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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最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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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管你怎么回事!他心里说。他隐隐地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为了稳住她,他就说:“什么怎么回事啊?你看见……鬼了?什么样的鬼啊?”    
    “白的,白的鬼,在苞米地里,一直走,一直走……我们跟着她怎么走也走不出苞米地。你说她是不是要惩罚我烧家庙的作法,才把我们领进挡里的?”    
    “苞米地?哪的苞米地啊?什么时候看见的?”他又说。    
    “就是刚才,今天晚上,我带人拆那石头房子的时候。”她不耐烦地说,“我叫村里的人,村里人都不去。哼,这些愚昧的村氓!我就知道他们不敢。他们怕鬼。我们可是不怕的。我们拿着锹,镐头走上大道。还有人说,见了鬼也要一棒子打死,让鬼也尝尝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我们到了家庙后就开始烧那些灵牌,可就在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很快就从她烦乱的叙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姨妈他们一路唱着歌,兴冲冲地踩着明瓦瓦的月光来到家庙。家庙的大门紧闭着,门鼻上拴着老式的弹簧锁。    
    “把大门打开!”    
    姨妈一声令下,几个小伙子抬起脚来就踹。    
    门纹丝未动。    
    “要不,就在外面烧吧。”一个人怯生生地说。    
    姨妈一见是她回村后新收的村里的小伙子。姨妈就哼了一声对他的胆小表示了蔑视。“你没看见墙壁上有烧过的迹痕吗?这说明以前也有人想烧这个石头房子,可是没烧成。可见从外面烧是没法烧的。我们这个行动是要彻底消灭人们头脑里的封建意识。消灭意识么,那就得从里面入手,那我们烧掉这个封建思想的根源也得从里面入手才行。”    
    姨妈这么一说,那几个小伙子踹门踹得更起劲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踹门这一行动的行列中去。他们每个人都期待着那两扇巨大的门在他们的撞击下,轰然一声洞开的效果。可踹了半天,那门还是纹丝没动。这一下让想表现一下英勇气概的城里的小伙子们很泄气。    
    “那就把锁撬开吧,”姨妈也很失望地说。    
    几个小伙子开始拿起大石头砸。毕竟年头太久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大锁,没用几下就碎了。锁一开,姨妈伸手推向那两扇又厚又重大门。没推开。又上来几个小伙子,那门吱嘎嘎一声,才开了一道缝。众人点了火把从那个缝里挤进去,一看,都不知如何下手。大庙里很大,黑洞洞的。他们举着的火把也只能照着他们眼前的小块。    
    “怎么办?”一个人说。低哑的声音在空洞的大庙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那就……那就开始拆吧。把这柱子拆下来点火。”姨妈说。不知为什么姨妈发现她说话的声音也微弱了很多,全没了往日的爽气。    
    “那是什么?”一个声音惊恐地响起来。众人顺着他伸出的手指望过去。在他们面对着的前方,有一排排条状物在黑暗里发着微弱的白光。白色的条状光一闪一闪地动着。    
    姨妈他们看到这情景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是鬼吧?”一个颤抖着的声音,刚冒出点头就缩了回去,似乎让自己的声音给吓坏了。    
    姨妈听了这句话反倒生气了。“什么鬼,哪有什么鬼!”姨妈从一个小伙子手里抢过火把就走上前。众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排白光前……忽然,她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是灵牌啊!哎呀,是灵牌,是灵牌在反光啊。快,先把这灵牌烧了。”她这么一说,众人才一边嘻嘻哈哈地嘲笑着一开始说有鬼的那个农村小伙子一边走了过来。    
    灵牌都是木制的,又放在家庙里很长时间了,干得透透的,一点就着。几个小伙子蹦到摆放灵牌的台阶上,往下一个一个地扔着那些木制牌位。台阶下的小伙子们跳着接住空中飞舞着的木板,放到火堆里去。等到最后一个灵牌也被放到火堆里的时候,姨妈大声地说:“说什么有幽灵,还有诅咒!看看,我们把代表着幽灵的牌位都烧了,也没见幽灵来么。这就说明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幽灵,那个诅咒也不存在。哈哈!”姨妈说完了这话刚笑两声,平地上的火堆忽然飞了起来。那火堆不是一下子整个就飞起来的,而是那些熊熊燃烧着的灵牌一个接一个拔地而起,首尾相连着在空中组成了一条燃烧的火线,蜿蜒着像一条火蛇一样从大门的缝里钻了出去。姨妈那时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她只是凭本能地意识到火从门缝钻出去是很危险的,它会点燃最近的那片已经成熟的苞米地,然后火势会从苞米地漫延开,那么整个家庙村的农作物都会被烧光。    
    


