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5期-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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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钎担,像在比着高矮。你挑不起的!背后高出女人半个头的汉子,不愿交出肩上的油菜。
给我!
女人的手抓住钎担用力一拽,一担油菜到了肩上。不管背后的汉子是否被扯了一个趔趄,只顾迈开腿,上田堤。可是老天有意要让人难堪。两捆油菜越挑越重,窄凹的田埂越来越难于落脚。挑着油菜的女人在沉重的压力下感到了委屈,她把委屈的根源归结到自己出门打工的男人,归结到这个有一身力气就呈能的帮工汉。沉重的担子压出了汗水,也压出了泪水,但是不管是汗水泪水,还是诅咒,都改变不了肩头的重量,脚步的踉跄。她想歇下来,又怕身后的男人耻笑。过一个田沟时,一只脚还没有提起来,肩上的油菜连同自己的身子一起歪了下去。风枝眼睛一闭,完了,跌下田沟,腿不断也会折——就在要倒下去的一刹那,肩上突然轻了,那一担油菜升上空去。满面泪水的凤枝抬起头来——啪啦,电光一闪,劈空一声炸雷,明亮的雨点落下来。
油菜挑完,衣服也淋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女人的身上,那些隆起,那些低凹,那些本应掩藏的地方,全在这半透明的湿衣里无躲无藏。女人还沉浸在那心惊胆颤的一幕里,全似没有感到这一身的湿衣给汉子带来的方便,带来的难堪,颤悠着身子在汉子的眼前走去走来。她给同样淋得如落汤鸡的汉子找衣服,找毛巾。
一点儿雨,好大的事。一对饱满的乳房挺到了眼前,汉子低下头,只抽过女人手里的一条毛巾。他喜欢干活儿时无牵无挂痛痛快快,如果不是眼前还有一个女人,一条破了的裤子说不定也会褪得干干净净。凤枝望着他胡乱地擦头,擦暴凸的岩石样光裸的上身。这个强壮的男人,雨水淋过的身子就像喝足了水的庄稼,油油地闪着亮光。
雨越下越大,屋檐的水流得哗哗响,像一条条银蛇飞落,比赛似的钻下地府。那些银蛇渐渐灰暗,夜晚在它们的背后铺开了幕布,蹲在阶沿坎上搓衣服的凤枝,一颗心又提起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架式。男人却不着急,坐在大门口悠闲地抽着烟,烟头一吸一亮。
徐大哥家里几口人?风枝觉得自己应该打破沉闷。
连孩子的妈,两个半人。
凤枝想起他裤子上的破洞。怎么这么说?嫂子她
她算半个人。
凤枝再想问,男人却分明不愿意再说什么了,因为踩灭了烟头,转移了话题,问起她的男人。
你是说孩子他爹?他是不愿出门,可是人家争着要他,广州的事没有做完,北京又找去了。
抽烟的汉子扭过脸去噢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羡慕的表情。那大兄弟在外做什么?
还不是——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总是忙,家里的事从来不管。
大兄弟怎么称呼?汉子又划一根火柴,点上烟。靠着大门坐着,时时望一眼那阶沿上的女人。隔近了,一双眼睛反而不再明日张胆,只能借问话的机会,瞥一眼那曲伸着的一条丰腴的大腿。
他叫王大富……
王大富?汉子望着凤枝的脸。
你认识?凤枝停了手中搓衣,抬起头。
噢,不——汉子扭过脸去,接着烟头一亮,吐出一团烟雾来。
吃过晚饭,雨声终于小了。女人在灯下收着碗,汉子望一眼黑洞洞的门外,手里的烟头踩在脚下。
伞!
不会再下了。人已跨出门。
电筒!
