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6期-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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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一会。每当探视时间到时；我都不忍离去；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承受孤独与折磨。后来他恢复了知觉和记忆；能够通过手写与我交流；他给我写的第一句话是：“你考试了没有？”在他受伤之前；我们约定星期五他陪我到仙桃参加计算机考试；因为他出事我没有参加；但我骗他说：“考试了；考上了。”他不能笑；不能为我祝贺；还是写出一句：“好；太好了！”后来他做手术；主要是口腔清理和校正牙床。手术前我与他握了手；我懂得他手的语言；他在告诉我：“我有力量战胜痛苦；你不要离开我；你等着我。”我在手术室外等了7个半小时；手术中共取出15颗霰弹；而我在第二天帮他漱口时又漱出一颗……
小李说到这里；忽然低下了头；似乎涌起一股伤感。当她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的伤好得还比较快；从重症室转到普通病房后；他渐渐地能起来了。然而；人；毕竟是肉做的；就是再英雄豪杰；在伤痛面前也有脆弱的一面。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头痛；每当他痛起来时；他简直想去抓墙；同事们都拉不住；而他又不让打止痛针；这不仅仅是怕花钱；还因他不愿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往往这时我去拉他；再给他一个眼神；他便渐渐地忍住了。这中间；有两三天我考试离开他；打电话问陪护的同事；同事说：“小蒋的疼痛又发作了好几次；我们实在招呼不住；你快来吧！”我赶回来时；正看见他又在发作。我扶住他；再给他一个眼神；他又渐渐忍住了。因此；同事们都说：“小李比止痛针还管用。”甚至一个同事干脆就叫我“杜冷丁”。这或许有些夸张；但却又是事实。我觉得；一旦我出现在他身边时；好像我就是他精神上的一双手；托住了他破碎的心；真像给他分担了一分伤痛似的。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爱情的力量”吧。
说到这；小李吃吃地笑了；这时才多少显出一个女孩子带羞的红晕。
“是啊；你把这‘力量’推到了完美的极致。”我鼓励小李讲下去。
恢复语言交流是把管子拔掉之后。当时切口刚封住；还不能多讲话；医生也不让他多讲；我也不让他多说；一讲就漏气。他非说不可时就按住脖子；用气流说；那几乎没有声音。但我能从他的口形上知道他说的意思。虽然如此；这时已使我感觉到；我昔日的情侣、我心爱的人又跟我回到了“我们”的昨天。那天他心情很好；我就拿给他一面镜子；让他照一照。他开始很高兴地伸过手；但当他的手触到镜子时；突然像定格似的停住了；他不敢照镜子；怕看见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鼓励他说：“不要紧的；照吧。”他犹豫着；还是不肯握住镜子。我嗔怪地说：“你是对你的行为后悔了吗？你是害怕了吗？你有勇气面对持枪歹徒；为什么没有勇气面对自己？”这话对他很刺激；但他仍梗着不动。我微笑着往他手里推着镜子；晃动中；一下照进了他的脸。他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就像被猫爪子抓了一爪似的；愣愣地瞪住；仿佛不认识自己了。罪恶的铅弹扭曲了他的美；我知道他心痛；我心里更痛。半分钟后；他终于有了话：“你看我滴滴溜溜满脸赘肉；左右错落；很可怕吗？”我说：“不可怕；很可爱。”他深吸了一口气；拼着力气说：“只要吓不着别人；吓不着你；我就认了。毕竟；这张丑脸是大家从死神口中夺回来的。”“这才是我心里的你。”我含着泪吻了他。
三个月后；“我们”终于战胜了苦难；回到了洪湖。后来我又陪他去了两次上海；主要是想整容。由于他的右颧骨打塌；双颌骨碎裂；整个脸形一边高一边低；不仅不平；而且上下也错位不齐。咨询结果；他的伤口还没有软化；不能做手术。到国庆节后又去上海；教授看后说：“伤口恢复得很好；仅仅是破了相。如果手术；不仅花钱多；而且风险大；痛苦大；甚至说相当残酷；它必须把半边脸皮揭起；在别的地方取下骨头垫起来；拧上螺丝；再把脸皮贴上去。”说到这里；教授转而对我说：“姑娘；我说个意见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一个男孩子；多少破一点相没关系；手术搞不好会造成更大的破相。你如果不在乎；就这样就很好；这次我可以给他把面部凸露的赘肉割掉；简单修一修。当然；要与驻港部队的小伙相比；肯定是差远了。你的意见如何？”教授说完；又看了看小蒋的姑父；他姑父还没有表态；我就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嫌他破相；他不丑；我就这样和他过一辈子；这手术不做了。”说这话时；我的手握着小蒋的手；握得很紧。
