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2-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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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有弹性,而且有热度,但这些信息也没引起王安的注意。
他是在发现孩子鼻尖上一颗圆溜溜的汗珠之后,才恍然明白:孩子还活着!
王安把那粒汗珠沾到指头上。汗珠碎裂了,在风中迅速干涸,无形无迹。王安问那个孩子:“你爹妈为啥把你扔掉?”四野无声,只有梁上的风呜呜叫着。
王安想把孩子抱起来,可是他不敢,他怕一不小心就把那个活孩子抱成了真正的死孩子。
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他看着孩子的脸说:“你连一只狗也不如,连一只猫也不如!”……
村里喧喧嚷嚷的,都来看这个孩子。兴塘村没有谁有这么大的女婴,显然是外村人抱来扔在大荒梁上的。把一个活孩子扔掉,谁都不会扔在自己村里。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女婴有病。在南山人看来,捡一个病孩子回家,就跟捡一只病猫病狗回家一样,是不吉利的。拥到王安家的人,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派主张赶快扔掉,不要让她在家里断气。如果王安真是心肠好,就等她在外面断气后,用一领破席把她裹了,埋到土里,埋深些,免得被野狗拖了去。另一派在探听了王安捡她的经过后,说这是女孩的命,把她养起来算了,听说城里人有儿有女,还买狗来养呢,她长大了,总比一只狗强!吵闹声把瓦屋顶都快掀翻了。两派人都想用声音把对方压下去。正这时,王安的母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问了这个孩子的来历,什么也没说,就抱着她出了门。沟那边有个女人正值哺乳期,她要去为孩子讨点奶吃。
佝偻的老人抱着孩子,就如一只年迈的袋鼠。
孩子就这么活过来了。她的确有病,头盖骨很柔软,抱着她走路,她的头盖骨也会轻轻荡漾;指甲也没长全。平时,她哭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她分明刚刚醒过来,你正要逗她玩,她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像一盏徐徐熄灭的灯。照顾孩子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老人在干,她从来就不知道灰心似的,抱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不敢去镇医院,都是在乡野间找赤脚医生。不知是哪味药吃对了路,或者她只不过是个早产儿,本来就无需吃药。几个月后,觉突然睡醒了,头盖骨硬挣了,指甲也长全了,她由一个挎上挎下的包袱,变成了可以下地行走的人。
王安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银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王安忘不了停泊在她鼻尖上的那粒汗水。是那粒汗珠救了她的命。
银珠把王安喊爸爸。
这是王安的母亲教的,也是邻居们教的。但王安不承认,甚至很恼怒。他是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怎么就当爸爸了呢!银珠把他叫爸爸的时候,他别扭得心里发慌,一概不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胡校长已经离开好几个月,王安独力支撑一所学校快满一个学期了。胡校长刚离开的时候,王安特地去中心校找闭校长。闭校长捧着茶壶,听完王安的话,他把茶壶朝地上一扣。刚扣出手,立即弓腰想把茶壶接住。这是他专门托人从湖北宜兴带回的紫砂壶,十分珍爱的。闭校长只有四十多岁,腰却圆得有水桶那么粗,有人笑他永远都不能跟人握手。因为手还没握住,肚子就把人家给顶开了。因为胖,弯腰相当困难,不仅没把茶壶接住,蹦起来的碎片还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红点子。校长室秘书小心翼翼打扫的时候,闭校长跺了一下脚,对王安说:“这样的人,走了好!娘的,对教育事业没有一点忠诚之心,留下来也靠不住!”
