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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追随智慧-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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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的时候儿子已经睡觉了。天天都是这样。有一段时间他赶写论文,夜里12点钟下班算早的。
有时候干脆不回家,就睡在办公室。研究院买来5条被子,让这些晚上加班不回家的人使用,他把其中一条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靠在楼层内侧,没445有朝南的窗户,若是换了旁人,可能会抱怨见不到阳光,他却说这正合他的心思--可以完全不顾时间,困极了倒在地上睡一会儿,起来一转身又坐到电脑前。
进入11月份以后,他就更顾不上家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12月3日。
“记住国际视觉大会的论文终结期限。”他对小组里的成员说,“12月3日是我们的‘Deadline’。”
“Deadline”的中文直译为“死亡线”。中国人通常把这叫做“交货期”、“截稿时间”、“竣工日”,等等。诸如此类的说法,大致都是描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不具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感情色彩。但在微软公司,却有这么一个耸人听闻的词来描述这种情形。当员工们嘴里不断提到“死亡线”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在心理上已经处在一种极大的压力下。现在,沈向洋小组和他的12个下属--4个研究员、3个副研究员、4个实习生和一个访问学者,全都处在这种情形中。每天晚上,5条棉被根本不够这些人用的,余者只好在沙发上合衣而卧。
徐迎庆有一次说:“我们这帮人就像是一群狼。”
446沈向洋笑道:“是一群饿狼。”
拿“饿狼扑羊”来形容这群年轻人每天扑向电脑的样子,显系夸张之辞,但在巨大压力之下无节制地工作,却代表了希格玛大厦中相当一批人的精神状况。在这里,加班乃是一种正常的情形,不加班的人倒是非常少见。
每人的日工作时间都超过10个小时,临近“死亡线”的日子里,就有可能再增加一倍。
不过,也有例外。
中国面孔后面的美国文化在这个如火如荼的秋天里,有一个人闷闷不乐。
刘挺陷在一种莫名的苦恼中,已经好几个星期了。
白天沉默不语,晚上睡不着觉,瞪着黑色的天花板辗转反侧。当他看到李开复站在台上全神贯注地唱“我的中国心”时,不免想到:中国歌唱得那么动情,中国话讲得这么流畅,还有一副地道的中国面孔,可你要是仅仅看到这些,那就难免误入歧途!
刘挺和李开复之间的不能和谐,在希格玛大厦里虽然波澜不惊,但却影响深远。如前所述,刘挺自从听了447李开复的一次演讲,便义无返顾地辞去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教职。那时候,他在学校里并没有受到任何不公待遇,事实上他还明显地被大家当作青年教师中的后起之秀。
他拥有他那个年龄的教师所能拥有的一切好处:职称、职务、住房、种种赞誉和鼓励,还有领导的许诺。但是他说:“我还是要去微软。”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在学校,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只能做人家要我做的事。
在微软,既让你挣到足够的钱,又让你做你愿意做的事,还有最有水平的人带着你。“这样看来,刘挺是抱着对研究院的无限希望走进希格玛大厦来的。另一方面,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李开复在那时也对刘挺寄予很大希望。刘的专业素质在那所著名大学中属于佼佼者,头脑清醒,反应敏捷,上中学的时候就获得演讲比赛的第一名,上大学的时候又是学生干部。来研究院面试那天,刘挺居然能把李开复提出的4个问题答对3个半,让这位求贤若渴的院长兴奋不已。那个下午李开复本来的计划是陪同斯蒂夫.鲍尔默去晋见中国总理,但他却宁愿继续和刘挺谈话。他对斯蒂夫说,他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最优秀的人“。那448个下午,他就把晋见中国总理的时间用来和刘挺谈话了。
刘挺在所有考官面前表现出色,在数百名应试者中,他的总成绩列在前两位,直到后来李开复对他的工作大为不满,而他对李开复的风格也无所适从的时候,这位院长还是坚信当初给予他的最高评价并非失误。
但是,李开复和刘挺很快发现,彼此都不能满意。