听到这里；我已经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撼；继而凝变为一种钦敬。这不就是张华主任所求的那个谜的“解”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每个人的标准和追求不尽相同；而李颖选择的是正气之美。小蒋面部破了相；精神没有破相；他还是千里挑一的端正、漂亮、完美的小伙；因为他的灵魂的基石是用正道、正气、正义铺筑的；这样的人将永葆美妙之青春。
我对小李说：“蒋雪峰是英雄；你也了不起。你用爱情托起他的生命之舟。”
小李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劲托他；是社会各界——那千万双无私的巨手。如果说我有勇气面对；那首先是我爸我妈给壮的胆。小蒋受伤后；我爸我妈都着急得吃不下饭；好几次到武汉看他；既安慰他；又鼓励我。”
“现在你和小蒋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有什么感慨？”
“他把这看得很淡；从不提这件事。我也没有感慨；很平静的。我们又恢复了过去那种自然状态。平时；除了在家看看书；顶多陪他去沿江路散散步。”
“漫步宽阔的沿江路；眼望长江的滚滚波浪、湖面的蓬船彩莲；你们说些什么？”
小蒋说：“我们；新的生活开始了”。
六 如果；如果……
本文写到这里；本应该打住了。但我的思绪的涟漪仍然在一圈一圈地扩展；从蒋雪峰的英雄壮举；生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如果”——
有人对我这样说：“如果蒋雪峰把车给了劫匪；然后再报案；这样似乎更划算；反正案子迟早会破的；他用不着和歹徒玩命。”
这里提出一个蒋雪峰选择的方法的问题。我曾经在中央电视台《教你几招》节目里；看到过类似的明教；叫做“见义巧为”、“见义智为”；这是在歹徒势力强大；受害者敌不过时；选择先予后报和巧报智擒的方法；无论“巧为”还是“智为”；都是值得称道的。那么；蒋雪峰为什么选择“不给”？为什么要“勇为”？乃至饮弹撞匪呢？
为了挖掘他如此选择的内在心理；我见到了蒋雪峰同志。握住他的手；我感觉到那是一双大伤初愈、历尽劫难的软绵绵的手；他的语言也是软绵绵的；那种从“威武之师”中走出来的威武气和力量感被残碎了。他那受伤的面庞也没有了昔日的英俊；几处弹痕和割去赘肉留下的伤疤历历在目。但他的眼睛里仍然闪动着士兵的坚毅的光芒。透过这双眼睛；让我很难想象他的头颅里仍留有近100粒铅弹。我把这一个“如果”提到了他的面前。蒋雪峰不假思索地说：
“歹徒要抢我的车；这对于一个当过兵的人来说；无异于是让我缴械投降；而缴械投降或当逃兵是战士的耻辱。我手中没有枪；车就是我手中的武器。因此；我选择不给；选择了以车撞匪。”
我问：“面对枪口；你想过受伤或牺牲的后果吗？”
蒋雪峰淡淡地一笑；说：“当时完全没想过这些；也根本来不及想；只想撞死劫匪；叫他们不能再去抢别人。我觉得我的选择很平常；很正常；我受伤也是正常的；值得的。”
他这样平静平常；无怨无悔。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的选择的正确性；我把这个“如果”延伸到市公安局。还是那位治安警察大队副大队长谢开发同志；听了我的发问；竟有些惊讶的表情；一口气引发出好几个“如果”。他说：
划算不划算；是以代价和效果衡量的。如果不是蒋雪峰既不给车；又咬住歹徒不放；打破了歹徒劫车逃窜的计划；赢得了时间；那么；在案发半小时内是根本不可能将歹徒抓获的；如果不是抓住这两个歹徒；我市的2。11血案还不知什么时候告破。2。11血案你知道吗？就是2月11日傍晚一男一女被枪杀在小轿车里；抢走了财物和现金。此案惊动了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下死命令尽快侦破；我们投力不少；可是两个月一直没有进展。正是抓住这两个歹徒；审讯中供出了他们就是2。11血案的真凶；使我们对全市人民才有了一个交代；如果蒋雪峰把车给了歹徒；让歹徒逃之夭夭；那支罪恶的猎枪将会使多少无辜造成伤亡？我们再追捕；再破获；将需要多少人上去？用多少时间？花多少钱？又将会有多少民警伤亡？你知道；我们已经牺牲了一个毛其信同志了；再说；如果把车给了歹徒就保证自己平安无事吗？错了！在审讯中；歹徒这样告诉我们：“即使给了车；我们也不能留他。因为他马上会报警；而且车型、号码、颜色他一清二楚；一旦告诉警察；我们逃不出洪湖。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妨碍我们的‘生意’；我们决不留情。”