看得见。
汉子走出门,蹲在门口的狗也站起身。听见走出院场的汉子说,回去,回去,狗却呜咽了两声,仍跟去了。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这个男人讨得了狗的喜欢。汉子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汉子割油菜,它就趴在田堤上守着,汉子挑油菜,它就跟在田堤上跑。狗声远了,凤枝关上门。今天的事情想起来就后怕。他是怎么跟在后面的?……难怪狗喜欢他。凤枝关上了门,关了一屋汉子留下的烟味儿。自己的男人也好抽烟,缩着身子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像一个冒着烟的柴蔸。没有想到,这些曾让她大发脾气的呛人的烟味儿,今天却让她感到了亲切。这淡淡的烟味儿,驱散了屋角的清冷和寂寞,给这空荡的房子带来了生气。她不再有孤单的感觉,仿佛自己爱抽烟的男人只是出大门上厕所了,只要一声喊,他就会提着裤带出现在眼前。
这一夜,凤枝睡得踏实而香甜。那些担惊受怕的响动,那些千奇百怪的恶梦,竟然都不再出现。早晨醒来,一柱阳光从窗口插了进来,天已晴了。
听见猪拱着拦门,凤枝忙爬起身来。提着一篓子猪草,端着一瓢糠出门来,雨水洗过的山坳,一片清新湿润,用力一吸,清凉贯穿肺腑。凤枝还没有吸第二口,就听见了狗叫。抬头一望,山坳里又晃动着汉子劳动的身影了。
仿佛是因为习惯,吃饭时,凤枝只是上桌夹几筷子菜,嘴里叫汉子不要客气,自己就端着碗坐到门口。院场外几只试试探探的鸡,走拢来。
路上不好走吧?汉子还是穿着那条破裤子,上面沾了些泥,看样子摔过跤,硬茬的头发不知从哪儿沾着几根稻草。
今天,就能完工了。吃饭的汉子说。
凤枝突然端着碗站起来,卟的一声,吓得鸡拍打着翅膀咯咯远去。碗里的剩饭赶到地上,唤了一声,鸡又跑拢来。
凤枝跨进门。还帮几天?帮忙把秧栽上?她的眼恳切地望着汉子。
汉子低下头去扒饭。鼓了一嘴饭,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回去了,看我这身衣服……
“什么,你这几天没有回去?!”凤枝的眼瞪大了。
姓徐的汉子几口咽完,放下碗,脸上是自嘲似的笑。他说:
“今天不用你下田了;日头好,你的油菜要摊开晒。 ”
凤枝抓住话头:
“你不是说你的家就在山那边么?那,你在哪儿歇的?”
如果是旁人,也就懒得搭理了。可是她是主人,是老板。
“是住在山那边;路不近。若回去了,早晨赶来,怕是要到吃中饭了。”
汉子说完,喝完凤枝递给他的一杯热茶,拿起镰刀出了门。原来是把人家赶在野外睡!他是在哪个草堆,哪个山洞?昨天又下雨……胸前叠了一堆空碗的风枝站在桌旁,望着门外光着后背走向田去的汉子,感到了不安的自责。
中午吃饭时,凤枝有意多炒了两个菜,还特地坐上桌,不停地给汉子夹菜,盛饭。这突然的热情,近在咫尺的闪光的眼,让原本肆意的汉子感到了拘谨。凤枝不停地找话,汉子却少应答,有时就干脆支吾过去:话题慢慢说到了他的儿子,汉子的表情一下生动起来。在县城读书,这么高了,汉子拿着筷子的手一比,明儿怕是要长得比我还高……学习么,嘿嘿,上个学期是全校第一名,拿了奖学金,还给我买了一双鞋,你看——汉子说着翘起桌下的腿,举起那双整天不离脚的胶鞋,一脸的心疼:你看我穿成什么样子了……风枝隔着一张桌子,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汉子,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脚上,身上,脸上,没有哪一处不是下力作活儿留下的丑陋的疤痕,但是一说到他的儿子,他的眼神,他的语言,他的布满了厚茧和疤痕的粗糙黝黑的全身,无一不散发出柔和生动的明亮的光辉。
听说在城里,学费很贵?她也有一个在乡里读初乌克兰海报,招贴设计 马戏海报画/普里丹·玛丽娅中的儿子,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明年,读初中的儿子也要进县城了。
汉子点头,又摇头,接着一脸自信:我供得起他!风枝的心被微微地蜇了一下。一心只想安逸的男人,从不考虑将来的事情,更没有这种雄心。如果不是自己的逼迫,今年他更懒得出门。
西边的天空燃烧着晚霞,最后的一厢油菜也割完了。山坳里的两个人,还有那一条狗,走在田埂上。汉子颤悠着一担油菜走在前面,女人提着茶壶,拿着镰刀,跟在后面。一条狗一时去追赶挑着担子的男人,一时又回来看看落在后面的主人,不停地跑去跑来。望着前面颤悠着担子的汉子,凤枝想,如果自己的男人也和这个汉子一样,强健又有能担当的气魄,那该多好!
