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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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我从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着。贴着床的脊背,潮湿冰凉。睡衣的背部都被汗水浸透了。身体正在融成液体,血管和神经束,在体内纵横着,像挂在空气中的蜘蛛网。这样的身体,无力,空虚,疼痛。我闭着眼睛试着抬手臂。一条动了。另一条压在身下,已经失去了知觉。本能地,我想把它从身下抽出来。试着动了动,然而失败了。
“我的身体正在走向死亡!”这样的意识一下子出现在我的思维里。我就开始细细分辨体内每一个细微的感觉,希望找出一点活泼的愿望,来证明我还活着。然而,像以往一样,我又一次失忘了。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反馈给我的感觉信息,都是疼痛。即使这疼痛也像被压的手臂一样,麻痹,迟钝,懒洋洋,而不是新鲜锐利的了。“死亡的意义在于肉体官能的停止还是愿望的消失?”这一疑问慢吞吞地从我大脑里钻了出来,进入我尚没清醒的意识里。然而我无从辨别。哪位哲学家说过来着?死亡才是最大的真理,走向死亡的过程无关紧要?这句话和那个哲学家的名字一样,尚处于模糊不清中就被我立即丢开了。我模仿着死尸,紧闭双目,这样,在外型看起来我更像个死者了。似乎是忽然地,下腹的胀痛提醒我,我还没死透,至少,身体还有排泄的欲望和要求。也就是说,不管我怎么像一个死去的人,我的身体机能还是正常的。这可真让我沮丧。然而我不愿意睁开眼睛,依然像个死尸一样,闭着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伸出脚去,向左,向右,向前,向后,探。找到了。拖鞋被踢到了床里底下。把脚伸了进去,站起来,慢腾腾,硬僵僵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这时,乒的一声,我的大腿碰着了什么东西。这声音宏大,清晰。我甚至可以感到凝滞的空气像被风吹拂着的布一样抖动起伏。我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抖动的声音之布会不会扫到伴侣而把他吵醒?但这念头并未成形,它被我身体里新激起的疼痛感淹灭了。虽然这病痛只是使我身体里已有的疼痛起了一点微小的震荡……卫生间,摸索着,打开马桶的盖子,……就在这时:有人在看着我!这一意识猛然撞上了我迟钝的大脑里。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我对面的镜子里!
镜面上蒙着灰白的尘垢。银亮的水银色已经变得花白灰暗。女人站在花白灰暗里,像站在一团浓厚的白雾中。浓雾里她白衣飘飘荡荡。脸虽不很清晰,五官倒能分辨出大概的轮廓。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我自己在镜子里的投影。她那与我酷肖的五官和凄惨悲苦的神情引起我这样的误会。可我立即就看到她头顶着硕大的发髻,鬓边簪着的一朵玫瑰花。发黑如漆,花红似血。
忽然,我意识到,她不是我,她是那个百年前的幽灵。
她找我来了。
她在镜子里远远地看着我,哀伤的神情似昭示着她随时都要说出话来。
我一动不动。冰凉从脚底升起,灌腊肠般迅速地灌满了我这个一百六十二公分高,四十公斤重的瘦弱肉体里。我确信刚才,在我半睡半醒之间,注视着我的就是她。
我熟悉她。
不是因为她有着和我相似的面容,也不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和我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而是她的形象伴着那个诅咒,已经被我的祖上们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的口头传递,像传接力棒一样传给了我。我看着这个百年前的幽灵,意识中闪电般地闪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来:翻卷的阴云下,一个白衣女人衣袂飘飘地从草地上走过。她所踏着的根根细草并没有丝毫被践踏的可怜相,依然若无其事地随风起伏。这使她看起来像是御风而行,……我和我的孪生妹妹华夏看着她的背影--只看到背影--一直走到荒野中的那幢大石屋子里去了。就在那天傍晚,住在大石屋子里的我们的姨妈触电身亡了。她是不祥和凶残的象征。她出现,必带来死亡。一百年来,一直是。