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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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了;张小裤的不完美;一目了然。爹的财富;老婆的美色;哪样都无法弥补他的不幸。在守木看来;那是比自己失去男人性别还要巨大的不幸。有了这样的不幸;守木在张小裤面前;就不那么卑微了;他们的交往就建立在了相对平等的基础上。张小裤称他为兄弟的时候;他是由衷地答应着。他放放心心地拜托张小裤照料长菊和宝贝;甚至思忖着;张小裤那么疼爱宝贝;要是张小裤不嫌弃;哪天主动提一提;两家再走近一步;让宝贝认张小裤做干爹。
守木脑子里的词儿不够丰富;每当触及张小裤的遭遇;他能想到的就是一句俚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小裤的经难念;他守木的经同样不好念。长菊给了他一道天大的难题;题目的答案倒是现成的;然而解题的过程却是诡异的;诡异到了可怕的程度。
段老的降压药是每天必吃的。她吃药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先是捏弄着药丸;把玩一阵;然后随手往半空一抛;伸长脖子;啜尖了嘴;准确地接住;咕咚;吞下去;不用水送的。当着人她不这样;守木在侧;她是正正经经地将药放到嘴里;规规矩矩地喝一口水;咽进去。若是守木不在;她就像个淘气的孩子了。玩耍着药丸;抛向空中;稳稳地、毫厘不差地接住;脸上现出稍许的得意。这近乎可爱的小动作;守木无意中撞见过几回;只觉得好笑;并没往心里去。而今他却是刻意回避着段老了;服药时间一到;他搭讪着走开;躲到门外;偷看段老饶有兴致地重复她的小把戏。
做观众的滋味并不好受。药丸进入段老口腔的过程;守木犹如面对一出惊悚片;心惊肉跳;手心脑门后背全是汗。好比凶手骤然发力;猛刺一刀;迅速闪身;遥遥地窥视伤者疼痛、血涌、挣扎、呻吟;直至呼吸停止。观看比出刀本身更为残酷;守木想象着下一秒钟;段老脸上就会现出痛楚的神情;晕厥;然后;死亡。他每每被虚构的意象搞得大汗淋漓;濒临崩溃。
偏巧段老的弟子时时提醒她;高血压是不能停药的。坚持服药;就是胜利。他们这样说着。守木在一旁斟茶送水;听到药这个字眼;手一抖;茶壶里滚烫的水倾倒而出;以守木的双脚为中心;泼洒一地。弟子们关切地询问;烫着没?烫着没?守木是急速地跳了起来;逃过一劫。段老的女弟子就帮着他清扫地面;清除残渣。忙活一阵;段老发话了;段老说;天不早了;守木你加两个菜。这意思就是留客了。段老极难得留弟子吃饭;弟子邀她出去吃大餐;她亦是不去的。她喜静不喜动;热闹场面;本能地抗拒着。这几位弟子;是在地图版面上靠近边缘地带的一座县城医院的妇科大夫;穿山越岭而来的。倒算不得正宗传承了段老的衣钵;说是二十来年前到段老供职的中医院进修过。此番出行是为一例疑难病症;有力图攻克世界医学巅峰的气势。在正式进行手术前;已经遍访了省城三甲医院的西医;最后一站;是到段老处。段老详细看过了患者的材料;提笔开出几味药草;以作固本强身、辅助治疗之用。段老破例地放弃了午休;神采奕奕地与来自县城的大夫们畅谈此例怪症。
厨房里的储备有限;守木就又跑了一趟菜市场;一番煎煎炸炸的;弄出了几样家常菜。有牛肉白菜粉丝煲;有清蒸鲈鱼;有素炒冬瓜虾皮;有菠菜猪肉丸;有香菇菜心;有青椒面筋。都是按照段老的口味来的;没有特意迁就客人。客人们却很捧场;喝彩不说;将盘碟都吃得见了底。
晚饭后客人们散了;守木洗过碗;以为段老歇息了。没想到她坐在屋子里等着他。没开灯;电视开着;屏幕闪着幽蓝的光;音量很小;以往这就是段老的催眠曲了。段老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守木便去关电视;关窗户;关门。他从藤椅上拿起遥控器;正要按关闭键;床上半倚着的段老忽然开腔了;段老说;你有心事?
呃;那个;我……这问题来得唐突;守木舌头就有些打结了。下午就瞧你闷闷不乐的。段老接着说;并不抬眼看他;微眯着眼;声音低微;很疲倦的样子。守木的心轻微一颤。尽管是耄耋之年;行动不便;段老却是火暴脾性;嗓门很大;讲话干脆利落;以至于有简单粗暴之嫌。守木没见过她这样;温和平缓;无限的熨帖;再加上语调与姿态中无尽的倦意;简直有点、有点——美?不对不对;段老是鹤颜鸡皮的老太太了;即使年轻;估计也不能划拨入好看的行列;她的身坯属于牛高马大的类型;难以激发雄性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渴念。究竟是什么东西导致了那轻微的一颤?
