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85-树鬼-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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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布衣巷里的气息在小房间里整夜飘荡缠绵,她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只想回去住几天。去闻一闻布衣巷里的气味,去布衣巷后面的河边散散步,在那个她和林曾经一起坐过的地方坐坐。那里,有林最真实的影子。出来,一个月都没到,一切还都没开始,又要回去?但想回家的强烈欲望无法控制。
第二天早上起来,阿布在洗手间发现了那两把用红丝带系着的钥匙。拿起钥匙,锁了门,就往附近的售票点走去。
被告知,没有当天的票,最早的也要在三天以后。
售票员瞧了眼满脸忧愁的阿布,问,要不要。
阿布朝门外看了看,到处都是车,陌生的人,一时间不知身置何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售票员又问了句,到底要不要?
阿布说,还是要了吧。
付了钱,从目无表情的售票员手里接过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2004年7月19日,18:53分开。阿布小心翼翼地将票收好,怕掉了,把它放在皮夹的最里层,然后将皮夹放在背包的最里层。
身上有了票,心里便安静了不少。找了家店,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是一家台湾人开的粥店,很安静。
阿布喜欢那家店的洗手间。去洗手间要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往最顶处走,有四个台阶,洗手间就在第五个台阶口。台阶的下面是空的,表面用透明的钢化玻璃做成,下面铺满了五彩的花瓣,花瓣的四周围都是灯光。灯光洒在花瓣上,然后由透明的钢化玻璃折射出来,非常美。阳光灿烂的样子。因为有那样的洗手间,阿布便经常去那家店喝粥。
喝完粥后回住处的路上,又看到那对卖凉粉的老人。凉粉摊就在一棵杨树下面,老妇人守在摊位旁,老头蹲在摊位旁边的花坛上。摊位和花坛之间有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天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几乎没什么人肯为老人的凉粉停下来。
老妇人站在摊位前,忧伤地看着自己的凉粉。老头蹲在花坛边,忧伤地看着行人。
阿布走得很慢。每次走到那对老人身边时,阿布的脚步就快不起来。绝不是矫情,是那对老人的神情吸引了她。阿布的眼睛成了镜头,她愿意让那样的神情在她的镜头里停留,她是一个观察者。
阿布每天出去吃饭时,都要经过那对老人身边。有一天,她忍不住带上相机,将那对老人装在了相机里。相片洗出来了,相片上显示出来的日期是7月18日。
7月19日那天,阿布没走。
18:53分的时候,她正在找工作回来的公交车上,堵车。那一刻,她坐在公交车上,目光正追随着从车旁飞驰而去的自行车:车上有个瘦弱的小伙子,撅起屁股用力地蹬着车,后座上坐着一位清秀的女孩,搂着小伙子的腰,满脸幸福地笑容,不停地将头伸向前面,和小伙子说着什么。
晚上,阿布在日记里写道:“离开布衣巷,是在逃避。回家,仍旧是逃避。可以在路上逃来逃去,却永远不能真正逃离内心的恐惧。我最需要的是一种真正逃离的方式,或者给逃离找一个出口。”
上小学时,看着那些说话娇滴滴的女生,阿布打心眼里就讨厌,她不愿意和那样的女生玩,也不愿意和男生玩。她似乎与众不同,同时也被别的同学视为异类,不愿意靠近她,主动靠近是自讨没趣。
父亲的严肃,平日里的苛责,对她的行为露出有意无意地鄙视,让敏感的阿布觉得很自卑、胆小,同时骨子里头却又深藏着一股傲气。那么的矛盾,无处可以解决。
三年级,躲进树洞里的那夜,整夜未归,父母亲不闻不问的态度让阿布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从此变得更加孤僻。
四年级时,阿布十一岁,班里从别的学校转来了一位女同学。第一天,那女同学由班主任领着走进教室,老师指着紧张不安的她对大家说:“新来的同学,周瑜。”
阿布是个明眼人,她一下子就能看穿那个躲在红领巾和呆板丑陋的衣服后面的心灵。阿布知道,她和自己是同类人。
于是,两人成了好朋友。
每天放学,两个人一同去河边,找个地方坐下,聊天,发呆,不天黑绝不回家。即便为此已经挨过父母很多次的骂了,也知道还会继续挨父母亲的骂,但仍旧愿意待在一起,看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再各自分头回家。