第一天第一天(15)

    “快,快把它追回来!”姨妈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话,就率先追了出去。她的手下也跟着一窝蜂从门缝处挤出了家庙。    
    姨妈和她的手下追着那条火蛇进到一块苞米地的时候,那条火蛇忽然不见了。    
    众人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就停下来四外转着头找。    
    “可能是被风给吹灭了。”一个人说。    
    “……那我们快回去拆房子吧。”姨妈这时已经有点疑惑了,可她还是这样说。    
    他们就在苞米地里走着,打算再走回家庙里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某某个坏分子被打的头破血流跪地求饶,说到高兴时他们就爆出一阵大笑。    
    “越求越打,越求越打,对他们这些阶级敌人就是不能手软。”有人说。    
    “就是。对我们的敌人手软就是对我们兄弟姐妹的犯罪。”另一个人也说。    
    当这些事说了又说,他们也已经感到累的时候,他们才想到,他们要去的目标应该早都到了。姨妈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看看四周,四周一片黑。    
    “点火!点火!”    
    他们跑出来时没有人带着火把。有人就划着了火柴。火柴微弱的光里都是洗米浆似的混浊一片。    
    “下雾了。”有人说。    
    这时火柴熄灭了,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把苞米杆做成火把。”姨妈说。这时她也感到累了并打算明天再来拆那个石头房子吧。现在回去要紧。    
    可是苞米杆干点点不着,最后所有的火柴都划完了,还是没点着。    
    “看着星星认清方向先回去,明天白天再来。”姨妈说着抬头,寒浸浸的雾气一下子扑到她脸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头上只有黑,没有星星。他们一行人只好凭感觉在苞米地的青纱帐里一直走。众人都想就是方向不对,一直走下去也会走出苞米地。只要走出苞米地,那路就不难找了。就在这时,有人说:“有亮!有亮!”    
    众人一看,真有亮。那亮是个灯笼。灯笼的后面隐约走着个女人。姨妈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叫那个女人。可女人没听见还是一直走。他们就跑起来追上去。越来越近了,可以看见那团光里女人的白衣服了。可是也就那样了,无论这些人怎么加快脚步还是再难靠近她一步。最后姨妈他们一行人都精疲力竭倒在地上。那个灯光和那个女人在他们不远处晃着。    
    “坏了,遇上挡了。”又是姨妈回村后新吸收的积极分子说。    
    “什么是挡?”一个人说。    
    “挡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就是鬼布的迷魂阵,说是这种迷魂阵把人累死也出不去。迷信,别听他的。”姨妈说,并对那个村里人大加斥责。    
    “是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她知道我们要来拆房子就设了这个挡,好让我们累死。我们被挡住了,回不了家了。”那个人顾不得理会姨妈,坚持说,没待说完就号啕大哭起来。    
    姨妈被他哭得心里发毛,就说:“我就不信有什么会下诅咒的女鬼!我倒要追上她看看。追!”    
    众人又开始追那个打着灯笼的白衣女人。可是无论这些人跑多快,或是停下来不动时,那女人总在他们前方的不远处晃着。众人追追停停,最后都累得趴到地上,动不了。    
    “叫人来吧。我爷爷说遇上鬼打墙,千万别乱走,要大声叫。那样在鬼墙外听到声音的人才能把我们救出去,要不,死也出不去。”村里的那个积极分子带着哭腔说。这一次没人嘲笑他了。众人开始喊起来。后来有人听到了喊声,走进苞米地把他们领了出来。出来后,他们回头望去。他们身后,倒了一圈又一圈的苞米杆,在月光下看起来像一个青黑色的螺旋形小路。他们就是在那螺旋形的小路上打磨磨打了大半夜。    
    “鬼打墙,鬼打墙……”那个村里人说着咚地一声倒地上了。姨妈没注意她的战友已经倒下去了,她只看着那个螺旋形的小路发呆……    
    “姨妈虽然骂那个人迷信,可她自己比别人还怕呢。那个诅咒的传说已经缠了我们家几代人了。姨妈也不例外啊。”我说。    
    “是啊。在内心深处,她比谁都信啊。其实她要拆那个石头房子也是一样的心理。”    
    “您觉得姨妈说的鬼打墙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些飞着的火灵牌?”    
