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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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诸君看他这番议论,即知政治界的帝王,与学术界的教主,其本事是一样的。故鄙人称刘邦为厚黑学界天纵之圣。
石勒说:“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隐然说:光武还不如他。何以他不敢与高祖对敌,要北面归顺呢?石勒的智勇,虽是横绝一世,但遇着高祖,高祖就会说:“要斗智,我喊张良陈平来,要斗力,我喊黥布彭越来,讲筹款,我喊萧何来,讲用兵,我喊韩信来。”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敌得过,只好北面归顺了。
我国辛亥而后,谋如良平,勇如黥彭,筹款如萧何,用兵如韩信,可以说多得很,独缺乏一个汉高祖,所以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豁达大度,知人善任,汉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谓天下皆出己下,殷纣王所以亡国也。诸君如想担当国家大事,当于此等处,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汉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与他同时起事的,只有萧何曹参樊哙几个人,所有韩信,陈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张良也是韩王的人,项羽把韩王杀了,才重到刘邦方面,替韩王复仇,可以说:刘邦的开国元勋,都是项羽驱遣许多过来的。刘邦也不组织什么死党,只把敌人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为自己的死人,把患难相依的死党,变成冤冤不解的仇人,这是什么道理?请读者有以觉而语我!一般人都说:我国不知团结内部,应该仿效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那种团结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内部越是分崩离析。譬之箍桶,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一箍就紧。中国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紧,破裂越凶。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全是民族性的关系,要说明这个道理,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等随后再详说。刘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国民族性,适用刘邦这种厚黑,不适用墨索里尼和希特拉那种厚黑。厚黑经曰:“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刘邦大厚黑也,墨索里尼、希特拉小厚黑也。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箍桶法,与阿柴的捆箭法,是同一手笔,愿读者细细研究之。
崇祯皇帝,如果做州县官,倒是个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忧勤,落得自缢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县官的本事,全用不着。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学。老子一部道德经,纯是阐明厚黑原理,故后人说老子讲的是南面之术。崇祯不懂厚黑学,就南面做起皇帝来,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袁崇焕磔死西市,卢象升陷死沙场,而孔有德、祖大寿、尚可喜、洪承畴诸人,遂一齐跑到满洲,去当开国元勋,剩下一个孙承宗,不诛死,不当开国元勋,结果自缢而死。于是中国沦于异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谳,崇祯殃民误国,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缢,而遂予以恕辞也。史乘具在,事实具在,假令袁崇焕、孙承宗诸人,能竟其用,满洲能侵入中国吗?中国会受这种空前蹂躏吗?鄙人著厚黑经所为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孙权刘备斯可矣。”请问:有了曹操刘备这类人,他手下有袁崇焕孙承宗这类人,会诛死缢死吗?有孔有德祖大寿这类人,会跑到敌人方面出死力吗?我奉劝读者诸君,少读洋八股,多读鄙人的厚黑学。
第13节:厚黑随笔(12)
凡想干大事的人,不必读什么书,只要懂得厚黑学就行了。刘邦是不读书的人,因为深通厚黑学,把项羽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自己的死党,连项羽的叔父,都跑来当一个小小的功狗,真算得大本事。崇祯临朝,常常叹息无人可用,而满洲皇帝,只在明朝方面,得到几个降将,就把明朝的天下取了。本事之大,较之刘邦,有过之,无不及。最可怪者:洪承畴这类人,平日饱读诗书,高谈忠孝,身负天下重望,忽焉死心塌地,归顺满清,身统大兵,诛锄故主,孔圣人的学说,不知何处去了?洪承畴干这类事不足奇,满洲皇帝,能使洪承畴这样干,真乃大奇。难道满洲皇帝,读有若干书,研究有什么学理?无非天纵聪明,深通厚黑学而已。这种天纵聪明,人人都有,不过从前为理学家的学说所误,近今为洋八股所误。诸君倘能俯听鄙言,把这两种蒙蔽物扫荡了,厚黑的本体,自然出现,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区区日本,何足道哉!洪承畴、孔有德诸人的能力,在明朝发展不出来,在满洲能够尽量发展,此等处,最耐寻思。中国有了四万万五千万人,为什么能力发展不出来,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我有个比方:诸君是学过物理学的人,凡是铁条,都有磁力,通常的铁条,发不出磁力,是由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之故。只要拿磁石一块,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南北极分子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来。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对外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彼此冲突,能力相消,才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答:只要研究厚黑学。鄙人曾经说过:“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四万万五千万枝箭,同齐向外国射去,此大厚黑也,在四万万五千万人中,寻人来射,此小厚黑也。只要懂得大厚黑,内部分子,自然排顺。
