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6-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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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炼自己的毅力。在作文《严师教戒》中,他这样拷问自己:将来入仕之后,自己有信心抵制住金钱的诱惑吗?能坚持住自己的操守吗?会不会出现言行不一?会不会做有愧于心的事?见了高官大人,能保持自尊吗?见了别人鲜衣骏马,能不起羡慕之心吗?“小有得而矜,能在人而忌,前有利达,不能无竞心乎?”生下来时,是清清白白的,死的那一天,能保证自己一尘不染吗?如果不能保持自己的清白,怎么对得起祖宗天地?
他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个念头抓起,要求自己时时刻刻不能偏离圣人的教导。他言必信,行必果,在学校里,就得了“圣人”的称号。
他给自己起了个号:“刚峰”。他希望自己能像海边的岩石一样,在日夜不息的世俗大潮前坚定不移。
天下士人读的都是圣贤之书,为什么读出了那么多乡愿小人?每位帝王都尊崇圣人之道,为什么却很少有政治清明的时候?海瑞真的很奇怪,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要不折不扣地践行圣人之道,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圣人已经把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交到了读书人手中,人们却弃如敝屣!满世界都是昏昏终日的不幸的愚人!一想到这一点,海瑞就心绪难平。学生海瑞发下弘誓大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接续圣人的火把,再次照亮这一世界!
这个誓愿其实应该很容易达到,秘诀只在于坚持。然而,这一点为什么只有他海瑞知道呢?
海瑞偏执症患者(3)
三
嘉靖三十七年(1558)五月,新任知县海瑞由福建抵达浙江淳安。在奔赴淳安的路上,他又一次背诵了自己做学生时写的《严师教戒》。现在,那篇文章中所说的诱惑分明地摆在了自己面前:
入府县而得钱易易焉,宫室妻妾,无宁一动其心于此乎?财帛世界,无能屹中流之砥柱乎?将言者而不能行,抑行则愧影,寝则愧衾,徒对人口语以自雄乎?
联想到那么多同窗、先生入仕前慷慨激昂,入仕后却无一不变成贪污纳贿的赃官,他不觉悚然而惊。淳安县衙的官椅,将成为拷问他灵魂的刑具。他能不能经受这严峻的考验呢?虽然初次做父母官,但是和大明王朝的每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海瑞知道地方官不是靠帝国俸禄吃饭,他们的主要收入是种种“常例”。所谓常例,就是土政策、乱收费。史称,明朝“官俸最薄”。那时的官员,并不享受帝国提供的福利待遇,不但不享受别墅、小车、年终奖,也没有地方报销吃喝费,用一千余元养活一个大家庭甚至家族,这个县令的生活只能是城市贫民水平。然而,再看看各种陋规,你就知道为什么人们热衷于奔走仕途了。海瑞一上任,就命师爷把淳安县政府成员的常例收入列出来看,其中在县令一项下是这样写的:
夏绢银一百六十两……夏样绢八匹(样品绢,收绢时额外收取用来评定品级的样品,评定后就作为福利分掉了)。秋粮长银二十
两……农桑样绢四匹。折色粮银四两。军匠每里银一两。农桑绢银十两。审里甲丁田每里银一两。盐粮长银十两……审均徭每里银一两。造黄册每里银二两。经过盐引每一百引收银一钱,共计五十两……催甲每里银一两。柴薪……每一百两收银二两……出外直日里长供应并店钱人情纱缎。起送农民罚纸二刀,纳银五钱。收各项钱粮,每一百两收五两。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即使不算最后一项“收各项钱粮,每一百两收五两”,诸项收入加起来,每年也约有一千两银子的收入,折合成人民币现值二十万,是工资收入的近二十倍。而最后一项“收各项钱粮,每一百两收五两”,数目应该更为惊人,最低限也在一千两。这样合计起来,一个知县即使不贪污不受贿,每年的常例收入也有两千两,折合人民币现值四十万元,国家俸禄真可以“基本不用”了。
