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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当代-2006年第5期-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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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刘、李再次勘察了案发现场。在没有照明的条件下,室内光线充足,而且闪烁不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现已查明,室内遗留的纸团血迹与死者无关,可以认定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有可能是鼻血。问题是罪犯为什么故意留下这些线索?决定继续研究死者的笔记本。 
   
  ×月×日 
  阿红又过来哭了一下午,弄得我们只好陪着她哭,没心思做生意。说来说去还是为钱,钱是个王八蛋。阿红的父亲又来逼她,这回是亲自来的,说要是不够数就把她儿子卖了。其实我们这一拨人里就数阿红年轻,也是她挣得最多,可还是远远不够。她大弟弟读研究生,现在小弟弟也考上大学了。这孩子十五岁就出来洗头,没多久就跟一个小老板生了儿子,本来一心想当人家填房的,结果儿子却成了父母的人质,没完没了为全家人填窟窿。她们那个村子已经形成了风气,家家都把女孩子送出来打工挣钱,他们认为女孩比男孩挣钱容易。还互相攀比,谁家寄钱多谁家又盖新房了。家家都这样,所以父母也不觉得心亏。 
  肥肥出主意说,不如把儿子偷出来,然后远走高飞。这话不过说说而已,亲情岂是轻易能割断的?如果这么简单,谁都不会走上这条路。就是肥肥自己,夫妻俩出来打工,什么负担没有,现在还不是自己做鸡养活老公? 
  当初,我如果听那个小混混的,撇下家跟他一走了之,我能落到这个地步吗?再当初,我如果坚持把常虎的惨死作为工伤事故处理,到劳动局备了案,我能落到走投无路吗?再再当初,我能稍微无耻一点,混个干部当当,我也许早就不是我了。说到底,我们还是太轻信,太理想,太善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善良的人? 
   
  ×月×日 
  我为什么总要写那些阴暗的事情?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初衷。从今天起,我要把从前的每一点快乐,每一分一秒的美好时光都从脑袋里挤出来,写下来,留给我的艾艾。让她知道,即便是地狱里也会有歌声,妈妈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内心也是向着光明的。 
  其实艾艾比我做得好。从她12岁生日以后,她就变了一个人,身体没有发育,可人已经成了大姑娘了,她甚至比我还要懂得体贴。我相信这是苦难的赐予,可是我又有点担心,毕竟她还只有12岁啊,她不该承受这些。而她做到了。 
  每天,她都早起,倒痰盂,搞卫生,洗漱,然后做早饭,安排奶奶吃过后,才去上学。中午饭,有时是我留下的,有时还要自己做。晚上更要自己动手料理一切。她不大看电视,电视机已经被她弄到了奶奶的床头,她说电视不好看,其实哪个孩子不爱看电视啊,起码看看动画片也好。可她不看。她做作业,自己找点书看,我不知她从哪借来的书。她变得老成,是一种超出年龄一大截的老成,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她脸拉长了,眼睛显得更大了,人家都说越长越像我,这更令人担心。我真怕出现《月牙儿》里的场面,男孩子追着她问,咳,你卖不卖? 
  奶奶还是在怨恨我,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凶了。从前连碗都不让我碰,嫌我脏,所以都是艾艾伺候她。但擦洗艾艾就帮不上,她搬不动她。那我就不能不咬紧牙关,怎么恨怎么骂我都听不见,我要是不给她翻身不给她擦洗,那一身肉还不早烂完了?艾艾见我这样,慢慢地就主动过来打岔,我明白这孩子是心疼我了。 
  只要我在家,她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没完没了缠着说,好像一停下来,这个家就没了活气,而她就是全家的发动机。学校啊同学啊,外面听来的小道消息啊,还有数不清的笑话故事。她不要我插话,好像我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对这一切都负有重大责任。我知道她是操心我,怕失去我,可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她才只有12岁呀,而且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由于先天性的心肌功能不全,动过大手术,别的女孩已经抽条了,有的都初潮了,可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让我说,也不许我问,她说所有的知识她都懂,自己只是慢一点罢了。她甚至对自己的病也了如指掌,她查过所有的医书,知道所有的新名词和新药,她说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呱啦呱啦地说,没完没了地说,为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静静地听,跟上她一起笑。我也不想破坏家里难得的气氛。 
  有时她也跟我报报账,说她买了什么东西,然后告诉我哪个超市的东西实惠,让我以后少买那些没用的东西。家里的钱现在都是她管着,一家三口的低保金,还有我的每一笔收入都是她管着。这是我安排的,我给她存了一张卡,有一点就往里存一点,只有她自己能取。我身上一般不留钱,当初的想法就是害怕,做这一行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抢被抓。我必须给她留下所有的钱,生活费、医药费、学费,这样我的屈辱才是有效的。但我无意间培养了一个理财高手,她告诉我,她把大部分都转成了七天自动转存的储蓄,她的卡上也不留多少钱,万一被抢了怎么办?她还计算过,半年期、一年期和三年期怎么倒换着存才能利息最高。这孩子聪明。 
  其实我也能看出来,她在计算我的每一笔收入时,心里有多难受。有一次我看见她记账时有一行泪挂在小脸上,像一条透明的蚯蚓在腮上爬,隔着玻璃窗在灯光下悄悄爬。我当然不提这个事,装没看见。以她的聪明,她完全能够推算出我接客的次数和每一笔的单价,我看到了那个账本角上用铅笔写的几个“正”字。可是她一发现我动过账本,这些字立刻又消失了。 
  她还是笑,尽可能让我也笑。我也必须笑。在家笑,在外更要笑。听说市领导在提倡微笑,说微笑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表情。如果评比,我能得表情冠军。 
   