两个女孩子的话题乱七八糟的。想到哪就聊哪。聊男生,聊想象中的爱情,聊鄙视自己的同学,以及对某某老师的不满,包括各自心底对父母亲的恐惧和怨恨。这些话题的内容像血液在体内循环,从心脏喷向动脉,又沿着静脉回到心脏。阿布能够听到它们在体内流动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阿布迷恋不已。她需要有个对话的人,周瑜就是老天送来的。
礼拜天,两个人也会一起去看电影,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屏幕上出现一对跳舞的男女,女人身上的裙子在旋转中飞舞起来,露出美丽的大腿。男人抱着女人的腰,眼睛发亮。最后,那对跳舞的人将嘴唇贴在了一起。阿布想起了那个已经离开布衣巷的小男孩,心里产生出一些朦胧的、无法描述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情绪来。有些紧张的阿布伸出手去握住周瑜的手,发现周瑜的手竟然也湿漉漉的。两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些慌乱,那个大人的世界,就如各自胸前偷偷隆起的乳房一样,同样暗藏着难解的秘密。一时间,电影里的音乐似乎也变得低沉阴郁。直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来时,两个人才稍稍轻松起来。
出来,走到电影院门口,周瑜突然骂了一句大人才用的脏话。阿布看着周瑜,听到她在骂完那句粗野的脏话后,轻轻地喘了口气,仿佛是一种柔软而舒缓的解脱,对刚才在电影院里过度紧张的一种补偿。阿布也试着轻轻地骂了一句,却在话音尾处重重地带出一口气来。有些害怕,有些刺激。两个人各自看着对方怪怪的表情,一齐傻笑起来。
有一次,阿布跑到河边的桑树林里,捧来一堆狗屎。周瑜能理解她的举动,她的血液里流动着一些与阿布类似的压抑。
阿布捧着狗屎站在周瑜面前,眯起眼睛对着她微笑。周瑜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数学课本,扯下几张纸来折叠成一只船。两个人在另外的纸上写上自己所厌恨的人的名字。阿布写完五六个名字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写上了父亲的名字。她们把狗屎包裹在写有名字的纸里,放在纸船上。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5)
纸船载着她俩的愤恨委屈和不平顺着河水往下游漂流而去……
天色一点点淡下来。阳光里有了淡薄的黄色,黄色渐渐换成了比较透明均匀的光线。江边的景物在这细腻的光线中,闪着油亮的光泽,树叶的边缘很清晰,树冠比午时多了些立体感,周围的景物有了这层细腻柔和的光,竟然精致了起来。江边的杂草、灌木柔韧地交错在一起,形成各式各样的图案。水鸟在江上快乐地飞翔,羽毛带着光泽,花儿一样在江上美丽地开放。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被这薄而柔和的光线调和了,就像一幅油画,被定格在时间的画框上。
两个人都感到无限的满足和解恨。
突然,阿布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下游跑去,将石头扔向载着狗屎和人名的纸船。没扔中,纸船摇晃了一下,继续往前漂去。阿布又拾起几块石头,扔向纸船。周瑜也跑过来,学她的样子,朝纸船拼命地扔石头。
纸船漂浮不定,沉下去又浮上来。但没多久,纸船便彻底地沉没在了水里。阿布和周瑜互相看了看对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
尖锐的笑声在空旷的河边风筝一样飘扬,惊飞了桑树林里的小鸟,狗也从布衣巷的深处跑出来,站在河边朝她们奇怪地张望。
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足够阿布在外面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两年或者三年。但必须去找一份工作,阿布想,工作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东西,可以缓减内心的重压。
也不知道具体该找什么样的工作,便东拍一扇窗,西拍一户门地去找。那是一种滑稽的诚意,去应聘,却又害怕真的被他们录用。内心里,阿布不想坐班,不想干太多的活,不想失去自由。
最后,还是去一家美容杂志社上班了。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阿布的任务是到京城的各大美容院拍照片,采访。工作中,最让阿布受不了的是出去采访时在路上堵车。堵车。堵车。长长的车流,堵在中间,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感觉世界都快停止前进了。
