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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当代2007.2-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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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把银珠抱得紧紧的
  “谁也别想把她从我手里夺走,他*的,谁也别想!”
  天麻麻亮时,雨停了,天空又明亮又清新,好像把这片大地搅扰得稀里糊涂,根本就与它无关。遥远处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孤星,直到太阳出来,那颗星才消失在宇宙中。站在院坝里望,后山塌了方,好些田地被黄土和乱石填满了,王安家的一块玉米地也遭了殃,玉米眼看成熟,现在不仅颗粒无收,还要费工夫去把乱石清理掉。但王安今天不能做这工作,今天是交纳书学费的最后期限,他必须去中心校。中心校说了,这个周末他们的财务员加班。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人们是这么总结南山的。南山是黏土,缺水时土块硬如石头,土脊如刀刃般锋利,可被水一泡,又变成了烂泥浆。王安下山,几乎就在泥浆里打滚,不仅裤子衣服上粘满泥浆,连头发上也是。山下去镇上的那段路,以前沿着河边走,松软,舒服,一路听着河水的流淌声。可现在不同了,沿河几十里路,摆满了集沙船,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战场。路面因此抬高了十余米。因为要给集沙船上的人做生意,镇上的摩托车来来去去,把路面轧出深槽。天晴落雨都戴着墨镜的年轻摩托车手,总不放过任何机会显摆,高扬着车头,贴着人身哗地开过去。今天也是如此,和着泥浆的积水被车犁出瀑布,倾泼到王安的前胸后背。上街的时候,王安身上的泥浆被太阳晒干了,又硬又重,像穿着铠甲。去中心校前,王安到清溪河边把头发洗了满满当当一河的浑汤,证明昨儿晚上下雨的地方不少至于衣服裤子,他就没办法了,只能干搓一下就去见人。
  中心校不仅财务室加班,整个学校都在加班。毕业班马上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应届班也要参加期末考试。闭校长下了死命令:再不允许村小超过完小(中心校全名叫泽光镇完全中心小学)的事情发生。闭校长虽然领导的是全镇小学教育,但最直接的官衔,还是中心校的校长。当初王安夺了第一的时候,他口头上表扬王安是个人才,但心里是难受的。校里的教师会上,他拍着桌子骂娘,说你们这么好的条件,连南山小学也比不了,连一个跛子也比不了,你们羞不羞!你们要是知道羞耻,就往牛胯里钻他几个来回!
  闭校长的痛骂,以及强迫教师们加班的事,也是让中心校教师不喜欢王安的原因。
  不过现在没人嫉恨王安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期中考试中丢了第一,还因为大家打心眼里服了他。以前他们背着王安叫他跛子,现在当着他的面也叫跛子,以前叫得恶狠狠的,现在叫得很亲切,王安也答应得痛快。
  财务室很多人,都是来交书学费的各村小校长,见王安进来,响起一片喊“跛子”的声音。不过大家很快就被他浑身的干土吓住了,噤声不语,待王安规规矩矩地把队排上,出纳员才说:“让跛子老师先来好不好?他那里远,再说他走路又不方便。”出纳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说这话时很动感情。大家都说:“对对对,跛子先交。”直把王安往前面推。
  王安交了钱、领了工资出来,直接往闭校长的办公室走去。
  闭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又买了一个紫砂壶,他说用紫砂壶泡的茶才浓才酽,才入口入心,才配叫茶。王安进去的时候,闭校长正含着壶嘴吸,发出“噗噗”的响声。王安喊了声闭校长,闭校长立即放了茶壶,摇着肚子过来跟他握手。“你咋整成这样?”手还没握住,闭校长就吃惊得把眼睛瞪得钵大。王安说昨儿晚上不是下雨了嘛。闭校长皱了一下眉头:“早晓得这样,你打个招呼明天来交也是可以的嘛。”说了这句闭校长才想起山上电话也没一个,王安根本就没法给他打招呼。“坐坐坐。”他说。王安不坐,他身上太脏了。闭校长硬把他摁到了座位上。不是客座,是闭校长自己的专座,一把高级皮革旋转椅。旋转椅太宽大,王安坐在上面,就像放着一个瘦小的玩具。闭校长自己坐到傍壁的长条沙发上后,关切地问:“书学费都交齐了?”王安说交齐了。“工资也领了?”王安说领了。
