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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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后来;我工作了;不常回笨花村;每次回村我都打听丑婶子的去向:得知她仍然一个人住在城里。
又过了几年;我再打听丑婶子;我爹说;跟隆太走了。
我知道隆太是谁;解放前他是县城药铺一个伙计。他个子不高;脸和手都很白;岁数不大就谢了顶;显得脑门也白。他人白;穿一件白汗褂;袖子向外翻;一尘不染的样子。他为人和气;待人厚道;说话带着外县人的口音。解放后;药铺公私合营;隆太也朝着国家干部的样子打扮自己;也穿一套灰中山装;戴一顶灰干部帽。后来到了退休年龄也按规定退了休;大约就在这时带走了丑婶子。
丑婶子跟了隆太;我想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归宿。走时;她还到丑叔的墓前哭了半宿。有人看见了她。这时我们那里平整土地已不许保留坟头。据目击者说;丑婶子找丑叔的位置大体不错。
注:
① 八成细、二成粗的小米面。
② 生疏。
③ 上世纪性传播疾病的通称。
2007年初稿
2009年7月再改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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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小镇人物四题
孙方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计500多万字。代表作有“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等国文字。
酒仙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些;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岁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东北。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仗打结束;他立了个三等功。后来入了党。后来提了干;后来结了婚;后来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再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乡第一把手理应作陪。酒仙挂牌文化干事;自然是分内事。酒喝到热闹处;彬彬之礼开始淡化。文化局同车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位剧团唱黑头出身的股长;海量;与乡书记做了对手;乡书记年近五十;刚调来不久;只有三盅礼节性的“门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头股长逼得紧;书记推脱不掉又怕失礼;显得窘。酒仙见书记为难;禁不住接过喝了。”黑头股长大为扫兴;悻悻地说:“陈干事刚才声称滴酒不沾;这却怎讲?”酒仙心想;今日既然为书记开戒;不如讲个义气;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头股长笑笑;接着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十二个罚酒;问道:“放不放?”黑头股长见他打“埋伏”硬硬地说:“再喝六个!”酒仙又喝了六个;然后伸出手来;对那黑头股长说:“跟你学几个?”
黑头股长正愁没对手;见陈干事自投罗网;气消大半;顿来精神;口中“失礼”没落音;连胳膊带手早已伸出了界。
酒仙是主人;开初连让三局。那黑头股长越发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声震耳;如同包公要铡陈世美。酒仙再不客气;与那股长大战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头言语打结了;自己才“哗哗”倒出一茶缸酒来;一气喝光;笑道:“老兄海量!”
这一下;乡书记像发现了新大陆;不顾客人在场;竟一把拉过酒仙坐在自己身旁;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过没多久;酒仙便担任了乡党委秘书。秘书虽与干事平级;但权力实在多了。以后的日子里;那书记每次陪客;总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场场称雄。有酒仙在;书记再不怯阵。
有一日闲来无事;书记叫过酒仙;关了房门;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劳犒劳你!先讲好;我喝茶你喝酒;咱来几个!不准让!”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学划拳?”
书记只笑不语;坐下来;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见书记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开;没想酒仙连连失利。书记笑问:“换手吧?”酒仙见书记左右开弓;颇有点儿羞怒;但不便表现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
两人又用右手划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这才惊诧万分;呆呆地望;像丢失了什么。书记只是矜持地笑。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书记用左手应他的右手;而且手不离胸前;似弹钢琴。酒仙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直占不了上风;最后只得败下阵来;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酒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记住我这句语!”书记站起;感叹;长出一口气;最后在室内踱步。目光沉浸在岁月里;旁若无人……好一时;目光收拢;对酒仙说:“你的枚还算可以;只是不够老辣!尤其变化过多;不是稳操胜券的大家风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体。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变口不变;口变手不变;诱敌深入;见机取胜!”
这通话;惊诧得酒仙张圆了嘴巴。从小至今;他多是凭肚内能装不怯阵而取胜;从未总结出什么理论;更没用理论指导过实践!今日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颇有草头王被招安之羞。从感性到理性;眼界开阔了;心中亮堂了。顿觉升华了一个不小的高度。
“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发问。他突然间觉得书记变陌生了;似一团雾。
“你也不用瞎猜!”书记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喽!若论酒量嘛;你眼下能帮我一大群。咱不说这些了;只是顺便告你一声;县长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
……果然;没出半月工夫;调令下达;任命陈耳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为给酒仙饯行;乡政府按例摆了宴席。
五桌席面也算丰盛;插甬对空摆满了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虽与乡书记平级;但名声要高一些。酒仙在乡里多年不掌权。与众人也合得来。大伙不薄情;纷纷前来贺喜;乡书记主持宴会;讲了几句“水小养不住大鱼”之类的淡话;接着;便开盅了。
众人都晓酒仙量“海”;但都摸不透他到底能装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两个通关;一关替书记;一关是他自己的。
想起书记的恩德;酒仙激动了;拔盏举杯;一饮而尽;亮盅一周说:“打!”
全体鼓掌。
五桌近四十人;每人两局;相当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阵;要求一遍过;没轮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着。于是;酒场沸腾了!