守木想不清楚;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个意象——一具庞大的身躯里栖居着一颗柔弱的灵魂;他只能诧异自己胸口的异常悸动。
这些天你都蔫头耷脑的;咋的啦?挨老婆骂了?段老说着说着的;就把自己给逗笑了。是轻笑一声;在光影灰暗的蚊帐背后;有着说不出的蛊惑。这完全不是段老了;她不这样笑的;她的笑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讥讽的冷笑;挂在嘴角;不出声。另一种是朗声大笑;张开满是假牙的大嘴;呵呵呵呵的;跟东北汉子似的;纵情、肆意。守木不吭声;他是不敢吭声。老太太真他妈的细腻;自己的情绪变化全被她抓在眼里。她还知道些什么?那药——守木不愿意想下去了;没谱的事儿;何苦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守木不配合;段老就无趣了;不再追问下去了。那水没烫着你吧?段老问。守木说没有没有。这是藏药;我有学生在西藏的部队里做大夫;寄给我的。段老摸着黑;从床头柜里掏出一只盒子;递给守木。这药对烫伤很有效的;你在厨房里热锅冷油的;难免有个磕绊;一般的伤口;擦这药就成。段老说。守木道过谢;安置段老睡下。回到自己的小屋;和衣躺倒;脑子里徘徊着蓝霜狐、降压药升压药、长菊、宝贝;往复不绝;直到足部传来的一阵隐痛打断了他。他脱了鞋袜;原来那壶泼倒的茶水到底闪躲不及;脚背红肿了一大片;一层褪掉的旧皮沾在了袜子上;露出细嫩发红的内里。守木这才觉着了痛;从隐痛变成了剧痛。一痛就痛狠了;全身的疼痛细胞都激活了;痛得他龇牙咧嘴。他忙拿过段老给的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处;药膏的清凉徐徐浸进了皮肤深处;逐渐地;那疼轻了些;再轻了些;竟是止住了。
夜间被伤脚一折腾;守木就起晚了。段老已经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本书。守木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近;发觉她并未读书;双眼望着窗外的院落。下过一场雪;低洼地带堆积了薄薄的白雪。未枯的树木;密集的枝叶也变作了灰蒙蒙的白色;像某种盐。几片落叶横陈院中;有女工弯下腰;一张张拾起。
“夜总是太长了些。”段老蓦地说道。守木吓一跳;她背后生得有眼睛?
“昨儿下雪了。”守木牛头不对马嘴;慌乱中信手拽过一张抹桌布;擦拭家具。他偷眼瞟瞟段老;晨露湿润;青衣起伏;那景象颇为诗意;而段老肌理松弛、皱皱巴巴的脖颈尤为生动。守木盯着那里;目光里有两只手已经伸了过去;扼住;稍一用劲——
“我饿了。”段老头也不回地说。
“对不起;段老;我马上准备早饭。”守木又吓一大跳;急慌慌地答道。
守木被段老的脖子搞得心神不宁;打破了碗;焖煳了饭;一锅稠粥散发着凝滞的煳味儿。段老用勺子搅了搅;轻描淡写地说;煳了呀。守木尴尬地摸摸鼻尖;试探着;要不;倒掉重煮?闻听此言;段老发火了;猛地摔了筷子;高声责问:米是怎么种出来的?别的城市孩子不知道;你该知道的吧?你就用这种草率的态度对待米?守木表面驯顺地听凭她教训;却是惊觉双手脱离了自己的指挥;暗自握拳;暗自使力;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让嚣张的手冲向段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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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离开段老的房间;守木嘘出一口长气;整个人像一堆垮掉的沙袋;瘫软在地。他问自己:我想干吗?难道要面对面地掐死她吗?他闭上眼;不;他做不到。
咚咚咚。守木跳起来;这是段老在戳地板。她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叫他;有需要了;就有手杖戳地板。老房子铺着斑驳破旧的木头地板;遍布裂缝;手杖一顿;动静就大了。段老;什么事?守木离书桌几步远;站住。段老沉着脸;说;烧水;洗澡。