而且,当初希望越大,如今失望也就越深。“我们之间并没有真的沟通。”刘后来说,“我以为他对所有事情都能明察秋毫,都能了解,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刘挺在这年春天成为黄昌宁小组的副研究员。最初的课题叫做“自然语言文本的自动分类”。他挺高兴,因为这听上去就像他熟悉的“文本摘要”。小组里的情况不如人意,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李开复小组里那种活跃的气氛。刘挺以他缜密的心思和敏锐的眼光,还发现那个小组的成员尽管都是外行,但有了李开复的特别关照,全都突飞猛进。李开复是语音识别领域的大专家,全世界谁做得最好,他都知道。他为手下那些外行小伙子一篇一篇地指点文章,然后一次一次地讨论。当李开复穿过刘挺的“格子间”,走到邸烁和陈正的“格子间”
449里谈笑风生的时候,刘挺就有一种被冷落了的感觉。他在自己的小组中没有感受到这种支持,没有那种压力之下的激励,更不会有紧张节奏中短暂的幽默和笑语。他要自己去找文章,有时候路子不对,所有的工作全都白费,有时候碰巧对了,也很慢。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他发现,他对研究课题的感觉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他需要完全转换另外一个领域方能适应,而这种“转换”正是他不喜欢做的事情。夏天到来的时候,实习生来了,其中两位恰巧就是这个专业,驾轻就熟。这一来,刘挺觉得自己连实习生也不如,不免灰心。
8月底的一天,李开复终于注意到刘挺。他感觉到刘挺有些不对头,其研究方法虽有新意,但只不过是小打小闹,最要命的是,实在看不出刘的研究题目有什么价值。他问刘挺:“你做这些问题是干什么?”刘挺在这个题目上已经用了两个多月,原以为这是经过李开复认可的,现在很惊讶地发现,李开复不仅全无印象,而且不满意。以后两天,他给李开复写了一个报告,极力说明自己的工作,满心期望李开复能够理解,但李开复对他说:“我对你的期望很高,你没有达到我的期望。”
450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只好想办法改弦易辙。“我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他对朋友说,“过去还有一点,自从博士毕业后,就根本转变了。”他决定不再为自己辩护,事实上他本来就对什么“自动分类”不感兴趣。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新题目:机器的自动校对。先与黄昌宁谈,又和研究员周明谈,大家都说好。周明还说,自然语言小组的5个人,应该集中起来,主攻一个方向。
刘兴奋起来:“自动校对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东西。我想,在哈工大实现不了的理想,在微软也许可以实现啦。”他带着再次燃起的热情去找李开复。却不料兜头又是一盆“冷水”。“没有新想法,”李开复说,“微软在中国的另外一个机构--张湘辉的研发中心,已经把这个东西做成产品了。”接下来发生的情节,在两人之间划开一条裂痕。刘挺为自己的想法辩护。他说他相信“自动校对”的潜力很大,还说他的模型用在中文五笔字型输入上,立即会取得很大效果。但李开复说,我们必须想用户需要什么,不是只想你的手里有什么。中国95%以上的计算机用户使用“拼音”,而非“五笔字型”。刘挺承认他的“自动451校对”用在“拼音”上还不行,但仍在坚持自己的逻辑:不错,中文用户中95%使用拼音,但使用“五笔字型”
的都是专业人员,人数虽少,每天输入的文字数量却占总数的95%……争论到了这个地步,李开复觉得已经无法说服刘挺,就说:“我们的研究是‘开放式’的,如果你一定要去做这个题目,你就去做。”“他把这句话说了两遍。我一下子就蒙了。”刘挺直到半年以后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我理解,他实际上是不让我做。他的意思是,第一,让我承认他是‘开放自由’的;第二,我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老板是这个态度,我要坚持,他不一定会支持我。我的压力也将非常大:万一失败了呢?”刘浑浑噩噩地走回家去,躺在床上,整夜睡不着觉。
他估量眼前的形势,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甚至明显感觉到,他所尊敬的李开复,对他的过去和现在“全都是一个负面评价”:“他认为我不能在过去的基础上继续,应该从用户的角度去想。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东西,难道都没有用?我抱了很大期望的题目,他却认为没有太大的意思,没有太新的观念,没有出452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刘好像变了一个人。寡言少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有一点激情。陈宏刚察觉到刘的沉闷,同时还很敏感地担心,希格玛大厦第五层的20多个副研,全都来自中国的大学校园,这些人多少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形。他对李开复说,应当和副研究员做一次认真的谈话。这一建议使李开复意外。“为什么要谈?”
