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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当代-2006年第5期-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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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本纪
张宏杰 
 张宏杰 蒙古族,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一九九四年毕业于东北财经大学。就职于中国建设银行葫芦岛市分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钟山》、《天涯》等刊发表过一些文字。辽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已出版作品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和《中国人比韩国人少什么》等。 
   
  一 
   
  “湉”的意思是“水流平静”。以“小心”、“恭谨”闻名的醇亲王奕譞给长子起名“载湉”,这表明他唯一的希望是这孩子一生安稳平顺而已。在不胜寒的政治高峰栏杆拍遍的他饱览风光壮美,更深知风涛险恶。对他来说,什么“雄心”、“功业”都是些令人厌倦的词汇,政治首先意味着的是风险和毁灭。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不可捉摸并且充满荒诞,偏偏就是这个孩子,被他的嫂子兼大姨子慈禧选中,要接替刚刚死去的同治,继承大清王朝的帝统。 
  发生在养心殿东暖阁发生的那一幕让所有的大臣们记忆犹新:太后的话刚出口,中选者的父亲奕譞如同被雷击了一样,当时瘫软在地,“碰头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在后来的岁月中发生的那些故事,证明了这位亲王对儿子的命运是多么有先见之明。然而,与强大的命运比起来,任何先见之明都苍白而徒劳。 
   
