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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节

尘劫录-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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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彻底丢了。 
  多亏靳贤事先叫人去取长乐门,当我和膺飏来到门边的时候,敌我双方正在混战,我们趁着混乱,紧打一鞭冲出了京都。随即北上与妻子会合,等到日头西落,晚霞映满天际的时候,残余近百人终于聚拢到了一处。 
  回想这大半天,如同做梦一般,前一刻我还是一呼百应的大将军,现在家也丢了,国也弃了,变成一个亡命之徒。想起当年正纲军讨伐崇韬的时候,多少还接过几仗,围城数月,而我权柄的丧失不过转瞬之间,似乎比崇韬更为可怜。不知道为什么,前后对比,已经走投无路的我却突然想笑。 
  只是奔逃了大半天,此刻精神略为放松,就觉得腹内饥饿,四肢百骸也如同即将散架一般。妻子和小丫鬟雪念是坐车出城的,此刻我也顾不得脸面了,把雪念呵斥下车,自己跳下马去,一屁股坐在车尾,双腿下垂,仪态甚是不雅。 
  膺飏策马来到车前,警告我说:“贼人定不肯罢休,获筇既得南军,料会遣人来追,大将军切不可在此久留。”他说的道理我其实都很明白,但权柄既失,天下虽大,又该往哪里去呢? 
  膺飏出主意说:“由此向西,石府是大将军祖籍,成寿是先君起兵之地,彼处郡兵或者可用。大将军可持印授前往调动兵马,矫诏以讨获筇,如此,尚有一线生机。”这句话提醒了我,大将军印授还在我腰里挂着,有了这个法宝,或许还有翻本的机会。况且,父亲还在石府,如果我不赶紧赶回去保护他,获筇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呀。 
  于是下令觅道西行,走到天刚擦黑的时候,终于还是被获筇所派遣的一支追兵赶上了。好在这些追兵大多是南军,战斗力有限,膺飏立马横戟,一声大喝,就吓得他们掉头奔溃。膺飏随即建议说:“还是经小路往成寿去罢,若走通渠,实难万安。” 
  万安?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万安之策?不过我这个人本来就很少主意,一步步从白身走到上公高位,全是时势推动,自己付出的努力很少,自己所定的方向更几乎没有。现在膺飏是我唯一的依靠,他说怎样,那便怎样吧。 
  突然之间,我和膺飏之间的恩怨情仇再度泛上脑际。我突然觉得非常惭愧,并非因为自己一直记恨这位膺大侠,他却拚了性命来救护自己,而是我突然想到,膺飏此番救我,未必是因了旧日恩情,他只是秉持着自己一贯的理念,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对于他的侠义之念,我虽然无法理解,更难以认同,但就不能放下身段来切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么? 
  侠客的理念是盲目的,与自己有关联的事物就纳入“快意恩仇”的轨道,否则就视同不见。想当初膺飏还在太山,一心想救护自己的友人,而相关腐败的朝政、民生之凋敝则毫不关心,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外乡人,更是顺理成章似地可随意牺牲。我因此而仇恨膺飏,本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一旦我被纳入了侠义的轨道,那么一次相饶就成为膺大侠永久的负担,他为了报答那份我其实也并不很想卖的恩情,不惜抛弃荣华富贵,甚至抛弃自己的性命,事先似乎毫无斟酌,毫不犹豫,一切纯出自然……突然想到,我的妻子是逃出城外了,然而膺飏的家人呢?获筇会放过他们么?膺飏对此却竟然绝口不提! 
  我难以理解这种所谓的侠义之道,一方面,这种道似乎根本是无我的,有的只是恩仇,另方面,这种道其实正是以自我为核心,一切都围绕着自己的快意而行。这是膺飏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但他不觉其重,反而以之为乐,虽死无憾。他也会乐生惧死么?他的生死观是不是被一种更高尚或者更卑微的想法给超越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膺飏我又想到了靳贤。那也是一个我曾一度厌恶过的家伙,最终却为我而死……不,他也是为自己而死的,在膺飏是侠义,在靳贤则是忠义,这些数世积累下来的虚幻的道德限制了他们的思想,进而取走了他们的自由,甚至是生命。乐生惧死是人的通病,但这种通病却为更大的痼疾所掩盖,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为了某些虚幻的东西而乐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我不禁转头望了一眼妻子。她似乎也正在望着我,又似乎是在望着遥不可及的某个方向,夜色逐渐低垂,我现在辨不清她究竟是谁,是苹妍,还是爰苓? 