喝到天昏地暗时光;酒仙胜利地打完了两个通关。接下来;众人开始敬酒话别;一拨儿走了;又一拨儿来了。刚欲平息;不想又从乡下回来几位“打晕鸡”的;又战。
谁也说不清酒仙喝了多些酒。
酒仙醉了。为“熟醉”;照喝。
撑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头睡去了。剩下几位“棘手”角色;团团围着酒仙;直直闹腾到十二点。停电了;方才罢休。
酒仙有个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都睡熟了;他才摸回寝室;先撒了一泡巨尿;方开门进屋。浑身发热;便扒光了衣裤;用凉水擦了脸;躺在床上小休。口渴;想喝一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点蜡烛。“嚓”地划着了;没想那火突地燃成了一条火蛇;直直钻进他的内脏;然后又忽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知道这是自我焚烧;忙端起脸盆朝头上浇;不济事。他急急跑出房门;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没料火光封了眼;视不清;喊不出;双目里只有一片昏蓝……
他困难地摸着了院中的一棵泡桐;站稳了;顿觉周身都在向外蹿火……
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冒着火光;蓝蓝的火苗儿在他周围跳跃、飞舞。他成了一个晶莹的透明体;犹如大卫雕塑。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乡政府……瓦蓝;瓦蓝;似仙境。
夜;静极了。
郑乡长
郑乡长叫郑直;是个老颍河;从一般干部“熬”到乡长的位置;不容易;无论谁来当书记;皆离不开他。他对全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各个村的干部更是熟悉;有不少村支书就是他一手培养的;所以干什么事他都能一呼百应。可郑直乡长极懂得自己应在什么位置;一般他不“呼”。乡长幽默;张口就是歇后语;并说自己生来就是当一把手的材料;因为他姓郑(正)。郑乡长说他能在颍河稳坐十多年的乡长宝座;凭三条:一是不搞阴谋不篡权;二是拼命工作不犯重大错误;三是心平和;对谁都凭心口这一块。所以乡长的群众威信高。又因为他岁数过了提拔的线;干工作不越位;书记们也不防他;所以谁当书记都把他当牛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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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更重要的一项是郑直的几个儿子很厉害。大儿子在地区行署工作;前前后后跟着专员下乡走动;很是走红。据说已混到副处;用郑乡长的话说放任下来当个县长是小孩儿的鸡巴;拎起来就能尿。二儿子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下饭店吃酒席已有人掏钱签字了。三儿子办了个私人脱水厂;生意好得空前;腰缠百万元了。郑直对部下说:“我小儿子有钱;避免我犯贪污罪;我大儿二儿有权;间接满足了我当官的欲望;所以我的心很静;再没别的什么奢望。当然;人没奢望是自欺欺人;比如我也想讨个小老婆;养个二奶什么的;只是咱们是党员;不能犯纪律;又加上上了年岁;虽然有贼胆也有贼心;可惜他娘的‘贼’不中了!这叫老母猪满街跑;想养汉已过了浪时候!”
老郑有钱;在县城里也置了一处阔宅;盖了两层小楼;全是瓷砖镶面。盖好之后;先让二儿子住了进去。他和老伴仍住在镇上;镇上的房子是乡政府里盖的。原来的时候;郑直家在颍河边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当了乡长之后;才将全家搬进镇子里。这一搬不当紧;几个孩子都有条件从“重点学校”到“重点学校”;全出息了。某些时候 老郑能知足;大多是为着这一条。树挪死人挪活;孟母三选邻居;影响很厉害。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当乡长;咋会有这等福分?
可以说;作为一个基层干部;郑直已经很优秀;所以荣誉也就跟着来了。什么“优秀党员”、“人民公仆”什么的都像光环一样绕在了他的头上。只是老郑不在乎这些;有好事儿总是朝外推;不想他越谦让别人越给他;于是就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人有了名声;往往会把名声看得很重。可老郑不;依旧我行我素;该咋还咋。这样一弄;反倒威信更高。其实郑直乡长平常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只是个大烟瘾。他一天至少是四盒烟;若是有别人帮忙;那就更不好计算。郑直的口号是“三不吸”:吃饭时不吸;睡着了不吸;死了不吸。一般情况下;只要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烟已叼在了嘴上。半夜出来小解;必须先点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卧床瘾、蹲厕瘾、午夜瘾……半夜睡得正浓;突然醒了;必是烟瘾饿的。有一天老郑不想吃饭;从早上点支烟;接着吸着;到晚上睡觉时只丢了一个烟头;据说是突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然;在老郑还未当乡长的时候;由于工资有限;又要养家糊口;瘾大也不敢潇洒;一天限定两包;而且只吸劣质烟。自从当了乡长;烟瘾放开了;品位也提了上去。过去郑直抽烟不认烟;只要冒烟就能抽。当了乡长之后;烟瘾也娇贵起来;除去硬盒红塔山;别的什么烟一抽就头晕。硬盒红塔山每盒十二元;老郑一天抽四盒;就是五十元。一月一千五;一年一万八;郑直同志当了十五年乡长;合起来光抽烟一项已近三十万元!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谁也不会认真去对待这件事儿。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这话几传几不传就传到了郑直耳朵里。老郑先是怔然;然后是赅然;接着愤然;在室内来回地踱步;大骂人心不古:哪有这样给领导干部算隐形账的;搞“四清运动”吗?如果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