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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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小菜;让张小裤别介意;说是改日一定请他去像样的大馆子好好聚聚。
这一耽搁;守木回去就迟了;段老的四君子汤就给耽搁了。四君子汤是段老每日晚餐前必服的;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加水煎服。据段老讲;这是益气养阴之物。煎熬汤药是守木的必修课;段老要赶在晚饭之前半个小时服下;不多不少;恰恰的;半个小时。而晚饭时段也是刻板的;雷打不动;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不成;所以守木就算是误了段老喝补药汤这件事儿。
守木直接进了厨房;做了炒鸡丝;凉拌西芹;麦片粥;忙忙地送进段老屋里。守木在烹饪方面是外行;不过段老的口味除了清淡二字;完全没有别的要求;很好应付的。
段老坐在桌前;沉着脸。那张桌子功能繁多;既是餐桌;又是案桌。对不起;段老;我家里来了客人;误了些时候……守木撒谎道。把我的遗嘱拿回家了吧?给你老婆卖乖去了?段老瞟瞟他;端碗喝粥。她从来不用勺子;汤啊粥啊全是哧溜哧溜地吸溜;卧床不起那阵;就用奶瓶;婴儿一般地吸。当然这只是段老的诸多怪癖之一。
守木没想到老太太心头明镜似的;扎煞着手;憨憨地笑。段老眼里就有了轻蔑的意思;段老说;看你五大三粗的;不过是只软柿子罢了。守木不晓得如何应答;继续傻笑。段老的轻蔑就更深了一层;且增添了奇怪的怜悯;她叹口气;说;女人不能太惯的。守木口中称是;是。段老看得出他是随口敷衍;便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私人原因;你记住;我的作息是不能乱的。说完;别过脸;不再搭理他。
尽管长菊瞒着自己请客;守木对她的操守还是很有信心的。邀请的客人是男人;那也不打紧;张小裤嘛。若是别人;守木就该紧张了。不过张小裤他不是别人。第一条;这个不到身高一米五的微型男人;从外貌上不具备任何竞争力。第二条;张小裤有钱;他老婆是如假包换的美女。这一条包含了相对矛盾的两个要件;前者让他有资本瞄准各类极品城市美女;后者让他开了眼;过了瘾;足以抵制高强度的诱惑。第三条;从某种意义上讲;张小裤是守木和长菊的恩人。他是守木东家的独生子;所谓的富二代。东家理所当然承担守木受伤的一应费用;守木知道的;可是扔下奄奄一息的工人不闻不问甚至逃之夭夭的东家不也多得是吗?所以守木觉着能摊上这样有担待的东家还是很幸运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东家终日奔波;照拂守木的事常常由张小裤来完成;也就是;东家定调;张小裤来具体执行。张小裤很细心;既充分考虑到守木的康复与谋生问题;又顾及他的自尊心;兼带地连他的老婆孩子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守木住院期间;张小裤时不时地给长菊送米面送肉蛋;给宝贝买玩具买糖果;以至于宝贝见了这位张叔叔;比见了自己的亲爹都腻歪。守木不吃醋;他由衷地感激张小裤父子。显然的;这一切构成了长菊请张小裤吃顿饭的正当理由——若有丝毫疑问;参见第一条。
守木照应了老太太的晚饭;独自在厨房里吃自己的那份;默默地想着长菊纵然是阅世浅显的乡下女子;做菜的手艺倒是十分了得的;即使做几款家常菜式;不见得就辱没了出入高档餐厅的张小裤。往常自己在工地干活;逢到中秋;长菊是连月饼这样繁复的点心都做得出来的。肉馅儿的、豆沙馅儿的、蛋黄馅儿的、水果馅儿的;盛在盘里;送给工友们。那些没成家的饶舌的小伙子成天围着长菊转悠;一口一个嫂子。这帮愣头青倒是守木防范的焦点。长菊虽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可那柔软的腰身、那水嫩的面庞;跟黄花大闺女不差什么。趴在墙头等红杏的人太多了;守木怕长菊一时糊涂;把持不住。他甚至含蓄地私下拜托过张小裤;请他代为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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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裤哥;你有所不知;我是有前科的;局子我也是进过的;不过那都是为了长菊。我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就想踏踏实实做个遵纪守法的人;有饭吃饭;有粥喝粥;绝不胡作非为。但要有谁想动我女人一根毫毛;我是连性命都可以拼的!守木对张小裤掏了心窝子。兄弟你的事儿;就是哥我的事儿!当时张小裤是极其爽快地一口应允。有张小裤监督着;守木就松了口气;他是东家的少爷;掌管着采购、监工等等工序;每日呆在工地上的时间比谁都长。哪个工人生出了花花肠子;哪个工人对长菊动了歪脑筋;他必能最先嗅到气息。拜托了张小裤;等于是在长菊身旁安放了高精度的探测仪;守木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张小裤既是如此仗义之人;守木不能扮冷血吧;眼看着快过年了;多少该略有表示才是。一念至此;守木当下就掏出荷包清理家当。从段老那儿领的薪水;都交给长菊了;作养家糊口之用。他自个儿倒还攒了一小笔钱;是住院时东家支付的营养费误工费赔偿费之类的;不多;区区三千余元。这钱长菊是知道的;他没想过要藏着掖着当成私房钱;不过一时没有用途;由他收着罢了。正好用这钱买些年货赠予张小裤;算是聊表谢意吧。