闭校长确实生气,当时靳老师走的时候,好坏还去办了辞职手续,胡校长走,竟然什么手续也不办,跟他既不打照面,也不打招呼,等于是把他这个中心校校长给炒了。胡校长平时看上去老老实实,甚至畏畏缩缩,谁知做事竟这么绝。闭校长又跺了几下脚,朝秘书倒紫砂壶碎片的垃圾桶望了一眼,对王安说:“今天,我正式任命你王安做南山小学的校长,文件慢慢下,你回去好好干,不要辜负了我的厚望。”王安说谢谢闭校长的信任。可他这次来,不是要校长当的。说白了,在南山小学当个校长,充其量就是个名义上的管理者,何况王安还是代课教师,独自教那么多班,工资也才涨五十块,还是过了两个月才涨的。王安这次来是要闭校长派人去,至少派一个。闭校长站起身,在屋子里地动山摇地走了两圈,说:“这样,你先干着。我这里有了合适的人选,立即派给你。”接着问:“你那山上有没有人?”王安说确实没人了,全都打工去了。闭校长说那就只能按我说的办了。
闭校长一直没派人来。王安在思考把学校玩转的办法。其实全校学生并不多,也就七十多人,难办的是这七十多人分成了六个年级。王安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体来设计,如果是一个两脚移动的物体,那速度显然太慢,如果把自己变成轮胎呢?情况一下子就变了!只要给它一把力,轮胎就可以凭借惯性不停地运转。他的办公桌上并排放着六个年级的教材,今天从一年级上到六年级,明天就从二年级倒回到一年级,依次类推。一天六节课,他没有一节轮空,当放学的铃声摇响之后,他才有心思坐到凳子上喘口气。其实他没有精力喘气,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开始咳嗽,咳嗽声像经历了战火的旗帜,被撕裂成一块一块的破布,沾着血腥。每咳一声,他就喷出一团白雾,那不是冷气,而是被他吃进去的粉笔灰。
这样上课,虽然可以照顾到六个年级,但问题也出来了。现在的小学生,如果把课开齐,就有语文、数学、英语、思想品德、科学、体育、美术、音乐、电脑等等。包括南山小学在内,这所有的课程都发了书本,有些科目还发了好几套教材。比如英语,就有先锋英语和新标准英语,不仅有两套书,还有两套磁带;再比如思想品德和科学,有国家编的一套,也有省上编的一套;有人传话县里还要自己编一套,据说这样可以培养学生既热爱祖国,也热爱家乡。南山的小学生历来都是领回这些书,只留下语文和数学,其余各科,就交给奶奶、外婆、妈妈或者姐姐,让她们在雨雪天不能下地的时候剪成鞋样;那些昂贵的磁带,被当成游戏的玩具,替代以往的石块瓦片,放在地上“跳房子”。王安来学校后,一度也想教学生英语,但事实证明不可能。根本就忙不过来。中心校考虑到村小的实际情况,统考的时候,也只考语、数两科。
即便这样,现在王安一个人也相当为难。他每天只能在各班走一节课,今天上了语文,数学就丢了,再去接的时候,必须得把前面的复习一下,时间那么紧,还怎样讲新课?如此,孩子的学习就差不多永远在原地转圈。另一方面,南山的学生放学回去,都有繁重的农活等着他们,没有一分钟可以留给他们做家庭作业。练习也罢,评讲也罢,都必须在当天的课堂上完成。如果一天只在每个班上一节课,显然不行,延长教学时间,更不可能。夏天还好一点,要是大雪封山的冬日,放学晚了,他们连家也回不去。王安又开始设计了,他想,每堂课四十五分钟,能不能掰成两半?一半讲语文,一半讲数学,即使不能两科兼顾,也能留时间给他们做练习,还可以挤时间评讲。
王安觉得,这办法是自己的一大发明,他为此非常得意。更让他得意的是,这学期的期中统考,南山小学虽然没有得第一的班级,但最差的二年级,也在全镇居中。
王安有了得意之情,无朋友可以倾诉。给母亲讲吧,母亲基本上是不说话的,父亲病逝后,母亲就像泥土一样沉默了。银珠活泼起来后,他也想过给银珠讲一讲。银珠沿着一条板凳,在很卖力地学走路,王安站到她身旁去,看着她因睡绿豆枕头磨得扁平的后脑勺,看着她因用力变得通红起来的小脖子,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神奇,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银珠发现身边站着人,弯着腿站住了,仰起头望。王安以前没注意过孩子的眼睛,有了银珠他才注意到了,他觉得孩子的眼睛清亮得让人羞愧。王安蹲下身,正想跟银珠说他的得意事,银珠却嘴一咧,流出一串口水,奶声奶气地叫一声:“爸爸。”
这时候,王安又想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心境黯淡,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悲伤可以不说,喜悦不说是不行的,有了喜悦不说出来,它就会在肚子里烂掉,那就不再是喜悦了。王安上山干活的时候,就把话说给一棵树听。有天他对着一棵拐枣树,把自己怎样设计课程,怎样培养学生自己批改作业的能力,考试中又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一五一十地讲给拐枣树听。末了,王安问:“拐枣树啊,我还算做得可以吧?”
