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样子-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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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两边的平房渐渐地变成了楼房,门前闲坐的婆姨们也不再只是闲聊,而是开始忙着在各自的店铺里招揽着生意。这些功劳大部分应该归于石油,是石油让塞北有了变化,逐步富裕的。
三爱走在街上,手里仍是习惯地捏着本书。她低垂着头,耳朵害怕听到任何一丝声响。她能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尤其小燕家隔壁的那个爱说闲话的胖婆姨,一脸幸灾乐祸的讥笑,使得她不由又想起那份莫名其妙的恐吓信来。她突然想起,胖婆姨当兵回来的儿子曾经对她有过追求的意思,但是被她拒绝了。
虽然已经没有人议论了,但是三爱却似乎仍然能够真真切切地听到有声音在说:“蓝家的女子这下灰下来了,张不起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想上什么音乐学院?!一个女子家不安安稳稳寻个工作找个对象,整天野得唱什么歌呢!”“就是!早是干什么的,这会儿拿着书装样子了。晚喽!”
三爱紧紧地攥着书,手心里都出了汗,大气也不敢喘,近视眼镜将她的鼻梁压出了两个深深的红印,顺着鼻梁冒出的汗水又滑落了下来。可三爱没有勇气去用手扶一扶,她只是埋着头,一劲地往家走去。
三爱没有考上中国音乐学院。由于她偏科,文化课分数未达录取线而落榜了。本来她的成绩足可上省城的音乐学院,但她没填第二志愿。
三爱感觉阻力重重,压力巨大,她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来。许多同学落榜后都考招干参加了工作。可她还是想考音乐学院。就更招来一些人的质疑和嘲笑。夜里,她总是梦到一群人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公害,公害”,周围净是一张张嘲笑的脸。她突然有些驼背起来,眼睛近视得更加厉害。
父亲、大姐和二姐劝她振作起来,让她继续考。王涧来信说她一定行,他会在北京继续等着她。薛老师也让她自信,不要气馁,安心好好复习文化课,一定能考上的。
三爱背起行囊,独自去了母亲春杏的老家杏子村。
一路上,三爱不断地被家乡那连绵不断、浑然一体的浓重的金黄所震撼。那承东启西、饱经沧桑、纵横交错的丘陵沟壑,那被大自然坦诚抑或无情而造化成的直立的陡壁,那山峁上伫立在风中的杜梨树和大槐树,那公路边一排排笔直的年轻的白杨,那一孔孔坐落在黄土坡上的整齐的窑洞,那草,那羊群,那亢奋而悠悠的信天游,那金黄的麦穗,那大片的灿烂的向日葵,无不透露出执著与朴实,透露出生的气息。
第一部分 《人样子》 一老大蓝英爱(6)
云彩像一袭美丽的霓裳罩在了山腰上,呵护着羊群一路悠悠地回家。黄土高原特有的罡风吹拂着塞北厚重的广阔大地,横抹着庄稼汉额头的汗珠和黝黑负重的脊梁。随着太阳下山,黄土地开始有顺序地不断变换着富于层次的迷人色泽:黄、红、紫、蓝、黑……
三爱头一回发现家乡竟是如此的美,她不禁被家乡所蕴藏的极致魅力所叹服。她仔细地用心地欣赏着,她终于静下心来,落榜的不快与烦躁从她的胸中徐徐呼出。
面对着这片金黄的古老而纯朴的土地,她感受到一种来自母性的力量和温暖,正在前面殷殷地召唤着她。
红英大婶用粗糙的双手给三爱打开了母亲的家门。窑内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陈旧斑驳的墙皮摇摇欲坠,破烂的窗户纸在风中微微地抖动着,只有炕头上整整齐齐摞着的两块大花棉被,透露出一丝温暖和亲切。抚着陈旧的家什,三爱不禁心潮起伏,她仿佛嗅到了母亲的气息。
打扫了家,烧了炕,吃过香喷喷的猪肉酸菜黄米饭后,红英大婶将三爱领到硷畔上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噙着泪对她说:
“娃娃,这就是当年你妈守候你大的地方。她就爱坐在这棵树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候着你大的到来。”
三爱仿佛看到了母亲春杏立在大槐树下望眼欲穿的样子。虽然母亲去世时她才三岁,并不清晰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但通过母亲留下来的照片以及父亲和红杏婶的讲述,她对母亲了解得更多。母亲不仅美丽聪颖,而且善良贤惠。三爱深深为自己有着这样一位好母亲而骄傲,更为母亲的芳年早逝而感伤叹息。