坐在车里的阿布感觉自己就如一条上了岸的鱼,无法呼吸。整个城市都在爬着前进,寸步难行。
除了上班,所有时间几乎都待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听音乐,发呆,看书。饿了出门吃点东西。中午到三千里烤肉店吃碗石锅拌饭,晚上去台湾人开的粥店喝一碗皮蛋瘦肉粥,外加一盘鸭脖子。喜欢吃鸭脖子,细细地嚼,看着窗外发呆,在嚼的过程中停止思绪,一片空白。阿布喜欢这种感觉。
采访过程中,会收到各式各样的会员卡和消费卡。少则一千,多则一万。所有卡片后面都有一条规定,此卡不能兑换现金及产品。星星一样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美容院,离阿布住的地方很远。来回坐车一两个小时,再在美容院里花上两三个小时,做一次美容就得用上半天时间。阿布宁愿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切片黄瓜贴在脸上,躺在沙发上听音乐,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去美容院的路上。
这样一来,所有的卡对阿布来说毫无用处。想送人,却找不到可送的人。单位里的同事每人也全都有一大沓。东一张西一张,随处乱扔,有时收拾屋子看见了,心里感觉怪怪的,所有的工作意义,似乎就全在这些对自己来说全无用处的卡片上。
日子久了,每天被路上的堵车弄烦了,心里的烦躁在可怕地膨胀,迅速成长,长成了一条大虫,天天咬着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生活的乐趣,情绪中充满了恐惧,所有内心里涌动的情感全都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一个遥远的不可捕捉的人。
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恶状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可出于惯性,每天起来,还是背着包出门,干鱼一样被堵在路上,一路走走停停,到达一个又一个春笋一样冒出来的美容院,拍照,采访。美容院里到处都是女人,有钱有闲的女人,来路不明的女人,面目模糊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全都是一些拼了命去“留住美”的女人。
阿布害怕看见人。特别害怕看见女人。女人多的地方,阿布就有想呕吐的感觉,到处都是女人的气味,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
每个上班的白天都是可怕的。
晚上,独自一人,是解救自己的时间。阿布坐在幽静的黑暗中,音乐在黑暗中闪着透明的光,忧伤而单纯的音乐,是林的音乐。待在林的音乐里,阿布的内心比白天平静多了。在夜的宁静中思念一个人,思念得想哭,找来找去,却找不到眼泪。
眼泪已经浸到音乐里去了。
周瑜初中没毕业就离开学校了。
她父亲是个印刷厂的工人。母亲是个勤劳的家庭妇女,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肯定的,那个最小的,便是儿子。
周瑜读初一那年,眼睁睁地看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就隔着一块小小的玻璃,透明的,却无能为力。
母亲将她关在房间里,周瑜隔着房门上那块小玻璃,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将一瓶农药喝下去。喝完农药后,母亲又拿起父亲放在桌子底下的酒,仰起头,一口气喝下半瓶。周瑜能听到母亲被酒呛着后发出的猛烈的咳嗽声。咳嗽完后,母亲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嘴,回过头来朝周瑜静静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顺势坐在地上,靠着墙,侧对着周瑜。
周瑜拍着房门,用尽所有的力气。恐惧真正来临时,看不见颜色。看着母亲所做的一切,周瑜清楚地知道母亲要走向哪里。世界在慢慢关闭,那刻,周瑜失去了语言能力,所能做的,只是机械地拍着房门。一声又一声。门被母亲从外面锁上了。母亲就在门外,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
没多久,母亲开始扭动。趴在了地上,歪着头,面朝下,蜷曲着,就如一只虫子,痛苦让她丑陋无比。
到处都是农药的臭味。母亲在地上可怕地扭动挣扎,痛苦地呻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