风起处,拐枣树枝叶翻动。
王安高兴起来,语调也变得格外亲切,他说:“伙计,我有个想法,还没跟人说过,我今天先给你说说。我想把我一个初中同学招回来教书。你知道,一个人教一所学校,短时间可以,长期下去就不行了,就说眼下,整体成绩虽然不错,可有的班、有的人,成绩还是有所下降;成绩上升的时候,家长们高兴,一下降,就没人高兴了。轮到你你也不会高兴。现在马上就有个班毕业,他们能不能考好,我还真没有把握。我在想,就算这届毕业班考得不理想,只要我那同学回来帮一把,明年绝对考好!我那同学初中没读完就打工去了,但她是一个聪明人……她是李家村的,离我们兴塘村不远……听那边打工的回来说,她的丈夫半年前死了,她丈夫在城里当蜘蛛人,也就是帮人擦高楼外的墙壁,那天绳子没挂牢,掉下去摔死了。死得很惨,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这是去年的事情,我前些天才听说。拐枣树啊,如果我给她去封信,让她回来,你认为她会回来吗?”
拐枣树纹丝不动,像在沉思。
而王安却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兴奋,他一掌拍在拐枣树身上,就像拍在老朋友的肩上,大声说:“我想她一定会回来的!她独自带着八岁的儿子在外面过日子,多难哪。回到家乡就好多了……等些日子吧,听说她上班那个厂的工资半年结一次账,等到了六月尾子上再说吧。”
这不久,镇中心校召开各村小校长会议,议题只有一个:迅速将学杂费全部缴纳上去,学期结束前两周还没交齐的,当值教师后两月的工资就泡汤了,校长还要受到加倍的处罚。
这件事其实早就存在于王安的心里。当他的工资被扣下后,他立即感到了生活的窘迫。别看每月只有二百三十块钱,王安有了这二百三,他家就可以不像以前那样,粮食刚出来就将大半背到街上去卖掉,结果弄得还没到春节,就没粮食吃了。现在他跟母亲也要卖一点粮食,作家用,王安的工资就全部用来还账。他借的老账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但并没还清,加上又添了个银珠,他怎么能丢那二百三十块呢?别说二百三,二十块也不能丢的。像今年犁春水田,只要给二十块,就可以请人把他家的田犁完,但王安舍不得,人家说跛子不能犁田,他就偏不信邪。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多次扑进水田,差一点就扑到铧尖子上。幸运的是,他家养的那头老黄牛被父亲教得那么好,王安不会犁田,经常命令它走错路子,它都能及时纠正,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不是王安在命令它,而是它在教王安。王安上六个年级的课,备课只能利用晚上,每天都是鸡叫第二遍后才能熄灯就寝,有好几次,他都扶着犁把迷糊过去了,这时候,黄牛就走得很慢,走得很平稳,好像它知道王安辛苦,也知道他是个跛子……
王安想,两个月的工资扣掉,就是四百六,校长加倍处罚,就应该是九百多,合起来是一千多!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嘿!”
他对了一下账,大部分学生都把钱交了,但还有十个分文未交。每个学生三百块,十个就该三千。这就意味着,余下的时间里,王安不仅要教好课,还要为收齐这三千块钱努力。胡校长在的时候,他并没感到多大的压力,包括王安班上的书学费,胡校长也能想办法帮他收上来。别看胡校长平时像没主见的样子,在收书学费的问题上却从不含糊。现在只能靠王安自己了。
这天放学后,王安把那十个学生留下了。他说同学们,你们的书学费还没交呢。
十个学生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一声不吭。那些孩子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小脖子上黑黢黢的。向倩兰的头垂得最低,几根指头抠来抠去,像个小罪犯。王安看着那双手,手很小,左手指上到处鼓起红红的肉疙瘩,那是割牛草时被镰刀割破的,既不包扎,也不弄药,让它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