山村的夜晚温柔而静谧,星星晶亮亮地挂在了天上,像是仙女点亮的一盏盏明灯。三爱独坐在硷畔上,听大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沙沙作响,似乎在向她娓娓讲述着父亲和母亲当年的故事……
杏子村虽然贫穷、闭塞、落后,但这里的父老乡亲却是极其善良和朴实的。在这里,三爱看到了父辈们磨砺出的老茧,母亲们愁苦而辛酸的泪水,听到了老辈们愚固而无奈的埋怨和叹息,感受到了少辈人挣扎、执著的情绪。
浪漫而痴情的德旺大爷圪蹴在硷畔上唱起了信天游,向三爱回忆起他年轻时走西口的辛酸和相好的女子被人强娶的悲戚,老泪纵横,说今生不见他那相好女子的面他死都闭不上眼;小女子十四五岁就被搭上了红盖头,骑上毛驴一路哭泣着嫁到未曾谋面的婆家,唢呐声哀哀怨怨地响彻整个山村;信天游悠长悠长,熬煎的日子,就像婆姨女子们手里纳不断的线;憨直的汉子们整日弯着黝黑、汗湿的脊背,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踏实辛勤地耕耘着,在这片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黄土地上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总耕不出丰实的收获,只有把自己闷重的号子声,挤压成一声声沉闷闷的鞭响……三爱边流泪边拿个小本子不停地记着,她走遍了杏子村周围的每个山川、沟壑,搜罗了两大本子的民歌。
在一座高高的背对着阳光的山崖上,三爱发现了一簇开得红艳艳的山丹丹花。它顽强地挺立在陡立峻峭的悬崖,虽然极少得到阳光的照耀,却开得那样自信和美丽,显示着一种茁壮,一种韧性,一种与天争命的刚毅。三爱久久凝视着山丹丹花,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
三爱留在了杏子村。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她用村里的几间破窑建了所小学校,一边给未上过学的孩子们教文化课、教唱歌,一边复习功课。
蓝家和行驶在前往杏子村的路上。他穿着一身邮电系统的新制服,满面红光,眼睛灼灼发亮,两腿使劲地将脚轮子蹬得飞快。
今天的他心情格外的好,一扫往日积攒于心底的阴霾。看看周围的天周围的地周围的河周围的树周围的庄稼,一切都是那么明朗那么美好那么舒坦那么地令他扬眉吐气。
那是因为他邮包里的一封特殊的信。这封信带给了他无限希望、无限遐想和无限风光。他在心里不断地欢呼雀跃着,甚而快活地哼起了久违的信天游。
三爱考上了,三爱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那封特殊的信就是中国音乐学院从北京给三爱发来的录取通知书!
蓝家和激动得掉下了泪,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不断胡乱地抹着,全不顾路人的注意和笑话。
春杏,我的好婆姨,你听见我在呼唤你了吗?咱们的娃娃考上了,考上了大学!那可是北京的大学啊,中国音乐学院!你看看,咱们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你再听听再想想,中国音乐学院!中国啊,要比二爱上的省城警察学校还要好上十倍!那是中国最高级的音乐学院了你知道吗春杏?
蓝家和叨叨着,忍不住要哭出声来,以至于趔趔趄趄无法行走。他只好跳下来停住车,在路边找着一块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自制的烟盒,打开了细细地端详起来。烟盒里镶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春杏正露着两个甜甜的酒窝冲着他笑,杏眼都笑成了月牙,仿佛在说:我听见了家和!我也高兴呢!我比你还高兴!
蓝家和努力使自己平静一些。这么激动,到了村里会把三爱吓坏的。他擦了把汗,取出一支烟缓缓地点燃了。凝神遥望远处隐约浮现的杏子村,春杏似乎正羞答答地向他走来。
通往杏子村的路曲曲弯弯,像条细线似的蜿蜒悬挂在山梁上。三十一岁的蓝家和推着邮车吃力地行走着。后面传来了亢奋而悠悠的信天游歌声。蓝家和寻着歌声回头望去,是一个赶着牲口、头上拢着羊肚子手巾的汉子过来了。
蓝家和赶忙上前打招呼:“大哥,请问往杏子村是从这走吗?”