守木就去烧水了。段老的厕所陈设有限;热水器倒是有的。可惜是连乡下都摈弃掉的款式;相当于一只大铁桶;接根橡皮管子;再接一只淋浴头;用的时候;冷水热水一块儿往里兑。段老不差钱;身为老专家;她的退休工资足够温饱;尚且有诊疗费作外快。当然;她的诊疗时间是有定规的;诊疗费随之体现了物以稀为贵的市场经济原理;每位六十元。这就不便宜了;能吓退一大帮草根阶层的患者。事实是;段老逆潮流而行之;有嫌富爱贫的趋向;诊断时往往出言不逊;收钱就马虎了;马虎到了全然不计较。她是只认秩序;不认金钱的。要是人家说几句家道中落、穷困潦倒的乞怜之语;愁云惨雾地在皮夹里摸索着;她便全面瓦解;手一挥;说;算了;别给了。有了特赦令;厚颜的;欢欢喜喜地扬长而去;敦厚的;无论如何要有所表示;几元、十几元不等地;是一定要给付的。段老收了;胡乱塞进抽屉;平日支出是从里头抓取。前面已经说过了;她的钱;看似散乱;实则数额清晰;要想浑水摸鱼可不容易。不过自打有了对守木的口头与书面承诺;那抽屉就被段老封锁了;她另换了身边另一侧的抽屉;继续乱七八糟地朝里塞钞票。抽屉里新增的钱;连同段老存在银行里的钱;守木一直不知其用;猜想大约段老自己亦是糊涂的。直到段老向弟子叮嘱身后事;守木方才略知一二。段老的弟子不乏高官厚禄之人;段老把他们召集起来;段老对他们说;我最烦虚伪。段老对他们说;我承认我是沽名钓誉的。段老对他们说;我的遗产;除出赠给护工的三万多块钱;其他的;全部成立基金会;以我的名字命名;奖励医术卓著的青年大夫。段老对他们说;我的钱也许不够;你们就一人添一点儿;但命名权可不能含糊;我是独家的。段老的弟子点头不迭;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出得门来;语重心长地对守木说;小伙子;你够幸运的;老人家的手攥得紧着呢;谁都用不着她一分钱;一口气留给你三万多;不容易啊!守木就说;我会尽心尽力照料段老的。
段老洗澡是不脱内衣的;松垮垮的男式背心跟宽大的纯棉平角裤;水一冲;就透明了;穿了与没穿无甚区别。守木委婉地表达这一层意思;段老愣是不理;执拗到底。守木替她搓澡实在是一场角逐;一方面;她死命抗拒着;一方面;又无助地依赖着。守木就得演戏啊;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丝毫不能松劲儿。手一松;老太太就挣脱了;挣脱不要紧;厕所里滑湿着呢。一不当心;澡没搓好不说;弄不好还摔了。段老的弟子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尽量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告诉守木;老年人的骨骼不同于年轻人;是脆的;缺乏韧性;像玻璃那样;一折就断;摔跤可不得了;再摔;恐怕就彻底瘫了;脖子以下;哪儿都动不了了。
守木就一只手抓紧段老;一只手拿毛巾给她擦洗。段老有肩周炎;背部的清洗就靠着守木了。面上她是不承认的;她嘟嘟囔囔地咕哝着说;走开;你走开;我自个儿能洗。守木听而不闻;往掌心里倒了沐浴露;揉出泡沫;一股脑儿地抹在段老身上;准确地说;是抹在段老的内衣上。他不管;索性把累赘的内衣当搓澡巾;一通搓揉。段老哼哼唧唧地;仿佛一头被擒拿的小兽;不住地扎挣。守木的手移到了段老的脖颈处;不知怎么的;那个幻象再度现身;一使劲;脆薄的骨架像空心的枯木一样断掉了。想着想着;他有些出神了。
段老嚷嚷了一句什么;守木一惊;清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失了手;定睛一看;见鬼了;他竟一下一下、极轻极温柔地;抚摩着段老的后颈窝。我他妈是中邪了吧?!他自嘲地想着;加重了力道。段老低低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男人的德行;从头到尾;我是一清二楚的……守木就问;什么德行?段老打鼻孔里哼哼一声;说;这世上的男人;十个有九个是色狼。守木笑起来;说;您老别那么绝对;一篙打沉一船人。段老说;我不是还剩着一个吗?守木问;对了;那剩下的总归是好人吧?段老说;剩下的;那是太监。守木笑得更厉害了;说;段老;您挺有幽默感呢。其实这一说一笑;守木就觉着悲凉了。段老不笑;绷着脸;强调自己的观点;男人是贪得无厌的动物;这道理;我老早就明白。守木试探地问;段老;您过去是受过感情的伤害吧?段老冷笑道;受伤害的;那都是一群笨蛋;我可不会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守木忍不住辩驳;段老;难道男人都是火坑哪?段老直言不讳;说;不是火坑是什么?瞧瞧我都多大年纪了;够做你奶奶了;你脑袋瓜儿里还在想些什么?!守木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