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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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虽不甚情愿,但一来不愿违逆了子青,尤其是眼下这时候;二来李敢的状况确是让人有些担忧。
“上来吧,”霍去病拍了拍李敢肩膀,仍旧是像在军中那般,“你这样子,哪里还像是我的裨将。”
李敢犹豫片刻,也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往城外驶去,按霍去病的吩咐,车夫小心翼翼地驾车,唯恐颠着车上的人。近来子青身上也不知怎的,容易发痒,霍去病担心她到林间遭到虫蚁叮咬愈发不舒服,思前想后唯有松树周围是不生虫蚁的,遂命令车夫往城外的松林去。
直至一处景致颇好的松林,车夫知道自家君侯不喜嘈杂,特地拐过山弯,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停下马车来。
霍去病先行跃下,然后将子青扶下车。李敢紧接着也下来。
脚底下踩得是厚厚的松针,松树独有的松香味蔓延在空气中,子青深吸口气,抬眼处正看见一只松鼠正蹲在松枝上,也不怕人,乌黑精亮圆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他们看。
“你看,你快看!”子青忙指给霍去病瞧。
霍去病仰头望去,嘿嘿笑道:“个头小了点,烤着吃还没有田鼠香呢。”
子青瞠目看着他,“谁说要吃了!”
“要不抓只兔子烤着吃。”霍去病环顾四周,“这里我来过,野兔可多了。”
她连连摇头:“咱们马车不是带了吃食么,别杀兔子了。”
“舍不得?”
子青只好点点头,自她怀孕之后,不仅闻着肉味就犯恶心,且心肠亦甚软,看着这些小东西这般可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它们捉了来烤。
霍去病好笑地歪头瞧她,道:“以前是谁,不光是吃野兔,还拔它的毛来制笔?”
子青懊恼地将他望着。
没忍心再逗她,霍去病笑道:“行了,你说不吃,那不吃便是。”
两人说笑这会儿工夫,李敢已经闷声不吭地帮着车夫将所带的各项物件都拿了下来。车夫虽觉得让堂堂关内侯帮着自己着实不大妥当,但鉴于李敢沉默得像块石头,车夫连推托的话都没说出口。
厚厚的毡毯铺设在松树下,霍去病让车夫另拿了吃食到稍远处候着,这时才看向李敢。后者仍旧沉默着……“现下这里没旁人,你想说什么都行!”霍去病随手抬起一枚松果朝他砸过去,“就是别这样死样活气的,你爹看了都会嫌你丢人。”
子青闻言,迅速抬眼。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却十分有效验,李敢几乎是立刻抬头盯住霍去病,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过了片刻,李敢缓缓道:“昨日,我去了卫大将军府,我把大将军打了。”
他把卫青打了!子青瞬间呆怔住。
霍去病己自她身边跳起来,扑向李敢,揪住他的衣袍,将他按在地上,恼怒道:“你打了我舅父?!”卫青名义上是他的舅父,而两人实际上形同父子,霍去病断然容不得别人对自己舅父无礼。
即便被他按在地上,李敢也没有否认,慢慢点了下头,“对。”
话音刚落,霍去病已两拳挥下去,径直打在李敢的腹部,力道甚重,疼得他顿时蜷缩起身子来。
“将军……”子青蹙眉急唤道。
见李敢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也因为子青在旁,霍去病暂且停了手,指着李敢道:“为何要打我舅父?!说!”