听听吧；这就是另一种选择的后果。
叹服吧；蒋雪峰的崇高就在于选择。
蒋雪峰对我说：“这事本没有什么；如果是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这一个“如果”包含着英雄的谦虚。然而；我的回答是：“未必。”
蒋雪峰的英雄壮举；可以分解为“三部曲”：在他突然遭遇持枪歹徒抢车的危机时；他不仅不给；而且猛踩油门；迎着枪口冲去；这是令歹徒万万没有想到的第一步；歹徒向他开了第一枪；挡风玻璃被击碎；他仍不弃车；继续向歹徒猛冲；这是第二步；歹徒被逼上人行道；他又把车开上人行道；继续撞击；歹徒向他开了致命的一枪；他仍然紧握方向盘；忍痛将车开到开不走、倒不出的地方；这是第三步。这三步；一步比一步升华；一步比一步光辉。而面对这三步；歹徒一步比一步惊慌；一步比一步丧魂落魄。我曾经对一些见义勇为者进行过调查；发现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起码具备三种素质：一是浩然正气；二是斗争勇气；三是忘我的底气。我之所以说“未必”；就是说这“三气”是一般人所缺少的。应该说；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正义感；对危害社会的歹徒深恶痛绝。然而；往往处在这种事情的节骨眼上时；公与私的矛盾相当突出；或者更多的是考虑私利的一面。所以；素质不同；选择就大不相同。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过电视上的报道；当路遇劫匪或小偷入室行窃时；宁将钱物拱手相让而不敢报警者有之；当见义勇为者将小偷偷窃的钱包送还失主时；失主支支吾吾不敢认领者有之；甚至面对歹徒将见义勇为者打伤在地；见死不救者有之。这就是我们生活中存在并经常发生的现实。为什么呢？一个字：怕。因为怕；选择了躲。躲；似乎不犯什么大法；毕竟公德是一种提倡；一种要求；就像不随地丢弃垃圾一样；提倡是提倡；选择是选择；公有公的要求；私有私的理由；所以一躲了之。
采访中；我还听到一个“如果”：当此事发生后；有关单位提出大力宣传蒋雪峰的先进事迹时；一个部门的领导同志曾顾虑重重地说：“洪湖刚发生过2。11大案；已经搅得人心惶惶；如果再宣传这个；尽管是表扬英雄；势必造成洪湖社会治安糟糕的坏名声；影响招商引资。”
对此；有人说是“小家子气”；缺乏坦荡的胸怀。也有的说这不是唯物主义；而是“保护主义”的一种；捂着盖着；好的不敢张扬；坏的得不到谴责；到头来只能是纸里包火；不仅包不住；而且会烧了手。还有人说这是“怕”的另一类表现；它与闻枪而逃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本文作者没有去了解从发生两起血案后洪湖市招商引资方面的数字统计有什么变化；倒是在采访省见义勇为基金会时；李主任的一席话使我精神振奋。他说：
宣传表彰见义勇为者；有力地保护了全省的治安稳定和投资环境。蒋雪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国家公安部已经9次表彰过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每一次都有湖北人。表彰见义勇为英雄共两届；每一届都有湖北人。省里每年还表彰几十人。所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同志激动地说：“在我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湖北人的见义勇为精神是最突出的！”
俞书记这句话；不仅对伸张正义是一个有力的支持；而且满怀信心地指出了大道之行的前途。是的；大道之行是一种哲学的概括。人；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最终将以天下为己任；这就是最高境界——大道。道是规律性的真理；根本；本质；并非浅层意义的道德和道理。蒋雪峰以壮举提升、升华自己的生命；把小我置于大我之中；走出小我；实现了大我；走出自在；走向了自觉；走出小智慧；走向了漫漫大道的境界；实现身体、行为、灵魂的最高统一。他说的“别人也会这样做”；就是大道的哲理的通俗化；其言之意包含着一种朴素的希望：大家都遵守公德；都这么做；最终达到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