守木性急;捱到段老睡下了;他急匆匆地跑到最近的一家超市。段老是新闻联播的忠实粉丝;每晚必看。半倚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灯光调得暗暗的;通常是看到天气预报的前奏乐曲响起;人就盹着了。这时辰超市里恰是人流熙攘;在货架前浏览;林林总总的货品看得守木眼花缭乱;一溜达;就到钟点关门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第三天他还去;弄得超市的保安挺紧张的;前后脚地盯着他;以为他是小偷。几天转悠下来;他心头有了数。东家抽黄鹤楼;两条极品黄鹤楼就是两千块钱。张小裤嗜酒;来两瓶贵州茅台;这就是三千多了呀。临到过年前两三天;来超市采购妥当;一并送给张小裤。在守木这般收入阶层;是一份沉甸甸的大礼了。别看守木平素节俭;烧烟喝酒能省则省;关键时刻倒是很大方的。
出了超市;冷风飕飕飕地;兜头扑面而来;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雪。守木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掏出来;是长菊的短信。为了节省通话费;他们几乎不通话;以短信的方式联系。长菊在短信里说;她此刻正在段老家门外等他。守木拔足就往回跑;远远的;果然见长菊瑟瑟缩缩地站在风雪中。出什么事了?宝贝怎么了?守木奔过去;气喘吁吁地问。长菊不是黏糊的女人;从来不会有神经兮兮之举;如此寒夜造访;必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情。
没什么要紧事儿;宝贝在家呢。长菊说。长菊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鼻尖仍是冻得通红通红的。这么冷的天;没事你干吗跑来?守木把她拉进过道里避风。你没在屋里?上哪儿去了?长菊问。但她似乎对这问题本身毫无兴趣;没等守木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开了。长菊平日安静慎言;守木对她的滔滔不绝很是诧异;而话语的内容更让他惊奇。她说的是;跟着守木这么些年;都是捱穷受累;她没有抱怨;也不奢求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过上吃香的喝辣的富裕生活。但是;她有一个愿望;原本让她感觉遥不可及;以为是永难企及的梦想;所以她深埋在心底;不想说出来增添守木的压力。直到前几天;守木给她看了段老的那份遗嘱——
她顿住了;她的眼睛因为过度兴奋而熠熠生辉;散发出一种类似猫眼的光泽。到底是什么呢?守木忍不住追问。长菊突兀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拉着他;一头冲进凄风冷雪中。哎;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守木莫名其妙。长菊的手前所未有的有力;守木竟是挣脱不得。长菊一语不发地把他带到两站地开外的一家皮草店;店堂里空无一人。老板正要打烊;见他们挟风裹雪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是有钱的主儿;打个呵欠;继续往下拉卷帘门。长菊置若罔闻地把守木带到靠里的一排货架前;那里密密匝匝地陈列着一长溜女式大衣。
你不是有什么愿望吗?来这儿干吗?守木一头雾水。
我的愿望就在这里。长菊肯定地说。
守木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长菊;一拍大腿;说;你想做服装生意?长菊一愣;打他一下。蠢货!长菊白他一眼;拎起一件毛茸茸的灰蓝色大衣;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好看吗?长菊歪着头问道。别摸别摸!脏了你们可赔不起!老板提高嗓门喊着。长菊急忙挂回到衣架上。
你的愿望就是这件大衣?!守木恍然大悟;笑了;大度地说;你要喜欢;咱就买下!扬手叫老板;多少钱?老板正拿抹布擦拭柜台;懒洋洋地抬抬眼皮;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守木说着就掏荷包;这数字还能接受。不就一件新衣裳吗?搞得神神秘秘的;居然还高扬到了梦想的程度。女人!
