我……我都记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时疼得不记得其他,只想有人来救我。”长生说着,想起幼年时的痛楚,浑身气力全无,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太后摸索着按住他,从他的脸、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过去,纤瘦的手在抖。他不是,当年她搂在怀里下狠心抛弃的他,不是她亲生的儿。明儿去了何处?她恶声道:“你在容妃那里见着我的明儿了吗?你见到皇子打扮的一个孩子了吗?”
长生缓缓摇头,太后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终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颜,撇头找寻他的踪迹,见他冷了一张冰雪玉面,遥遥地抱臂看着他们。
银河霄汉,迢迢难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对话,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她原以为紫颜救了那个没脸面的少年,她的明儿就会回到身边,一切过错遗憾宛如没有发生。
这是替她亲儿受难的孩子,难道说,她的明儿并没有被毁容?容妃究竟把他绑去了何处?
她的心惊喜交集,熙王爷蒙骗她说容妃未死,此时她盼这句话是真的,否则,一旦那丧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谁又能告诉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经对不起你和明儿,不能再辜负你一回。”太后黯然挥了挥手,长生俯首拜了几拜,哭着站起了身。
紫颜冷眼瞧着,道:“他这一生,早被这宫廷纷争毁了。”太后悚然,她一心怀念亲子,忘了长生所受之苦,闻言大是不忍,刚想吩咐赏赐,紫颜又冷笑,“任凭再多的封赏,也还不了他失去的这些日子。”
长生掩面奔出宫去,紫颜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后便欲往外头去。太后叫道:“等等。”紫颜停步,听她道,“你说过,告诉我明儿的下落,长生既然不是……”
她双眼中再无高高在上的骄尊,纯是思子的痛楚,紫颜心下一酸,轻轻说道:“那玉佩是在下无意得来,身为易容师,看出它不是一般物事。原来果然是宫中之物。”
太后摇头只是不信,颤声道:“紫先生,你看我这张脸,告诉我,我的长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后想他活着么?”
太后清泪泉涌,凄然说道:“他自小聪慧过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着。从前我不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