“你知不知道,我爹爹为何会失道?”李敢缩在地上,闷着声音问他,“陛下命爹爹随同卫青出征,卫青在得知单于主力所在之后,却令爹爹从东路绕行。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霍去病沉默着…他是在回朝之后,才确切知道了卫青部的状况:当时,卫青与公孙敖从正面迎击伊稚斜主力,而命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合并,自东路出击,掩护侧翼并且攻击单于左侧背。东路途径水草稀缺,大军无法屯行,又由于军中没有向导,李广与赵食迷了路,没能及时和大军会合。
而卫青与伊稚斜一战,若是胜了,倒罢了;却偏偏在两军激战一日之后,被伊稚斜率数百精骑逃脱。
中将军公孙敖因在上一战中失了侯爵,此战任中将军。军中以他为首,等着此战封侯加爵者不在少数。伊稚斜一逃脱,眼看荣华皆成泡影,公孙敖等人一肚子怨气都发到李广与赵食身上,认为若非他们迷路,两军会合,又岂会让伊稚斜逃脱,纷纷要求卫青向李广问责。
赢了,皆大欢喜,封侯加爵,荣华富贵。
输了,首要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来背黑锅。
霍去病对此是再清楚不过。
李广很背,因为他不仅失道,而且他人缘也不好,所以被选中背黑锅。他之所以自刭,就是因为他愿意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但却不愿意为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背黑锅。
“爹爹军中的人告诉我,来问责的长史盛气凌人……”李敢苍凉道,“我就想,爹爹是被他们逼死的!被卫大将军、公孙将军一块儿逼死的。”
霍去病盯了他片刻,皱眉叙述道:“舅父本性宽厚,对李老将军一直很尊敬。李老将军失道,舅父须得向陛下禀报战况,问责一事无可避免,你怨不得他。”
“昨日我去了大将军府,打了卫大将军,他没还手,也不许旁人插手。”李敢像是没听进去,继续叙述,“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是陛下事先嘱咐了卫大将军,说爹爹年纪太大,运气又不好,莫让爹爹对阵单于,否则恐怕无法实现陛下捕获伊稚斜的心愿。可这战,没有我爹爹,他们还不是照样让伊稚斜逃了么。”
说到此处,李敢禁不住连连冷笑出声。
子青默默听着,这才明白原来李广自刭的背后,有着如此多错综复杂的缘由。
“现下你已是关内侯,便是为了李老将军,以后也莫再做出鲁莽的事情。否则老将军在九泉之下,见你遂了小人心愿,岂不更加愤恨。”霍去病道。
“我想了很多,很多……”李敢抬眼望向子青,无力而怅然道,“将此事追本溯源,卫大将军之所以让爹爹从东路进发,是因为陛下的嘱咐。而陛下之认为爹爹年老运气不好,是因为他认为杀降不祥。而杀降,是爹爹自己做的。尽管他一直在后悔、一直在愧疚……最后,他还是为这件事付出了该有的代价,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其实我没事了,就是想跟你说,那件事,爹爹终于还是付出了代价,你心里的结也可以解了。”
想着这层层因果,子青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一阵莫名的怅然。但至少,李敢终于能不再纠结李广之死,这是好事。
看着子青清澈明亮的眼睛,目光逐渐下移落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李敢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孩子,什么时候出世?”
“该是明年春天的时候。”子青答道。
“真好。”李敢由衷道。
子青笑了笑,不由自主地望向霍去病。
“生个女儿,像你似的就挺好。”李敢微微笑着,朝子青道,“生个小子也成,不过也得像你似的。”
霍去病斜眼瞧他,“这事你说了算啊?”
“说了不算,我也要说。”
子青低首剥着橘子,听他二人斗嘴,忍不住抿嘴而笑。
170第六章嬗儿出世(三)
正说着,听见不远有马蹄声响,长安城中原就有秋高出游的风俗,这时候外出游玩之人自然是不少,故而三人都不以为异,接着闲谈。
不一会儿,有十几骑自松林那头绕过来,锦衣华服,霍去病一眼就认出他们皆是期门郎,而为首那人正是卫伉。
见到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在此,这些期门郎纷纷下马,向霍去病还有关内侯李敢恭敬施礼。
只除了卫伉一人,他虽然也下了马,但却并未施礼,双目恶狠狠地盯住李敢。
“卫伉,舅父今日可在家中?”霍去病开口问道。
卫伉暂且收回盯住李敢的目光,冷冷看向霍去病,“大司马若真有心拜会我爹爹,为何不亲自登门,莫非是没脸见我爹爹么?”