喏;钱!守木数出三张百元大钞;老板做了一个蔑视的表情;道;小伙子;你喝醉了不是?三百块钱你就想买下来?守木说;不是你自个儿说的吗?想反悔啊?
我说的?老板再度伸出三根指头;你以为这是三百?老板抱起双臂;戏谑道;三百块钱买裘皮大衣?我说小伙子;你从外省来的啊?你那儿要有货;卖给我;三百;我统统要;有多少我买多少!守木一怔;不是三百;难道是三千?
三千?老板嗤笑一声;不再搭理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守木来了气;长菊拽了拽他;小声说;不是三千;是三万。
守木当即傻了眼;喃喃道;三万;人皮也值不了三万吧……
人皮?你是安心砸我招牌还是怎么的?人皮有这么强的保暖功效?再说了;上哪儿找人皮去?就算你提供我也不敢用啊——你看清楚了;我这儿经营的全是世界名牌;你瞧中的这件;可是响当当的蓝霜狐。知道啥叫蓝霜狐?它爹是银狐;它娘是蓝狐;混血儿;稀有品种;自然繁殖稀少得很;要靠人工授精的!老板被守木的无知激怒了;居然长河大浪地对他进行了一番人工饲养蓝霜狐的普及教育。
后面那几句话;催发了守木一场淫亵的梦。那一晚被割裂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段落。前半段;他揣摩着长菊的心思;三万元的貂皮大衣;对一个农妇而言;无疑是奢侈到了疯狂;他是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长菊萌生这念头的渊源。后半段;他在缭乱的梦里沉沦;他梦到了蓝霜狐繁衍生息的过程。在乡下;他曾经见识过采集种猪的人工精液;经过物理方法处理;分别输入到将近二十头母猪的生殖器内。银狐与蓝狐的人工授精;仿同此类。当浓稠的液体喷薄而出;一旁观看的他兴奋到了抽搐。然而;在最销魂的刹那;他醒了;滑跌入茫茫黑夜中。他摸索着干爽清洁的被褥;感到难以言说的屈辱。这样的梦境;以往带给他的;必然是脏污的衣物;他总是一边骂着娘;一边冲洗;暗暗厌恶着身体里黎稠丰沛的汁液。可是;那些被春情的梦、被旖旎的长菊所荡漾的夜晚;从此不再。他无比忧伤地获得了让他苦思而迟迟不得的结论;由于他的枯萎;长菊把年轻健康的身躯里潜藏着的、巨大的情欲转化成了希奇古怪的癖好。其中之一;就是对于裘皮大衣的贪恋。
守木决定满足长菊;等段老不在了的那一天;三万块钱交给长菊;任她挥霍;想买什么是什么。也许到那时;她的欲念已经发生了变化;不是服饰;而是一辆车;或是一套房子的首期款——显然守木希望是后面的两者。在他看来;那才是他和长菊所置身的阶层应有的消费方式。
可惜长菊没让他的畅想持续太久;翌日她又来了。她说;那张遗嘱让她心痒难耐;她彻夜失眠;恨不得立即穿上那件华美衣衫。守木挠着头皮;苦恼不已;他说;怎么办呢?那钱还没到手啊;谁知道老太太要活多久呢……长菊的眼中闪过一道炽热的光;像一簇小小的火焰。长菊说;只要你愿意;立即就可以。守木不解。长菊眼中的火焰开始燃烧;长菊说;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在掌控中。守木益发糊涂。长菊看着他;那火竟呈熊熊之势;长菊说;只要你愿意;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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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守木打了个哆嗦;无端端的觉得冷;虽然他俩是在暖洋洋的宾馆大堂里。紧挨段老居住的宿舍区;有一家中等规模的酒店;守木和长菊就在酒店里享受免费暖气。老婆;你听我说……顿了顿;守木艰难地开了口。他舔了舔嘴唇;他的整个口腔都干燥得厉害。他本能地低着头;盯住自己的脚尖;避免与长菊的视线碰触;一种恐惧的情绪沿着他的血管缓缓蔓延开来。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他没有想到;面若桃花心地良善的长菊口中会出现如此阴鸷的字眼。
你是怕蹲监狱;对吗?长菊打断他;声音冷得能滴出冰来。守木望一眼落地窗外的纷纷飞雪;有点晕眩;犹如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疲惫的旅途茫无边际;逶迤的山路不见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