他问。提出这样的问题,也就可以证明,李开复在那个时候还完全不了解刘挺内心的苦闷。
判断一个人很容易,理解一个人就会困难得多。然而更要紧的是,刘挺的沉闷似乎带有某种“中国特色”,因而具有必然的和普遍的性质。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他的烦恼归咎于他本人的运气不佳,更不能以其能力不足或者努力不够来解释。探本溯源,还必须从美国人和中国人的两种不同文化说起。
概括地说,美国人的为人处世,和中国人的习惯在根本上是不能一致的。美国人头脑简单,不擅联想,喜欢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当争端发生的时候,总453是就事论事,以最简单的逻辑和方式来评判和调节,其着眼点在于取得实效而不是强求一律。假如这种简单的办法不能奏效,他们宁愿转身走人也不愿意纠缠不休。
但是我们的国家无论男女老少,几乎全都具有拐弯抹角的本能。头脑复杂,善于联想,久经“阶级斗争”的磨砺,加以身边人事纠葛不断,勾心斗角。所以人人都能以警惕的眼光注视四周人情世故,从来不肯简单地就事论事,因为,今天的细枝末节很有可能意味着明天的参天大树,任何一个小的麻烦,都有可能包含巨大背景。
就算是人群中响了一个“屁”,也该在其中闻出无穷深厚的味道,是为“上纲上线”。上级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都可以作为重要征兆,令属下彻夜不眠。
这种处世观念上的南辕北辙,使李开复不能洞悉刘挺以及具有同样经历的年轻人的内心世界,在彼此相处中,也不能细心体会这些人的变化,至少不像陈宏刚那样敏感。比如刘挺在1999年1月31日第一次来希格玛大厦面试的时候,乃是乘火车进京。因为他注意到,研究院先是允许这些外地面试者乘飞机,后来又宣布由每454个人自由选择火车或者飞机。若是头脑简单的美国人,不会对这样的细节赋予更多联想,但刘挺不同,他相信,这意味着研究院让大家“坐火车”,但又不肯直说。看到李开复从他身边走过,和语音组的陈正、邸烁有说有笑,他“心里不是滋味”。看到别的小组都在出论文出专利,而自己的小组没有,又预见“小组的地位会降低”……
举出这些小事,就可以发现,一种典型的中国式的思维方法,和一个美国人的为人处世会有多大的不同。这些在刘挺看来并不寻常的事情,在李开复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印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开复才会对陈宏刚的警告感到惊讶。
刘挺承认,自己从小到大,始终受中国环境的熏陶和中国文化的教育,喜读儒家和道家的书,但直到他身处一个美国式的企业中,才能体会这种背景的影响之深。
这个夏天,他在科研上一无所获,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过去我总在心里把开复当作大学里一个更高水平的师长。”刘有一次这样解释自己的顿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完全中国人的面孔后面,是完全美国人的文化体系、道德标准和工作方式。”455李开复显然也悟出了这个道理,不免懊恼自己的疏漏。事实上,他后来采取的行动,既出陈宏刚所料,也是刘挺不能想像的。他将所有小组的经理召集在一起,告诉大家:“昨天陈宏刚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觉得我们应该与一些副研究员认真地谈一谈。”这时候经理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刘挺身上。根据当日会议记录,可以发现,在研究院的某一个员工不开心的时候,这些经理全都焦虑万分:李开复:刘挺是很让我失望的。
沈向洋:当初我给他的分是最高的。
李开复:是啊,我们都是一致地给了他最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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