这几个月以来,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总是看到她模糊的影像。像这样清醒而又面对面地与她相对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发生。我想我要死了,而且是合于那个诅咒死于自杀。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恐惧感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即而,就要解脱了的轻松感由然而生。我笑一笑,向她伸出手去……我的手并没够到她,而是按到了冰凉的镜面上,按在我自己的影子上面。她已不知不知去向。蒙满了灰尘和污垢的镜面上,我的影子模糊单薄,苍白而不真实,像鬼。
大腿间一片冰凉。不知不觉中,曾胀痛了我下腹的尿液,已经延着我的大腿顺流而下,淹没了我脚上拖鞋。我甩了拖鞋。这时候,自然而然的,我脑子里闪过热水器的形象,里面的热水无疑能让我清洁一下。但我做的只是抓起睡衣的下摆在两腿之间擦了擦。这样,已经肮脏不堪、并散发着臭乎乎怪味的睡衣上不仅添加了新的污痕,还使我的身体像擦防晒油一样涂上了一股新鲜的尿骚味。我光着脚走回卧室,感觉那些并没擦净的尿液滴滴答答着,一路随着我的脚步落在地毯上,并迅速无声无息地被地毯吸干了。我带着尿骚味在伴侣的身边躺了下来。这时想要男人安慰的愿望开始在我体内蓬勃展开,并最终催发出畸形的性欲胚芽。我想叫醒伴侣,然而我立即想到,我的伴侣于阳,是在吸食了毒品之后又经过了疯狂的做爱之后才睡着的。此时他应当还沉浸在疲惫的昏睡当中吧,叫是叫不起来的。即使叫起来了,他看到的躺在他身边的我,大概也不会是一个三十岁的性感女人,而是一个全身都散发着臭乎乎的尿味,脸色苍白,颓丧消沉,一动不动的植物般的人吧。没准他会觉得他看到的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的尸体。而我看到的他也不会是个筋腱突出长大瘦削的男人,而是一个象征着死神的骸骨。这么想着,我便把性欲的胚芽掐灭在萌发之中。
同时,白天见到的情景却清晰地在我紧闭着的眼睑上展现出来。
白天,我从大街上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就见到一个人大张着双臂,叉着双腿,整个人呈大字型贴在壁挂上。那个大张的身体上,画着跳动着的花纹,红色的同一色系涂成的花纹,蜿蜒扭曲,深浅不一,像跳动着的火舌。在这些固定的火舌上,延着头,躯干,四肢画着苍白的骼髅,躯干骨,四肢骨。这副骨骼显然经过精心处理,每个细骨看起来都是立体的,真实的。在仿佛是从这副骨骼上生出来的红色火焰之间,有一张红色的人脸。这张脸与其说是让人看到的,不如说是让人感到了它的存在。这张脸,有画在双乳上,以乳头为眼珠的双眼,有画在腹部的仿佛含着肚脐的血红大嘴,涂了同样红色的生殖器挂在嘴唇下面,像伸出去的长长的舌头。这景象,就仿佛一个人在生的多彩的肉体与死的枯白的骨骼之间即相切又相离地亲和着,排斥着,矛盾地存在着。有那么一瞬间,这副怪相让我联想起在炼狱中倍受煎熬的灵魂。我是凭感觉而不是认出这个人就是于阳。我默默地看着涂得乱七八糟的于阳,觉得那时的他真是个疯子。同时我也觉出有一股疲乏凄凉的冷气正从我的脊骨缝里钻出来,慢慢浸透了我的全身。我疲惫不堪。
“怎么不见你有一点惊讶的表示啊?”站在壁挂前的于阳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姿势说。
“没什么可惊讶的呀,”我说,也不脱鞋,踩着扔满了空颜料管、布满了污痕的地毯走到客厅里,在堆满了旧书、脏衣服、沾满着颜料的破布、空啤酒罐、空酒瓶、吃了一半的罐头、等等杂物的沙发上推了一推,推出一个空来,坐了下去。于是,我淹在垃圾当中,与那堆垃圾一起,不分彼此了。
“连惊讶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震撼了,”于阳说。他一说话,画在他嘴部的骷髅的牙齿一张一合,这使他看起来相当恐怖。我不由自主转过头去,想这个被赞誉一时的画家看来真是江郎才尽了,毒品和各种各样的古怪行为带给他的也只是徒劳的挣扎,却无法使他找到艺术的灵感。这可真是让人无奈的事实啊。
于阳是个画家的事,我还是听经常到梦幻酒吧喝酒的这个城市里的其他的文化人说的。他们说于阳在美院上学时就被他的教授看好,认为他将来准有出息。于阳毕业后留在了美院任教。后来于阳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美院。再后来,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于阳对自己的过去一个字都没提过。我也没看出他曾是个画家的迹象来。这次倒从他那画得乱七八糟的身体上看出一点他曾经是个画者的痕迹了。