  我不知道人在最胆战心惊,前途无着的时候还能睡得着,但那晚我坐在颠簸的车上,竟然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系列荒梦。等到醒来,梦中情节已经毫无记忆了,只隐约记得,似乎好几次都再证了靳贤的死亡。在梦中,他扑向石墩的速度很慢,我似乎非常清晰地看到他的头颅如何破裂,鲜血和着脑浆如何缓缓地喷溅出来。这些浑浊的液体喷得很远,似乎喷到了自己的脸上,使我在梦中惊醒,仓惶地伸手去脸上擦拭。 
  然而梦中并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惧。目睹他人的死亡,目睹他人为了自己而死亡,我的心中却变得分外平和。靳贤求的是忠义,他求仁得仁,相信在临死前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吧。然而我呢?我的死地又在哪里?我在死前是否会有遗憾? 
  我似乎并不期望前途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更不期望自己真能东山再起。醒来以后,脑中仍然不断地闪回身边很多人的死状,包括靳贤,包括御车的谈商,甚至也包括被终让一箭射死的粥恒。 
  如果粥恒临死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虽想害我,却未必真是以怨报德,其人未必无耻,更不是小人,他只是过于天真,听信了获筇的蛊惑,竟然以为只要铲除了我天下就可太平。哼,如果我被杀而换了获筇上台,或许局面可以暂时稳定下来,但天子仍然得不着权柄,而大成王朝只有每况愈下,从此更无救济的良方! 
  此刻我对粥恒也无怨恨,粥恒也不过是在求他自己的仁而已,并且他也求到了…… 
  似乎身边每个人都在根据自己的理念构筑自己的人生,只要努力,他们最终总会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这种得到不是实在,而是虚幻,因为理念本就是虚幻的。实际的历史总和人们的意愿背道而驰,但在这背道而驰当中,虚幻的理念却一次又一次得到证实,得到满足。 
  那么,我自己人生的理念又是什么呢?对比膺飏、靳贤,甚至是粥恒,我似乎都是一个毫无思想的黄口小儿,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求者何,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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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五十九章 歧路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40 本章字数:4687

              
  古诗云:生而多畸,行而多歧,干戈朽钝,牛马失蹄。 
  我们逃出京都大成,捡小路迤逦向西,准备渡过潼水前往成寿郡治高航城。丈人过世,我执掌朝纲以后,再没有回过高航……不,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京城。想不到故地重游,竟会是这样一副景象,惶惶如丧家之犬…… 
  除妻子、雪念、膺飏外,跟在我身边的只有七名金台营士卒,以及数十个仆佣和门客。那些门客都是由靳贤建议,从寒门中选拔上来的骏才,可是所谓俊才,也不过多读了几部书,道德高深而已,至于道法,至于剑术,至于穷难中的奇谋妙计,却都不过中人罢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主心骨,我却只能跟随膺飏的脚步前进,此时此刻,更感觉自己百无一用,都是时代的汹涌潮流把自己一度推上人生的顶点,骤然从高峰跌落谷底,自己仍不过一名普通的炼气士。 
  所经都是小路,崎岖坎坷,很多地方马车难以通过,我和妻子只好下车步行,由那些仆役把车辆半推半扛地搬上一程。膺飏数次要我放弃马车,但我考虑到妻子和雪念都不惯骑马,软鞋嫰足,更无法长时间徒步,因此坚决不允。 
  获筇的爪牙没有再追上来,但我们于路也撞见过几名村夫,看到这样一支衣衫褴褛甚至身带血迹的队伍,莫不惊惶恐惧,掉头就跑。膺飏想要追上去结果这些乡农的性命,却被我喝止住了。膺飏大感不满地提醒说:“彼等定会泄露你我的行踪,杀之为好。” 
  我轻轻摇头:“杀了他们,是否掩埋呢?如果不埋,尸体也会泄露你我的行踪,如果掩埋,又耽误时辰。何必呀,何必呀?若为一己苟活而伤害百姓,又于心何忍?” 