吃了晚饭,男人站起来。今儿是要回去了,他说。家里有什么事么?风枝收着碗。碗叠到一起时,发出轻轻的碰响声。汉子望着门外,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凤枝便不容置疑,放下胸前的碗,一把扯下他搭在肩膀上的衬衣:那就不要跑路了;换洗的衣服都是现成的。
汉子想了一下,脸上现出了幽默,望着女人说:也好,免得少挣半个工钱。
凤枝转身去找来了一套衣服,又拿来毛巾,香皂,然后去打水。汉子忙站起来:自己来自己来。汉子接过一盆热水,站在那里有些迟疑,身后的凤枝忙说,你就睡我儿子的房。汉子望了望女人刚进去收拾了的房屋。我还是到屋外去洗。
汉子端着一盆水出了大门,走进朦胧的夜色。风枝也端着一盆水,进了自己的房门,咔嗒一声,门栓关紧了。凤枝撩起水在身上擦洗,一面想像着屋外的洗澡的汉子,必是像自己的男人一样,脱得光光的,立在月下树荫里,一盆水哗啦从头顶淋下来——风枝忙把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捧住自己的脸。
按理说,屋里有了一个大男人,是不会再怕那些奇怪的声响,就能睡一个好觉了。可是躺在床上的凤枝,却翻去覆来。垫单是新换的垫单,被子是才晒了的被子,干爽,松软,正宜做一个好梦,但是好梦却迟迟不来。正照窗口的那一轮月亮,已倦怠地滑过,星空下一时热闹的虫吟,也渐渐稀落。夜越来越深,凤枝的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听觉越来越灵敏,她听出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人,翻了几次身,发了几次梦呓,这时又传出均衡有力的鼾声。凤枝越想让自己睡着,越是睡不着。窗外,又响起布谷鸟的叫声。那电视上说,布谷鸟学名杜鹃,这个时节的叫唤是为了求偶。认真地听了几声,那清脆的叫声果真都叫着:快点儿来哟——快点儿来哟——这个该死的布谷鸟!
早晨起了床,推开房门,凤枝见对面的门敞着,里面不见一点儿动静,大门已半开个。这男人,准是又下田了。
风枝端着脸盆,找出汉子换下的衣服。衣服被汗水浸泡得发黄了。风枝翻看那掉了的纽扣,破了的裤洞,一股散发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气息扑鼻而来。这气息让人迷惑,让人慌乱,风枝忙把衣服几把塞进脸盆,跨出了门。
一沟清水,绕山而过。蹲在渠边,可以淘菜,可以洗衣,也可以洗脚。有山,有水,有田,如果不是孩子的读书,和村人一样要翻盖新房,也不会赶男人出门去打工,在这个安宁的地方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凤枝站在沟里,搓洗衣服,听见了叮叮当当的牛铃。坳里的汉子正在耕田。时时鞭子一挥,传来一声吆喝,男人的吆喝浑厚绵长,和着牛铃的叮当,在山坳里回荡。自从来了这个男人,山坳不再是一副惨愁的模样。一种开朗,一种欢快,阳光一样洒满了山坳山岗。连那拉着犁的牛,也是干得那么畅快,时时应和汉子似地发出一声声长哞,一只白鹤在山坳上空翩跹着,从这边的山岗滑到那边的山坡。山坳安详却充满生机。女人搓洗着衣服,满意地四处张望。山坡上的杜鹃不知何时开满了,点燃了一山的火苗,这些火苗温暖了山坳,也温暖了妇人一颗孤寂的心。站在沟水里的凤枝把搓好的衣服摆几摆,波光闪现,扰乱了一张不再寂寞的脸。
正午的阳光晒蔫了树上的叶,地上的草,也晒干了院场的油菜。这些被汉子割来的油菜,安静了,老实了,躺在阳光下,一个个穗壳晒得金黄,孕藏的饱满的黑色珍珠,只要主人需要,它们就会一张嘴,吐出来。
凤枝拿着扬杈,把底层的油菜翻上来。躺在地上的油菜被主人一掀动,立刻纷纷扬扬,沾在上面的潮湿,在阳光下烟一样逃走了。凤枝翻晒着油菜,听见了脚步声。耕完田的汉子回来了,脸上,身上,卷着的两个裤腿上,沾满了泥浆。
洗脸的水在盆里,饭在桌上。
话说完,凤枝自己感到了惊奇。不知什么时候,说话的口气就像对自己的男人。这个汉子有牛一样不知疲倦的体魄,对任何事都专心负责的态度,虽然只是个下力的,但是却有宏伟的志向,远大的目标……与自己男人比较的结果,又只能是一声哀怨的叹息。
好在那人对自己的口气并不在意。几步跳过铺到大门的油菜,进门了。
只要下了田,饥饿,干渴,所有身体的需要都忘记了,他只知道和农活儿缠在一起,跟庄稼跟土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较量,让它们乖顺地躺在自己的脚下。一阵大汗之后,只有几瓢凉水才能解渴。汉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