“我要是这样跳下楼去,是不是像个火神从天而降?”于阳又说,“以你作家的头脑想像一下,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我看不出有什么壮观。倒可以看出一个丧失了自信的艺术家最后的疯狂是多么凄惨无力的行为。”然而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来。我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满地的狼籍。
“怎么了?我这样子吓着你了?”于阳走了过来,用他画着根根手骨的手来摸我的脸。
我躲开他的手--被这样的手摸着就和被死人摸着差不多吧--依然低着头,这时我想告诉他我看见朋友的母亲了。
白天,我受一个熟人的邀请,参加一个新文化馆的开张剪彩典礼。这家新的文化馆和别的没什么不同,因此还没开张就显示出老气来。它的典礼也和别的什么店铺的开张没什么不同。剪彩,放鞭炮。鞭炮响过后,铺着青花砖的地面上,满是破碎的小红纸屑。缕缕青烟从这些纸屑上升起来,弥漫了店前的一片空气。充满喜气装修考究的大门,围观的人们,和这些人发出的掌起,都裹在了淡淡的青烟里。走出文化馆的时候,我看见朋友的母亲也在人群里。我向她走了过去,跟她问好。她愣了愣才认出了我。
“啊!是华春?我都不敢认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了?”老妇人打量我半天才发出这样的惊叹。
“啊……我是瘦了。”我这样说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颊。突出的颧骨几乎硌疼了我同样瘦削的手掌。我不由惊恐万分,仿佛我那粉红黛绿的容颜已逝水流年般地消逝贻尽了。
“不只是瘦了,最主要的是,孩子,你脸上的神情表明你还在下沉啊,……那个小说的稿子你看了吗?”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我看过一点,近来心情不太好就没有看。”我说。事实上被朋友视为珍贵的物品而指名留给我的小说稿,我只看了一句话,其它的我根本翻也没有翻。
“那孩子在死之前什么话也没留下,单单在稿纸上留下话来指明稿子的去处,可真是痴心啊。”
朋友母亲的话,语气虽然和蔼,我却觉出因受到责备而感到的不安。
“我最近要到乡下去,再找找资料,然后把小说续下去。”我说。
老妇人果然现出高兴的神情来。“那就尽快行动起来吧,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你自己也该行动了。孩子,不能总沉浸在消沉中颓丧个没完没了啊。谁让咱们摊上这些不幸的事了呢。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啊,我老太婆都挺过来了,你还有什么挺不过来的?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老妇人这样开朗地说。我们又说了几句话才互相告别了。老妇人显然已摆脱了女儿的死带给她的悲苦情绪。她脸上的神情已经平和宁静了。我实在不能不嫉妒她。
序章序章(2)
可是要把这些告诉于阳,于阳是不会理解的吧?我一边躲着于阳向我摸过来的手,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大街上看到的情景:大街上,零星地散落着的鞭炮的小红纸屑,被风吹着打着漩在我身前喧闹着跑过去了……到处都是这样的小红纸屑。正月十五快到了;我呆呆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街景,想从节日热闹的气氛里找出一点生机勃勃的感觉来,然而,我感到的是这些节日的欢乐同与我漠不相识的行人一样和我的关系仅仅是擦肩而过。我无法从它们的身上找到我快乐的希望来,……于阳和我的关系何尝不是呢?
因此在躲过于阳的手后,我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快过元宵节了,”
于阳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啊,宝贝儿,你在渴望过普通人的生活啊,什么原因让你这么重视起这个恶俗的节日了?你想凑这个热闹吗?那我们现在就来吧。”他说着就用画满骨头的双臂抱住了我。我想拒绝这样一具让人恐惧的身体,但最后我却接受了它,而且渐渐变得和吸了毒的于阳一样疯狂。
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