  “这就好。”闭校长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一个月就那么点球钱,要是再一扣,就没法过日子了。可交不齐书学费就要扣工资,这是我们的制度,有制度就要执行,我又不能对你一个人例外。”
  说到这里,闭校长有了得意之色,两手压在腹部上说:“整个县里,就数我们泽光镇在收书学费的事情上不含糊,你去问问别的地方,烂账都堆到脖子上了。”
  王安感到一阵心酸,他说:“闭校长,我有个学生一分钱也交不出来,是我卖了几百斤谷子帮她交上的。”
  闭校长把脖子一扭。他好像对这样的话非常的抗拒。
  过后他说:“我知道……这么干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这证明什么呢?这证明我们泽光镇教师的境界高!最近县里要我们推一个教师典型。我正在想究竟推谁。你肯定是主要人选之一。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回去后弄个成形的发言稿。一旦定下是你,县里批准后,今年假期可能要开个先进教师表彰会,你在会上可以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经验。特别是帮助贫困孩子交书学费的事情,可以作为重点来谈。在我们邻县,出了个利用周末和假期下井挖煤给贫困生挣书学费的教师典型,大报小报都在宣传,还上了中央电视台,为那个县争了不少光。我们县文教局盛局长感到很大的压力,听说县委宣传部邱部长都感到了压力,他们也想推一个这样的典型。作为你,虽然没下井挖煤我们县本来就没有煤矿嘛但你的地理条件恶劣,身体条件特殊,何况一个人教一所学校,工资那么低,南山又不大出粮食,你还卖粮扶持贫困生,你的境界一点也不比邻县那个教师低。从我们的角度说,如果我们把一个代课教师推为典型,这在全县乃至全省也是先例。当然啦,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暂时不要外传。”
  王安把伸出去的那条长腿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有些凄凉地沉默着。邻县那个教师的事情,他听同行说起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个教师为县里争了光。
  沉默了好一阵,他感到闭校长一定要他表态的时候,他才自语似的说:“闭校长……我不帮那个学生交钱,到头来我会被扣得更多。我就是这么个想法。”
  他想起卖那几百斤谷子,母亲至今不知道呢。但母亲迟早会知道的,几百斤谷子啊,可不是个小数目,靠母亲弓腰驼背地劳作,王安放学后帮一点忙,在贫瘠的土地上能收获多少斤谷子呢?母亲现在之所以没发现,只是因为装粮食的那个木仓在里屋的拐角处,黑得老鼠都迷路。可米吃完了,母亲进仓撮谷子出来碾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想到母亲为抠住这点粮食,把有限的日子全都耗在了田地里,王安就无法不感到心痛。他准备今天回去后,用领来的工资去乡邻那里买一些来把那个窟窿填上。
  两个人都沉默了。在全县范围内,只有泽光镇才用扣教师工资的办法来强收学生的书学费。明白了这一点,闭校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王安是在批评他。
  校长室里,气氛显得有些古怪。窗外,那些村小的校长们三三两两地走过。他们在各村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一到镇里,都显得那么土,那么可怜脸很黑,衣服皱巴巴的,即使外面晒着大太阳,他们也习惯性地蜷着手,缩着脖子。
  通常情况下,每当领了工资,各村小校长老师的工资基本上都是校长代领会结伴去餐馆里打顿平伙,王安从没跟他们一起去过,但此刻他很不自在,也想离开。
  可他还有话要跟闭校长说呢。
  “闭校长,”外面的人影都走过了操场,王安开了口,“有件事情,我想给你汇报一下。”
  闭校长的思绪像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重新打起了精神:“你说你说。”
  “我帮交书学费的那个学生,已经辍学了。”
  “既然书学费都交了,为啥还辍学?”