  二 
   
  中国历史对女性而言是不公平的。这片土地上不知曾生长过多少杰出的女子,她们水晶般聪明,鲜花一样美丽。可惜她们只能在文字之外悄悄凋零,上天赐予她们才华,却没给她们施展的机会。 
  叶赫那拉是为数不多有机会出现在历史聚光灯下的女人之一。据说,旗人家的女人往往比丈夫能干。许多八旗子弟在外面摆够了谱,回到家里,却要乖乖受女人的辖制。这样的女人,侄儿要她叫“伯伯”,儿子不叫“妈妈”却叫她“爸爸”。叶赫那拉就是这样。在丈夫去世之初,她可能并不一定想成为“政治家”,她介入政治的动机不过是保住爱新觉罗家的产业,以免孤儿寡母受人欺负。但是,权力这个东西就像鸦片,一旦粘上手就撒不开。对兰儿这样的女人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无过于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施展手腕,较量机锋,摆弄他人,把握局势,使自己永远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上。从这一点来说,规模庞大的政治游戏比起小小后宫的争风吃醋可适合施展她的玲珑多窍之心。 
  年届四十、正当盛年的太后,驾驭大清帝国这艘航船正是得心应手、逸兴湍飞之时,选择一个年长的王子为君,自己放手交权,当然非她所愿。 
  之所以选择四岁的载湉,除了他的年龄之外,一个隐秘而关键的原因,恰恰是他那个富于远见、闻命痛哭流涕的父亲。这个以“谦谨老成”闻名的小叔子兼妹夫是一个异常合手的工具。他十分乖巧,素无野心。他会圆满漂亮地完成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又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怎样和权力保持最恰当的距离,以迎合这个权欲极重、猜忌心极强的嫂子。只可惜他大了一辈,要不然真是帝位继承者的最佳人选。但愿遗传的力量能起作用,使未来的皇帝能够继承他父亲的性格和识度,懂得怎样和她这个非同寻常女人相处。 
  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孩子的性格。在命这个孩子入宫之前,她曾经不动声色地向妹妹了解过。妹妹说,这个孩子最大的特点是“文静”,从不淘气。这极惬太后之心。众所周知,刚刚死去的同治皇帝,是清代皇帝中最顽劣的一个,从小顽皮异常,任性乖张,长大后热衷于微服出游,泡茶馆妓院,最终染上恶疾,一病而亡。从妹妹的描述看来,小载湉起码不会蹈此覆辙。 
  然而,和这孩子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慈禧就发现,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孩子决非大清皇帝的适合人选。 
  首先,这个孩子身体太差了。进宫之后,三天两头闹病,不是感冒头疼就是呕吐腹泻,几乎没有一个月消停过。她经常担心这孩子活不长。就是长成了,这么单薄的身子骨,怎么能担得动那么繁重的政务? 
  其次,这孩子太“文静”了,文静得像个女孩子一样。也许是因为妹妹爱惜过度,这个孩子胆子小得出奇。一听到雷声就吓得大哭大叫,冷汗不止,非得大人抱在怀里,百般抚慰,才能安静下来。除了雷声,鞭炮声、锣鼓声也怕得要命。连见到一只虫子,也要哭上半天。 
  慈禧越来越发现,这孩子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和孩子性格上的反差太大了。叶赫那拉天生刚强,性格像一团火,永远精力十足,永远兴致勃勃。就像《宫女谈往录》中老宫女的回忆一样:“老太后就是讲究精气神儿,一天到晚那么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里过,每天还是……总是精神饱满,不带一点疲倦的劲儿。” 
  而这个孩子却天生禀赋不足,精神不健旺,只爱闷在屋里拆拆自行钟,摆弄摆弄西洋玩具。 
  太后男人一样干练,什么事都要处理得清清爽爽,一丝不苟。“老太后一生精明强干……吃东西也必定要端端正正精精致致地像个吃的样。穿双鞋,也必定要袜线对准了鞋口,丝毫也不能对付。精明认真是老太后的秉性。” 
  这孩子却做事拖泥带水,又没长性,经常玩着玩着就烦了,仍下一大堆钟表零件,又去摆弄另一样东西。太后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点。 
  太后精明聪慧,善于察言观色,这个孩子却木头木脑,缺乏灵活机变劲儿…… 
  用古话说,她和这孩子简直生来相“克”。相处时间越长,她感觉越别扭。她十分反感这孩子期期艾艾、怯懦退缩的神情。不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孩子都不像一个雄才大略的料。没办法,这就是大清的命吧! 
  失望归失望,太后对这个亲外甥还是尽心尽力的。后来她回忆说:“皇帝入承大统;本我亲侄。从娘家算,又是我亲妹妹之子;我岂有不爱怜之理!皇帝抱入宫时;才四岁;气体不充实;脐间常流湿不干;我每日亲与涂拭;昼间常卧我寝榻上;看着天气寒暖;亲自为他加减衣衿;节其饮食。皇帝自在醇王府时即胆怯,怕听到大声特别是雷声;每有打雷下雨,我都把他搂在怀里,寸步不离。皇帝三五岁后,我每日亲书方纸,教皇帝识字,口授读《四书》、《诗经》,我爱怜惟恐不至……” 
  太后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选择既不能更改,她所能做的,只有给这个孩子以最好的教育。刚刚五岁,她就迫不及待地给小皇帝开了蒙,请了状元出身的翁同龢为师,并制定了极其严格的学规。她经常召见师傅,详细询问学业进展情况,还经常调来小皇帝的功课本亲自批阅。 
  有充分的史料可以证明慈禧太后对光绪的培养是尽心尽力的。每一个专制者对继承人的期望都是既听话又能干。活着的时候,可以绝对控制。百年之后,又可以挑起大梁。对于控制这个天性柔弱的孩子,慈禧很有信心,因此她着力更多的是发展他的才干。从很早开始,她就有计划、分步骤地培养光绪的政治兴趣和能力。小皇帝刚满十岁,她就经常在工作时让小皇帝陪伴在身边,给他讲解奏折,有时候还让他试着在折上批答。满十三岁那年,她又让小皇帝实习政务。在垂帘听政的时候,大臣们递上奏折,慈禧总是让皇帝先看一遍,然后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告诉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办。 
  事实上,直到十多年后打算更换皇帝之前,她一直是以“恩主”的心态来对待皇帝的:是她亲手把他扶到了宝座上。这个座位,被帝国内所有的男人视为最大的幸运和幸福的象征,千百年来,有多少人为之付出了生命甚至家族的代价。而他,在懵懂中一夜之间就得到了。又是她,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灌注了那么多心血,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要尽心。要知道,她可从来没有亲手料理过小同治的吃喝拉撒。太后常常想,长大懂事后,这个孩子没有理由不对她感激涕零。 
   