世间的裁缝木匠,都要拜人为师,学习三年,才能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我想:在政界做事,总比当裁缝木匠,要难得多,乃今日的人,黄脚黄手,跳上政治舞台,当首领的不研究首领术,当知事的,不研究知事术,等于未投师学习,即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此所以辛亥而后,我国政治,闹得一塌糊涂也。他们在政治上的措施,绝像我辈八股先生进场,在洋八股上,东抄写点,西抄写点,凑集成一种规章,勒令全国实行,行之不通,则大骂道:“这种办法,东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独于中国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这种说法,等于说:“此种衣服,东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独于你家孩子穿不得,这是你家的孩子,身体长得不合式,怪不得我缝衣的人。”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自清末变法以来,即托命此种人之手,天乎!冤哉!天乎!冤哉!然则救之之道奈何?曰:只有研究厚黑学。
周秦诸子,彻始彻终,是研究厚黑学,诸君有志斯学,单读鄙人所著之书,只等于读孔子之论语,还不够,必须遍读周秦诸子,等于儒者之遍读六经。如以为周秦诸子太多了,不能遍读,只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也可窥见全豹。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老子在周秦诸子中,犹如昆仑一般,万山从此发脉,周秦时代学术,可说无一不渊源于老子。韩非则如东海一般,为万川汇流处。他是周秦诸子最末一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韩非于各派学说,俱研究过了,然后特著一书,可说是集周秦时代政治学说之大成,也即是集厚黑学之大成。刑名出于道德,道家法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以老庄申韩,同列一传。
当首领的人,要有首领术。韩非曰:“执术而御之,身座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疲,犹未有益。”崇祯皇帝,不懂首领术,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当皇帝的本事,全在驾驭人才。崇祯皇帝,没有驾驭法,许多奇才异能之士,发展不出来,虽有良马,无所展足。满洲皇帝,有驾驭法,劣马见了道子,也会跑,所以孔有德等有一般降将,能当开国元勋。洪承畴诸人,平日高谈忠孝,不得不反戈相向,诛锄故主。
第14节:厚黑随笔(13)
韩非举得有个例证:“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善事简主,几至于霸。”从这场公案看来,当首领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组织什么秘密党,只要懂得首领术,任何人,都可指挥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学生,都会反戈相向。所以当首领的人,如果说:“某人是坏人,用他出来,一定会捣我的乱。”这种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学,够不上当首领,以视赵简主,真是相隔霄壤。一般人都说三国时人才很盛,何以三国时人才会很盛呢?这是由于曹操刘备孙权三人,都善于用人之故,何以三人都善于用人呢?这是由于三人都是厚黑界先知先觉之故。
许邵批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操听了大喜。东汉之末,明明是乱世,明明说曹操是奸雄,何以操听了,会大喜呢?因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阳虎一流人物,许邵这两句话,即是阳虎所说的:“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直不管从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听了大喜。
曹操懂得:“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所以他执了政,崇奖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真是得了赵简主的秘诀。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之玉,而钓渭滨者乎?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坏人也用,执术而御之,各种人之能力,俱发展出来,操之称雄一世也宜哉。
一般人都说:“中国闹得这样糟,是由于坏人太多了。”说这话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学。中国地方如此之广,用人如此之多,哪里去寻许多好人来用?只要懂得厚黑学,执术而御之,坏人都会变成好人,韩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圆之木,千世无输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括之道用也。虽不待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韩非所说括之道,即是首领术。他说道:“贞信之士,数不盈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这真是通达治体之言。韩非所处,是战国时代,国小地狭,故曰:“官以百数”,今之中国,官以千万数,哪里去寻许多贞信之士?且首领一人,何能鉴别千万官之贤否?所以必须研究厚黑学,懂得首领术,只要善于驾驭,坏人都会变成好人,如果不善驾驭,奸人也会变坏人。一部廿五史,例证很多,诸君自去搜寻,我只提出原则就是了。至于首领术,韩非书中,有具体的说明,有志用世者,断断不可不熟读此书,兹不详引。
厚黑学,极似佛门的禅学,在古代不立语言文字,以心传心,全在自悟,到了黄石老人,传授张子房,子房传授汉高祖,才略见授受痕迹。子房屡被老人怒斥,绝似禅门棒喝法。老人半夜三更传授,绝似五祖传授六祖衣钵。禅宗到了六祖,著一部坛经,公开讲说,其学遂风行一世。厚黑学到了鄙人,著一部厚黑经,公开讲说,吾道之风行天下,不卜可知。故黄石老人者,厚黑学中之达摩也,鄙人不过等于六祖罢了。一般人推我为教主,实在不敢当。
张良面皮之厚,是天生的,黑字是加了学力的。良初遇老人,即跪而进履,其厚业已无以复加,老人犹恐其未醇也,屡次怒斥以验之,知其可以深造了,才进之以黑,授以太公兵法,据史迁齐世家所说:太公兵法全是阴谋奇计,尽厚学精髓也。厚黑学是度功秘诀,为人主都断不可少。张良经老人指点,别有会心,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
汉高祖的资质,恰与张良相反,心子之黑,是天生的,厚字是加了学力的。史称:“良以太公兵法,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这即是厚字天生的明证。韩信求封齐王,汉高不能忍耐,全靠张良从旁纠正,这即是厚字加了学力的明证。我把厚黑哲理,随时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等于开办函授学校,无奈诲者谆谆,听者藐藐,这也怪不得诸君,是由于这门学问太精深了,必须刘邦这种天授的聪明,才能领悟。我也不能说诸君鲁钝,只怪鄙人教授不得其法。战国策士,于立谈之顷,即取卿相之荣,无论何种道理,一说出来,任是如何愚鲁之主,都能领悟。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当时的策士,如苏秦这类人,都是闭门研究,下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