  王安说她是五年级学生,即便把小学读完,她也还有好几百块书学费要缴,她家长拿不出这笔钱。王安说闭校长啊,那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啊!
  这最后一句话,是喊出来的,有点呼天抢地的味道。
  闭校长肥硕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我想跟你汇报一件事,”王安接着“喊”,“能不能不发那么多书?分明知道村小学不了,为啥还发那么多?那一大摞书和磁带,就要浪费上百块,造孽呀!”
  王安只顾自己“喊”得痛快,没考虑闭校长的情绪。造孽?谁在造孽?难道是他姓闭的吗?
  闭校长站了起来,走到王安身边,冷着脸说:“王老师,你冷静一下。发那么多书不是我的主意,是上级的规定。你知道完小发了多少书?除了你清楚的那些,光是数学,就有《尖子生》、《学练考》、《举一反三》;语文呢,有《作文实验教材》、《阅读题解答奥妙》,等等等等,我都数不过来了,反正背在身上,能把一个人压死的。另外,学生还必须参加保险,具体在哪家保险公司投保,也是上级规定的。这些事,你王老师听说过吗?你的心意我理解,可说到底,你也没啥可抱怨的。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况我们都算不上胳膊,我们都只是一根稻草!”
  王安站起身,一高一矮地走了。


  五

  那个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农活。收了玉米,接着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鹰吃掉了。叼鹰像松鼠那么大,没有翅膀,但能短距离飞行。它们从这根秆子飞到那根秆子,身轻如燕,抱住玉米棒,用两只前爪把外壳翻过来,
  尖尖的门牙将透黄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从容,也很优雅。最奇特的是,它们将玉米粒吃得精光,还知道把外壳还原,进行伪装。这样,农人就对它们疏于防范,直到收获的时候,农人才知道上了当,才骂一声:“这些挨刀的!”今年的稻子也很恓惶,那些成熟早的谷粒,多被暴雨打掉,它们落在田里,又生出另一些秧苗,秋天已去大半,这些秧苗很快就会成为田野间的败草,成为某段干枯的记忆。不过,这些事仿佛都影响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么说,只要不卖,粮食是够吃的。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于带着余温的土地的气息里。
  当这个季节的庄稼都已归仓,新学期就开始了。
  中心校没选他当先进。他跟闭校长谈过话之后,这件事情就再没有谁向他提起过。
  王安有些伤心,但并不特别伤心。他想着那个女同学。他希望那个女同学回来,但女同学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只看见森林,却不知道那片叶子隐藏在哪一根枝丫上。放暑假的当天,王安就给那女同学去了封信,一个月后也不见回音,他想她是不是换地方了?于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问情况。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她就骂。两个老人把儿子的死怪罪到了儿媳身上。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不能与那种力量抗衡,只知道儿媳在儿子身边,儿子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责任就应该由儿媳承担。王安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希望他们怒气平息后能够告诉他那个女同学的地址。因为大半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来的,她离开的时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两个老人的怒气确实平息了,但接下来就被悲伤压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湿透了。王安明白,自己坐在这里,不仅没什么结果,对两个老人还极不人道。他去问了李家村别的人,结果没一个人能说得清,因为自从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来后,李家村里里外外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写了信去,接连写了三封,都不见回音。
  那个人不在他的视野里。
  事实上,当年做同学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但有一回王安记住了她的眼神。
  那是某个阴沉沉的天气,放午学的铃声一响,教学楼就决了堤,奔涌出的洪水就是饥饿的学生。王安读初中的学校,位于泽光镇对岸的半岛上。虽是县立中学,但在里面念书的,多为农家子弟。他们最深的渴望,并不是读书,而是吃饱饭。每当放午学和晚学的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宣布下课,他们奔跑的姿势已经做出来了。在操场的那一边,在洋槐丛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饭菜香味比知识更有质感。王安瘸着腿,明明知道跑不过人家,但他总是奋力向前。他跑起来的姿势就像在蹬滑板车。许多时候真的有许多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动物那样四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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