  我没有力气也多少有点不敢斥责膺飏,因为他此刻的所为又让我想起了在太山时候的往事。当年也是如此,膺飏为了救助相识之人,却把陌生人往火坑里推,险些断送了我的性命。我今天如果由他伤害了这些村民,则自己和这个素来鄙恨的“大侠”又有什么不同?我多年来仇视膺飏,又所为何来? 
  听了我的话,膺飏撇嘴道:“大将军妇人之仁,故罹此难!”我承认他的话没有错,我如果不是妇人之仁,如果不是过于爱惜本就无可保持的名声,早该找个荒诞的罪名把获筇杀掉了,早除彼獠,今日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我心里虽然这样想,嘴里却反驳膺飏说:“此非妇人之仁,是我之仁也。瞿侯有瞿侯之义,我亦有我之仁,且勿为卿之义而坏我之仁。” 
  听我这样说,膺飏只好轻叹一声,按住了铁戟。我看膺飏也很明白,每个人都在为着自己的理念而生存,他为了自己的义而不惜抛弃家族、权位来救我性命,但如果因此而破坏了我所秉持的仁,那么这种救援本身就是虚伪的甚至是错误的——虽然,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岂真有仁耶? 
  十月晦日,我们接近了潼河边的马原镇,镇南有渡,过河就可直驰高航。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流逝,膺飏的面色越来越是难看,我的心底也越来越冷。行进速度如此之慢,如果获筇派快马前往高航城中,想抢在我们前面控制兵马,算日子应该已经到了吧。设如此,天下虽大,我真的无路可走了。 
  数次要求膺飏先驰马前往高航,却被他摆手拒绝了:“倘若路遇贼兵,大将军遭擒,我便到了高航,得千万郡兵,亦何益耶?”我感觉膺飏已经做好了战死荒野的最坏打算,不过对他来说,为我而死,或许倒是他一直期盼的事情。探究其内心深处,以死报恩的想法甚至已经超越了对生存和成功的渴望吧。 
  翻过一道山梁,有仆佣指着南方禀报说:“十里外便是马原。”我闻听此语,突然心有所感,不禁转过头去望了妻子一眼——我与爰苓的初次相会就是在马原镇中呀。那年我为剿灭妖物而上朗山,随即兜个大圈子,避开百木村、钟蒙山归乡,途经马原的时候,在一家客栈中遇见了爰苓,还有尉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尉忌。尉忌被处大辟的时候,我没有去观刑,我觉得自己实在有负于此故人。现在这种负咎感更为强烈了,因为尉忌的造反,把我推上人生的顶峰,但我却没有如他所期望的真正扭转这个世道。世族的势力虽然在靳贤的努力下有所削弱,但可以想见的,一旦获筇掌握了天下,一切都将重新扭转回来,世族将更为强横,寒门因我而受牵连被诛的又不知凡几。就算上天垂怜,奇迹发生,我终于得以回京去重整朝纲吧,靳贤已经不在了,仅靠我本人的才能,还能把他构架的变革延续下去么? 
  我有负靳贤,有负尉忌,我不容于世族,无能为寒门,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么? 
  大概因为这般胡思乱想,原本望向妻子的温柔的目光突然有所改变,妻子急忙伸过手来,捏着我的手指,轻声安慰道:“丈夫勿忧,但过潼河,平原道广,便可直下高航了。”我微微苦笑,却不敢把心中所想告诉她。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我转头朝前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衣,头戴斗笠的人垂手站在小道正中,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个人远远望去,似曾相识,但他头上的竹笠压得太低,看不清容貌。 
  膺飏大喝一声,挺戟直冲了过去——我虽然告诫他不要伤害无辜乡民,但这个人分明是来拦路的,行迹过于明显,也就无怪他一言不发便即动手了。然而膺飏的动作快,对方的动作也并不慢,眼看铁戟近了面门,那人突然一矮身,离弦之箭一般从膺飏马侧疾冲了过来。竹笠挑在戟尖上,竹笠的主人却已经蹿到了马车旁。 
  我吓得往后一缩身子。但那人倒似乎并无恶意,来到车轼旁站定,拱手作揖道:“草民拜见大将军。”我定睛望去,原来此人非他,乃是曾经数度与之联手的孤人秋廉。 
  看到秋廉,我内心猛然一跳——对了,我还有孤人相助,这些家伙遍布天下,神出鬼没,或许可以救我逃出生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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