    “嗯,这个嘛,我后来想,灵牌的事,可能是你姨妈在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吧。鬼打墙什么的……有很多人会在不辨方向的情况下迷路啊。”    
    “那么,姨妈就是从那以后疯了?”    
    “还没有。那天夜里她说完后又问我鬼打墙是不是真的。我能说什么呢?说是真有那么回事,她没准又说我宣传封建迷信。要说没有吧,她可能会要我交代我的同伙。那时我就说有人真遇到过鬼打墙,可我没遇到过,也不好说是不是真的。你姨妈听了,又怔怔地发起愣来……”    
    她发着呆,他也不理她。一连串的折磨和打击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他竟渐渐地睡着了。他在睡梦中听到鸡叫声,猛然醒了过来。接着他意识到,他是被她推醒的。而且她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他看着她,不禁吓了一跳。他也就睡了一小会吧,可她的样子已经大变样了。像是生命忽然在她体内消失了,她在一瞬间老了。苍白憔悴的一张脸,看不出原本的红润。蒙了一层白皮的嘴唇上布满了裂开的小血口。原本光滑闪亮梳理整齐的两条粗短辫,也变得蓬松毛糙,软塌塌地垂在肩头。    
    “怎么了?”他说,“现在就要把我抓走吗?”    
    通过不久前的那一次谈话,他觉得她和他已经可以沟通了。    
    她摇摇头,只盯着他看。后来她忽然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问这个干什么?”他防备地说。    
    她大叫起来:“你也不敢说你是好人,是不是?你们都一样,都一样!我让他对着毛主席相发誓说他做的事都是对的,他发了。可我让他当着神明发誓,他就不敢。还教训我,说我相信封建迷信,不是无产阶级的好战士。他妈的!他在骗人!他骗人!他骗了我!他今天和别的女人订婚了。你知道吗?他心里相信那个诅咒!比谁都相信!可嘴里比谁说的都好听。你也一样。你们他妈的这些骗子!”    
    “我是好人!”    
    “好人,证据呢?”    
    他一听激动起来。多天的愤怒和委屈大暴发了。“证据?说我是坏人,你们又有什么证据?我本来就是一个好人,可你们说我是坏人,我就是坏人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还不是你们说的?哪一个又有证据了?”    
    她半天没说话,像是在考虑他的话对不对。    
    他看出她在各种矛盾的想法中挣扎。    
    “我是好人。我真是好人。”他又说。    
    她忽然委屈地说:“我老爷爷也说他自己是好人。可是他杀了他自己的妹妹。还是活埋!他也说他是好人,可他做的事他知道是不对的。对,他做的事一定是不对的。要不他就敢在神明面前发誓。可他不敢。他说你是坏人。他让我回来挖出你这个深藏在人民当中的狡猾坏分子,我就回来了,我抓住了你。可是你不骗人,你不知道那个诅咒是不是真的,你就承认说不知道。可是他不是。他不是!他骗人!你知道吗?他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我呢……我呢?我把你抓住了。我那时是相信你是坏人的,……可是,可是你最起码不骗人……你倒底是不是坏人?啊?你是好人吗?……我是被他利用了吗?啊?是吗?”    
    她说着也不听他的回答,就猛地站起来,在牛棚里走来走去。他发现她脚步踉跄,走得又快,好几次都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可她像全没注意到似的。她真的摔倒了,她也不站起来,就爬着到他面前,急急地说:    
    “天快亮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你带走了。县里公安局就要来人把你抓走了。不管你是不是好人,你快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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