  三 
   
  然而,当长大成人后的光绪回忆起来,也许并不认为被选入宫,是他人生中的幸运。 
  那是1875年的1月13日,载湉从熟悉的家里被抛到了这个巨大、荒凉、寒冷的坟墓一样的宫殿之城。在空旷的广场上,他面对的是一群陌生的人:一大群模样怪异的太监,和他们簇拥着的一个衣服华丽、高高在上、表情冷漠的女人。
  这个孩子如同一块柔嫩的蚌肉,被粗暴地从亲情之蚌中剜了出来:刚刚还抱着他逗他玩的父亲,现在远远地跪在丹墀之下,成了他的臣子。与他朝夕不离的祖母和母亲泪眼婆娑地被厚厚的宫门阻挡在外,几乎永世不能再见。为了让他彻底与过去的生活告别,太后甚至不允许他的奶妈跟进宫来。 
  我们无法想像进宫的当天晚上,躺在巨大空旷的殿宇之中的孩子,面对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心里是多么惊惶和迷惑。我们只知道,从第二天起,他的生活就完全改变了。那个原本无拘无束的孩子现在变成了帝国机器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零件。他每天得按固定的程序运转:每天四点钟就要起来,正襟危坐在乾清宫那张坚硬的宝座上,充当“垂帘听政”的道具。在禁宫林林总总的几百年一成不变的礼仪中,他都是必不可少的器皿,被群臣捧来捧去:到观德殿给先皇帝梓宫叩头;到奉先殿给列祖列宗牌位跪拜;去慈宁宫给太后太妃请安;往寿皇殿及太高殿祈雪、祈雨,春天到丰泽园去行耕藉礼…… 
  他完全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意义,他只知道,在这广阔无垠的禁宫之中,每一寸空间都充满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在哪位太妃前应该说哪些话,在哪个仪式上应该穿哪套衣服,下跪时先跪哪条腿,跪下后龙袍的前摆放在哪里,磕头的次数、深度、跪或立的间隔,都有详尽的规定。稍有错误,就会遭到批评和训斥。 
  对于自己的亲姨、伯母和养母,小载湉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虽然这个“亲爸爸”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他表示关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太后身边,却从来感觉不到一个儿子在母亲面前应该感觉到的安然自在。在小载湉的心里,母亲应该是柔软的、温暖的、包容一切的。可是在他的感觉里,这个“亲爸爸”更像一个男人。她从来都说一不二,在她面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绝对服从。她像一个寒光四射的巨大光球,笼罩着宫中的一切,光芒如同麦芒一样砭人肌骨。他从心底里惧怕这个钢铁一样的女人,只要她看他一眼,载湉就感觉浑身冰凉。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他总是处于太后的纠正和训斥之中。精明强干的太后在教育上却是一个失败者。对亲生儿子同治,她任母爱泛滥,过分娇纵。而对继子光绪,她却矫枉过正。她发誓绝不犯过去的错误,不容忍这孩子身上任何一点“毛病”,对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精雕细刻。这个以权力为生命的女人首先要做到的,是对养子的绝对控制。从进宫的那天起,那些面容呆板的老太监,“像灌输军事知识一样”,天天教育他,“他应该永远承认太后是他的母亲,除掉这个母亲之外,便没有旁的母亲了。”除此之外,太后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培养小皇帝的绝对服从。按照太后的要求,小皇帝“每日必至太后请安,不命之起,不敢起,少不如意,罚令长跪”。在平时,“孝钦后乘舆出,德宗亦必随扈,炎风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太后每顿赐给他的饭菜量都很大,即使他已经吃饱,也不得不一口口吃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食物,那是太后的天恩和意志。 
  生活上的种种规矩,是小树上的层层绳索,虽然难受,尚不致命。真正对光绪构成伤害的是太后那冷冷的神情。那神情如同严霜冷雨,打得幼枝嫩叶瑟瑟发抖。 
  孩子的直觉是惊人准确的。虽然这个女人曾经亲手带过自己,虽然她表面上对他非常关心,可是皇帝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不喜欢自己。 
  是的,她看他的目光是空洞无物的,如同穿透一片空气。她和他说话时,也从来不用心,总是敷衍的,淡淡的。她的心思不是集中在那些奏折上,就是集中在化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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