当然,这些收入县令不能全装入自己的口袋。准确地说,这些额外收入应该算“小金库”,每年的招待费、公关费、送给上级的“礼金”都要从这里出。这些支出要占全部收入的一半以上。
私设小金库,制定土政策,是开国之初明令禁止的。然而,太祖去世以来二百年,这些常例陋规已经成了公开的政策,帝国一千多个县,以及建立在县制之上的整个官僚系统都是在这些常例的支持下运转。没有这些收入,官员们就没法维持日常生活,没法编织自己的社会关系网,没法养活手下的人。可以说,这些常例一日不可无。
大明王朝后期的腐败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腐败侵蚀到社会机体的每一个细胞。上至皇帝,为了自己的私库加收矿捐;下到小小的衙役,通过把持官府,家资上万。居官如同贸易,读书只为敲门。办一件事需要多少贿赂,有公开的明码标价。
在早年读书的时候,海瑞就多次在文中叹息:“纷纷世态,其不当予心有日矣!”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称心了!更让海瑞气愤的是,在沧海横流之时,饱读圣贤之书的士大夫们没有几个人以圣贤自任,挽此颓风,反而和风同尘,竞相逐利。即使那些口碑尚好的公卿大臣,也不过是手伸得不太远,钱捞得有节制而已。在他看来,举国上下,已经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正人君子。“世俗称僻性,称太过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称贤士大夫善处事者,或不免乡愿之为。乡愿去大奸恶不远。今人不为大恶,必为乡愿。”那些特立独行的孤介之士,在他看来做得远远不够,而贤士大夫则都是些污秽之人。他恨这些模棱两可的乡愿甚于大奸大恶,因为他们盗用了圣人的名义,对圣人之道为害更大。
现代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不能要求这个世界适应你,而是你应该去适应这个世界。海瑞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这滔滔世界的中流砥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即使是与整个世界为敌,他也毫不退缩。
其实,海瑞所向往的世界,也并非遥不可及。明朝开国之时,太祖朱元璋已经为这个世界制定了蓝图,他制定了一系列祖训家规,对帝国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作了详尽得无以复加的规定,定下了万年之基。其中,就包括这低薪制。在海瑞看来,这些规定尽善尽美。他认为,所有的错误,所有的丑恶,都是因为人们不能严格遵守圣人和祖宗的教训,一任私欲发展造成的。
上任十天后,海瑞公布了一个决定:革除所有常例。
在别人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在海瑞看来,是天经地义。如果全世界都默认常例存在,那只能说明全世界都错了。错了就要改过来,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虽然没上任之前,那些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把“笔架先生”的名声传播到了全县,大家对这位新县令的怪脾气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没有人想到海瑞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是革除常例。这简直是疯狂,是政治自杀,是天方夜谭!人们估计,不出三天,海瑞就得改口。
然而,海瑞说到做到。他把所有的“不合理收费”一刀切,不光是自己的常例,还包括县丞、主簿、典吏、教谕、师爷、衙役、门子,全县大小官吏的全部额外收入!
这一举动不亚于一场政治地震。不但全县官吏如遭晴天霹雳,通省官员都目瞪口呆!震惊过后,大家都屏息静气,准备看这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的笑话:看他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养活家口,拿什么招待过往官吏,拿什么孝敬上司?看他能坚持几天,坚持不住了怎么收场?