  ×月×日 
  那个姓梁的又来了。来了就呆呆地坐着,我碰他,也没什么反应。后来我就替他脱,我不能为他一个人耽误时间,我也得讲效率。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真的很喜欢我,他真的没找过别人,就和我一个人好。我说那是你照顾我,谢谢你了。他说今天主要是和儿子吵架,心情不好。我以为他是没尽兴,就问是不是想再来一次。他摇头,说儿子老想来逼他的钱,这回是要买车。他说他一辈子就这么点积蓄,如果全部给儿子买车了将来怎么办,所以很烦。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嘀嘀咕咕说着,倒是把我也说烦了。让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他很有钱。他有钱是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人和人真的不一样。但我也无法安慰他,他的烦恼不是我能安慰得了的。最后他说,今天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钱,问下次再补可不可以。
  做这行的,从来不相信下一次,也不相信爱呀喜欢呀这类话,我们只相信现金。比较而言,倒是那些农民工更干脆,问清价钱就干,有的还先付钱,干完了就走人,一句废话没有。可是这个姓梁的确实来过很多次,也不像个无赖的样子,我只好说下次就下次吧。可是他临出门又把钱掏出来了,而且一下就给了三百。大家都说我要交好运了,让我请客。我立马去搬来一个大西瓜,今天确实好运气。 
  肥肥说,这个姓梁的说不定是想娶你,他是在考验你呢。我当然不会这样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倪红梅了。姓梁的叫梁什么我都没记住,他是和我说过的,我忘了。而且即使他有那个心,我也不能同意。我是没有资格结婚的人,我还不至于轻狂到这种程度。结婚和做爱是两回事,这我还能不懂吗?他现在无论怎样喜欢,都不可能忘记我的身份,何况他还有儿子、亲戚、朋友。可是大家还是说个不停,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肥肥、阿月她们很能想象,已经想到怎么样才把他的钱抓在手里,在她们看来抓住了钱就抓住了根本,这叫以经济为中心,至于亲戚朋友怎么想,有那么重要吗?只有阿红一个人呆呆的,说要是有人想娶她,哪怕是想包她,哪怕是说着好玩,她也会心软的,让他随便亲,亲个够。做这行的不跟客人接吻,这是行规,她突然提起这些,大家立刻就像被狗血淋了头,动弹不得,谁也无话可说。可见天下女人都一样,谁不想找个真正的依靠?哪怕是被包。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快活的。 
   