这话颇重,尤其是当着众期门郎,简直一点情面都不给霍去病留。子青这些日子深居简出,又因霍去病命家人噤口,她对于朝野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乍然听见卫伉对霍去病这般态度,不知卫霍之间出了何事,甚是吃惊。
霍去病原是好意,知道卫伉多半因昨日李敢打了舅父之事耿耿于怀,便想岔开他二人,却见他对自己也这般敌视,暗叹口气,淡淡道:“不知何事让你有所误会,既然这么说,明日我便登门拜会。”
“哼……大司马门客众多,事务繁忙,怎敢劳动您的大驾。”卫伉冷笑,瞥了眼李敢,“看来你们在此倒是相谈甚欢,难怪关内侯胆敢冲入我卫府打人,原来是有大司马在背后撑腰啊。”
昨日亲眼见到李敢打了卫青,卫伉怒不可遏,当即就要还手,却被卫青所阻。他见爹爹不仅不许自己对李敢动手,而且还命此事不可声张,全然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卫伉无法理解,更加咽不下这口气。
李敢也未想到此事竟然会牵连到霍去病,腾地站起身来,朝卫伉道:“昨日之事,与骠骑将军毫不相干,是我李敢一人所为。我敢作敢当,你有何事尽管冲我来。”
“好,这可是你说的!”
尽管知道自己多半不是李敢的对手,但为爹爹受辱之事,卫伉一副预备和李敢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他身后的期门郎彼此面面相觑,犹豫着此事究竟该不该上前劝解,踌躇不决。
“卫伉!”霍去病沉声喝道,同时挡在了李敢身前,“此事舅父不愿声张,你莫再生事端!”虽非亲生父子,霍去病却比卫伉更能懂得卫青的心思,李广自刭,不管是否因自己而死,卫青心里始终对他存一份歉疚。李敢若再因卫伉而出事,只能是让卫青心中更加难受。
“你果然帮着他!”卫伉狠狠道,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枉爹爹将你当做亲生儿子一般,他待你,比待我还好。想不到,竟是养出了一头白眼狼!”
面对他辱骂,霍去病直直地立在他面前,面色煞白,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硬生生忍住没有对卫伉动手。他心底清楚地知道,卫伉性情耿直,是个一根筋,朝堂上的事情卫伉只能看见表面却不懂里头的东西。
“走!”卫伉翻身上马。
与他一道来的期门郎既不敢久留,也不敢失了礼数,忙向霍去病施礼告辞,这才纷纷上马。马蹄翻飞,这一大群人很快呼啦啦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霍去病缓缓收回目光,极力笑了笑,道:“卫伉他,还只能算是个孩子。”然后他慢慢坐下了。
是的,轮心思计较,卫伉还只能算是个孩子。孩子说的话霍去病不能较真,可这话却着实伤着他了。
子青脸色泛白,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她知道将军与卫青之间的感情,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将军心底始终是将卫青当做父亲一般,不会改变。
“是我连累了你!”李敢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语气透着疲倦和无力,“我就……”
“不,这事跟你没关系。”霍去病的手在空中挥了下,干脆利落地把李敢的话斩断了。
李敢自然也知道朝堂间骠骑将军日贵而大将军日退之事,他不是擅此道中人,虽知道必有缘由,但究竟是何缘故会导致这种局面,他也不知道。
他勉强地笑了笑,“那我就安心了。”
说罢,他独自一人缓步而行,也未告辞,也未说要往何处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隐没入松林之中。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又转过来看向霍去病。
“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
霍去病安慰她道,为了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伸手拿了橘子,剥的时候却因用力过猛,橘子汁液飞溅出来,半个橘子都被他捏烂了。
子青默默将自己手中剥好的橘子递到他手上,又接过被他捏烂的橘子。
“我没事,真的。”霍去病一口就咬下半个橘子,在口中使劲嚼着,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远方某处,不像是在看什么,倒更像是为了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自在一点。
“我知道。”子青默然片刻,道:“若是方才我把他揍一顿,你会不会觉得更好一点。”
霍去病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来看她:“你现下也会说笑了,你是会动手的人么?”
“我在心里揍了他两拳,一拳打腹部,还有一拳打在脸上。”子青一脸认真。
霍去病忍俊不禁,也跟着她认真道:“你那气力,还不得把他的牙打掉了!”
“嗯,他还吐了一口血沫子,全溅那里了。”
她指着他溅出橘子汁液的地方。
听见她这般难得的瞎掰胡扯,饶是知道她为了故意逗自己,他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
子青这阵子原本就反胃得厉害,这会被自己生生说得恶心起来,掩口欲呕。霍去病忙探头关切地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搂住她道:“走吧,这血沫子看了恶心,咱们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