“海笔架”还真坚持下来了。靠一个月五两银子,他真就养活了一大家子。当然,生活水平和别人无法同日而语,而且还要想一点别的办法来维持生计。海瑞在官署后院的空地上开了一片荒,约有二分大小,种上了黄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换上粗布衣服,扛上锄头干上一阵。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粮,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入仕之后,海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了。海瑞本人一身官服穿了六年,穿得四处补丁,看不出颜色,用手一扯就是一根线头。每天烧饭用柴,都是老仆到山上打来的。有一天,海瑞发现老仆打来的山柴枝叶枯干,不像是新砍的,遂把老仆叫来讯问。老仆不敢隐瞒,只好交代说是街上有人巴结他,替他打好了背回来的。海瑞立刻叫他把送柴人找来,当场给了他五十个铜钱作了柴价,回头关上院门把老仆打了一顿。
淳安的县丞、主簿纷纷要求调离,衙役、门子也都回家不干了。海瑞不为所动。你走你的,你不干自有别人干。县丞主簿走了,他把业务接过来自己做。衙役不干了,他从贫困地区再招。别人做得很清闲的县令,他做得东奔西跑,灰头土脸,一年没有几天休息的时候。
上司生日、红白喜事,正是下级们“表示”的最佳时机,别人都是成百上千银子地送,他只写一封贺信。上级来检查工作或者路过,招待住宿都是国初太祖时定下的标准。渐渐地,淳安成了官员们的危途,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出差到那里。
“海笔架”的桩桩件件,逐渐成了浙江官场上日不可少的新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连浙江总督胡宗宪都成了热衷的传播者。一天,在全省的高级官员会议开会之前,胡宗宪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我昨个儿听说‘海笔架’给他母亲做寿,居然上街买了二斤肉!淳安县的肉贩子都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做上海县令的生意!”全会场哄堂大笑。
海瑞就这样成了全省官场上的“海怪物”。
海瑞偏执症患者(4)
四
把海瑞变成“海怪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所崇拜的太祖朱元璋。
明朝初年,弘文馆学士罗复仁居官简朴,为人老实,人称“老实罗”。一天,朱元璋忽然动了念头,要调查“老实罗”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到罗家私访。罗家在城外边一个小胡同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间房子,“老实罗”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到皇帝来,着了慌,赶紧叫女人抱一个小杌子请皇帝坐下。朱元璋见他实在穷得可以,老大过意不去,说:“好秀才怎么能住这样的烂房子!”即刻赏给了城里的一所大邸宅。(吴晗《朱元璋传》)
其实,使“好秀才”不得不住这样烂房子的人正是朱元璋自己。开国初年,正是他为官员们定下了历朝以来最低的俸禄。
之所以规定低薪制,一是因为开国之初,财政困难;二是贫民出身的朱元璋心底对官员们总有一种仇恨的潜意识,他不希望这些人被自己养肥;三是读书人都是孔孟之徒,他们入仕,出发点应该是行孔孟之道,并不应为一己私利。所以,薄俸正好有利于他们砥砺节操,保持正气。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低薪制其实是中国基于儒家学说的一种政治传统,只不过其他朝代没有低到这样让人吃不饱饭的地步。
一方面是官俸低得不足以维持正常开支,另一方面是官本位,官万能,各级官员权力不受约束,制定各种土政策,进行各种乱收费几乎没有任何障碍。这种制度的荒悖,正如同“渴马守水,饿犬护肉”,导致官员们的整体腐化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
在这种制度下,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做清官,一丝不取,结果就是甘于正常人无法忍受的贫穷。明朝的著名清官轩“寒暑一青布袍,补缀殆遍,居常蔬食,妻子亲操井臼”,秦“廉介绝俗,妻孥菜羹麦饭常不饱”。在清官的传上,这种窘状笔笔皆是。另一种就是遵照官场惯例,通过土政策来维持开支,支撑关系网的建立。而一旦越限,人们的欲望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就像遇到了适合环境的细菌,贪污不可抑止地疯狂生长。
对于制度性腐败,历朝以来对付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杀”,从肉体上消灭贪官;另一个就是“教育”,通过树立典型,大力表彰,提倡正确的导向,来感动人教育人转化人。
这两种办法都如水中捞月,无济于事。历朝以来,以明太祖朱元璋惩贪最为坚定,对官员要求最为严苛,然而,偏偏是他定下一系列惩贪祖制的明王朝,腐败得登峰造极。
在朱元璋看来,别的罪过都可恕,只有贪污,一个也不能饶过。他制定了残酷的惩贪法律,规定凡贪污六十两以上者,均枭首示众,而且还要把人皮剥下来,里面填上干草,摆到官府公堂对面,用来警告继任者。后来,见此举仍不能制止贪污,又规定:“今后犯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