  ×月×日 
  艾艾一直鼓捣我去买个手机,我一直在犹豫,我舍不得。其实做这一行的,倒是真需要手机,年纪大了,有手机就能拉住回头客。《月牙儿》里那个老妓女就说过,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对我,十年已经太长,我要把一年当十年来活。艾艾是怕有事找我找不着,她害怕。我就去买了个二手手机,150块。也给艾艾买了一张电话卡,她说有这就不害怕了。 
  另外艾艾说我最近夜里老哭,哭得她也有点害怕。我说不会吧,我都累得跟死猪一样,睡着了哪还有劲哭啊?可艾艾说是真的,说奶奶也听到了,说要是太难就别撑着了。我说你们有这个心就好,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没想到头一天手机就派上用途,艾艾打电话说,那个畜生又来了,还拎了一堆东西,全让我扔了。我问是哪个畜生,她说还有哪个?我问他来干什么,艾艾就冷笑,说回头是岸呗。这样我就必须回去,老让这个人来捣乱也不是个事。艾艾恨死这个人了,说他动手动脚,还偷看她洗澡。我想这也不至于。这人是个小混混不假,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程度吧? 
  可也难说,当初认识他,不就是在天兴酒楼被他掐了屁股吗?他是个生意人,浙江来的,想起来又是一段让人伤心的事,还是不想了。怪只怪自己才出来,见识少,几句好听话一煽头就晕了。现在回头想,这种人就属于有点钱但又不是太多的那种,想包女人又舍不得钱,想玩妓女又怕不安全,真结婚了他又觉着吃了亏,整个儿是把结婚当生意来做的。他说他爱我是真的,笑话,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还是回去看看。 
   
  ×月×日 
  果然是想回来。这两年大概亏了不少,灰头土脸的。他说他看透了,不想再折腾了,想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他说他很怀念跟我的那一段,这两年总也忘不了我。当然,他的衣服还是很体面,衣领上还是有股子香水味。 
  我承认,自己是喜欢那种体面周正的男人。自己没上过大学,就特别崇拜有知识的。他在这方面确实迷惑过我,还有那些温存的高雅的很难让女人不动心的言谈举止。还有他的生意经。还有他的俏皮话。还有他的黄段子。还有那些时而活泼时而忧郁的眼神。可如今一个妓女,经历了这么多男人的女人,已经一眼就看穿了这些外表。一个人的品性,宽厚与自私,高尚与卑劣,纯洁与肮脏,和这些外表没有关系。他衣服脱光还不如那些农民工,农民工起码还有淳朴的一面,知道公平交易,讲价讲在明处,起码他们不想欺负人,只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他的逻辑只有一条:赚了,还是亏了。 
  我们是在雅丽咖啡屋见的面,选在这里是我要求的。他第一次约我就是在这儿,替我挂上外套,替我拉开椅子,轻声细语,彬彬有礼。而我,只不过是天兴酒楼端盘子的女招待。被人这样尊重着,我能不头晕吗?我根本忘记了就是这个人刚才还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我屁股。 
  他还是那一套,甜言蜜语,细声细语,吹他还有多少实力,认识多少大人物,将来要对我怎么好,然后来电话故意不接,然后就伸出了咸猪手。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不长记性?选在这儿不是让你重新表演。我是要告诉你,我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妓女。你是不是想睡我?想就直说,我可以给你优惠价,200块一次,怎么样?想白占便宜可不行。我认识很多警察,一个电话就能罚你五千块,你自己掂量掂量。然后他的手就悬在空中,眼角飞快地朝两边睃,挨了枪子似的颤悠悠地仰到后面去,还是慢镜头。 
  其实我也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让他先拿出钱来,然后慢慢修理他。可好像那样做并不解气,反而瞎耽误几天工夫。对我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去家里骚扰。而且这个人的钱永远在支票上,他只会支出一文不值的甜言蜜语,还有永远看不见的美好未来。从前他就是这么干的,他的好听词儿可真是不少。你喜欢什么车?你喜欢海吗?在海边买一套房怎么样?要不就到深山里去?城市哪是人呆的地方啊,粉尘、噪音,一点都不环保。可是领了结婚证他立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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