“对!从这座山下去就是杏子村了。你跟着我走。”汉子停了歌声,爽朗地回答。
两人并肩走着。
“你是杏子村的?”蓝家和问。
“对!我每天拦牲口从这经过。”
“杏子村可真够远的,路也不好走。”
“呵呵,离沙湾公社也就五十里。你是头一回去村里吧?我们村从来就不去送信的。”
“是头一回。”
“我们这儿啊,路远山高,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这路已经算好走多了。你不知道,原先往村子里就根本没有路的,硬是被到山外驮水和放羊拦牲口的人踩出了一条道来。”
“咋还要到山外驮水?村里没有井吗?”蓝家和惊讶地问。
第一部分 《人样子》 一老大蓝英爱(7)
“村里一直缺水,吃水要赶着骡子到很远的山外驮。人们在山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泉眼,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搭进去几条人命,才打出了一口井,算有了水吃。可还得上高山上挑。这杏子村啊,怕算得上这塞北川里最偏僻落后的村子了。”汉子叹息着。
“真是不容易啊。那村子里的人常和外面联系吗?”
“不联系。村里人很少到山外头去,总在山沟里呆着,也不知道外头的花花世界。男人们祖祖辈辈种地扶犁,女人们整日价围着锅台转,光两料子庄稼就能吃上个一年半载的。你说跑外头做甚?”汉子好奇地反问。
杏子村村口的硷畔上,十八岁的春杏正独自坐在一棵槐树下剪窗花。她白皙灵巧的双手飞快地挥舞着,一张张五颜六色的纸便由她的手中不断地变成一幅幅精美的窗花,衬得她桃花般的脸更加俊俏。
硷畔下,蓝家和与汉子相跟着过来了。
“村长!山外头来人了!”汉子大声喊。
村长和婆姨红英嫂从窑内赶紧迎了出来:“来啦?快进窑里坐!”
“不坐了村长。这是公社让捎给村里的文件。你看看。还有一封信。像是从新疆部队上来的。”蓝家和从邮包里往外掏着。
“噢,那是德贵家在新疆当兵的小子来的信。我一会儿就给他家送去。”村长将信装到兜里,打开了文件。“唉呀,我识字不多,看不懂。以前都是从喇叭里听政策的,还从来没有发过文件。咋办呢?”
“要不我给你念念?”蓝家和说。
“好好。快进窑坐!”村长忙不迭地招呼。边走边仰头对着硷畔上的春杏喊:“春杏,快下来!帮你嫂子给邮递员同志做饭!”
“哎!”春杏脆生生地应道。
蓝家和抬头往硷畔上望去,愣住了。春杏正放下窗花和剪刀,一路小跑轻快地从坡上奔了下来,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
蓝家和双眼不眨地看着,手中的文件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看到蓝家和,春杏也一愣,两朵红晕迅速飞上了两颊,杏眼飞快地躲了开去,不敢再看蓝家和第二眼,扭头跑进了村长家。
蓝家和卸下绿邮包,喝了红英嫂递上的一瓢凉水,坐在了炕头上,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文件。村长往烟锅里撮了一锅旱烟,坐在一边仔细地听着。里窑里春杏擀着面条,时不时偷眼往外窑瞅一眼。
“看甚了?相上他了?”红英嫂切着菜打趣地问春杏。
“哎呀嫂子,不要胡说。人家在看他念完了没。”春杏红了脸。
“听就能知道他念没念完,还往外不住地看甚?”红英嫂笑着。
“哎呀……人家就是那样的嘛……”春杏的脸更红了。
“嫂子给你说正经的。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如果相中谁了,就给嫂子说一声,嫂子给你做主。”红英嫂干脆地说。
春杏垂着眼羞赧地将一碗面条递到蓝家和的手里。蓝家和慌慌张张地接过,不小心洒出一点汤来,烫着了手。春杏赶忙拿来毛巾给蓝家和擦,却碰掉了一只筷子。
村长嗔怪道:“这闺女,平时稳稳当当的,今儿咋这样呢?”红英嫂笑了:“怕见生人呗!你又不是不知道咱春杏很少见外面的人。”春杏不敢看蓝家和一眼,飞快地进了后窑。
村长和红英嫂将蓝家和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